狮子的眼泪

by 五髭须



由苏黎世出发,有两条路可达茵特拉肯。从西北经伯恩,路经图恩湖,这一路大抵景色平平,直到图恩,才见湖光山色。另一路从东穿越阿尔卑斯余脉,一路需翻越几座山峰并经过布雷恩兹湖。那些星罗棋布的湖泊,绵延起伏的草场,山脚下偎依在绿草蓝湖之间的村庄与房舍,景色恬淡美好自不待说,但最特别之处,是这条路上的一个地方。

小城叫做琉森(Luzern)。

从茵特拉肯返回苏黎世之时,我选择了这条路,尽管知道这并非是最快捷的方式。我想顺路访问琉森这个城市。我听说那里有一头狮子,一头石刻的狮子。马克吐温看到这头狮子时,曾经动情地说:这是世界上最为动人、最让人伤感的一块石头。

原计划两个小时就可到达,但是蜿蜒狭窄的山区公路减慢了我的行程。更因为一路的景色,以及当天瑞士五项铁人赛的进行,我便时开时停,一边欣赏湖山秀色,一边为参赛的运动员们鼓掌;这是五项运动中的最后一项,选手需骑自行车抵达终点琉森。这真是始料未及,我竟与他们同行。

等我到达琉森时,已是迟暮的下午。天有些阴沉,于是我决定先吃点东西。老城在琉森罗伊斯河的一方,小小的一块区域,铺着鹅卵石的窄小街巷,还有一些画满戏谑、童稚图案的房子,色彩鲜明而夸张;一切都这么瑞士,这些成人硕大的身子里包裹着一颗童心,生活在一个刻意制造、而且努力让自己相信的童话国度--我对自己说。寻觅良久,最终决定去一家中国馆子太白楼,走进餐馆,却赫然发现墙上挂满了名人的照片和签名。你道为何?这馆子经营的是川菜,主人是中国的前体操运动员李东华,后来娶瑞士人为妻、入瑞士籍,并为这个国家获得一枚奥运金牌。不过体操高手也许并不善经营,似乎也不在意做的是否是中国饭菜,连上上下下打理餐馆的都是金发碧眼的瑞士人。等饭菜端上来一看,不禁哑然失笑,想要是太白仍在世,必定要噫乎哉地长吁短叹。

琉森小巧玲珑,在瑞士大概可算中等规模。它就像这个国家的其他城市,一无例外地静卧在雪山之下、琉森湖岸边。这个城市最有名的便是一座中世纪木桥,建于十七世纪,位于老城,跨罗伊斯河,翩折有致。这座桥古朴稚拙,上覆红瓦,桥栏上挂着盆花,倒映在粼洵的水中,有镜里观花的感觉,尤其到夜晚,河港中灯火齐明,便有许多热烈的颜色在水面追逐、闪烁,象那种爱人在霓虹灯下回眸巧笑时眼中的颜色。

我便有些痴迷。然而不待我追想,窄窄的港里响起阿尔卑斯长号的声音。二十多位乐手,大多都是上了点年纪的人,着蓝色马甲,戴扁平草帽,成弯月形站定,一起鼓着腮帮,神情极为投入地吹奏着民间乐曲。这吹管颇长,象一个长长的烟斗,一端平放在地上,声音有管风琴的质地和雄浑。而那乐声,辉煌有如贝多芬,庄严如亨德尔,让人心中油然升起一股神圣且温柔的感触。你便想松松地牵着爱人的手,让她将头轻轻地歪在你的肩上,你们静静地站着,并不说话。

那么那头狮子呢?它离罗伊斯河不远,开车五分钟就到,但却隐藏在一条偏街的角落。我有意选择入夜后去拜访它,是不想被众多的游人干扰。我想静静地看看那狮子的眼睛,看看它的眼神。我想明白,它为什么如此让人伤感。

那是一方很大的浮雕,直接从整块的山石上琢刻出来。那头狮子,那让我来到琉森的狮子,独自悲戚地侧卧在那里,它的下面,是一方沉湎的池水。风移影动,树叶在歙歙低语。我走过去,仔细地端详,灯光很黯淡,橘黄的光投在水池里,细碎的涟漪温柔而沉湎,反射在狮子的身子和脸上。

那狮子背上插着一柄断矛,前腿卷曲,松软地似乎已无力支撑,脸上和眼中满是精疲力尽的无助和哀戚,好像即刻就要倒下。这眼神让我难过。那是多么悲哀的眼神,那眼中流露出多少有志难伸的无奈和不甘,又流露出对这世界多么深刻的眷恋和不舍。这头垂死的狮子,它曾经如火如电的眼中为何流泪?它还有什么愿望没有完成?

到底意难平啊!

到过琉森,我方知道勇敢、倨傲的狮子也会流泪。而当一头狮子流泪的时候,征服狮子的人类又如何能不动容?那头孤单的狮子,确是一块让人感动、让人伤怀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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