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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望尧（台湾）
骂人看来是件容易的事。但骂人之道，要有修养、有学问。有哲学、有艺术……骂人要骂得典雅，有风度、有幽默。如果张开血盆大口，赤裸裸开门见山，什么祖宗八代、猪狗牛羊、死鬼杀千刀，如是等而下之乱搞两性关系，这是拨妇式骂街，不必深谈。再者，如骂人骂得不痛不痒，不即不离，口中喃喃而不知所云，被骂者一头雾水。这是黄口小儿念经式，亦谓之不人流也。故骂人之道，最忌生吞活剥，心浮气躁，骂得人七窍生烟，斩得人刀痕累累，虽是痛快，但总谈不上艺术。故骂人之道，最似武家功夫，功夫深浅，可分之以“十段”，试论如下：
一段：“血肉横飞”式——这是骂人的外家功夫。以金戈铁马，横冲直撞；以大刀阔斧，正面交锋。杀得性起，便以快刀斩乱麻，青菜萝卜，一概抄斩。虽是痛快淋漓，但自己亦会头破血流，故云“血肉横飞”。是谓一段。
二段：“二面三刀”式——这种骂人，稍高一级。花言巧语，指桑骂槐，颠其黑白，指鹿为马，而尽量移花接木，断章取义；亦不妨挑拨离间，穿凿附会；然后吹其毛，求其疵，再以二面三刀割之祭之，但绝不可语带下流。
三段：“金蝉脱壳”式——这种骂人，似是而非，似非而是。或故弄玄虚，或信口开河，或虚与委蛇，或顺手牵羊，或旁敲侧击，或含沙射影。但与二段不同者，就必须删繁就简，而最后图穷匕见，巧发奇中。骂完了人，却又置身事外，不负责任，无睹后果，谓之“金蝉脱壳”。
四段：“按图索骥”式——骂人艺术到了四段，自己先要有相当学识修养。故骂人时可以详征博引，引经据典，而海阔天空，却又周密详尽，将上下古今3000年，金章玉句，谈得头头是道。文中不妨多嵌几只“金牙’（夹人英、法、日文），故看来学贯中西，气势磅席，然后以万流归海之势，中间突破，一泻千里，浩浩荡荡，使人无从阻挡，无从招架，无从反驳，故云“按图索骥”。可列之入四段也。
五段：“阡陌纵横”式——自己务须壁垒森严，无隙可击。其文不但有“横的移植，纵的继承”，而且曲折迂回，声东击西，使人目迷五色。文字间藏龙卧虎，时而奇兵突出，时而妙语双关，使被骂者防不胜防，腹背受敌，只觉得草木皆兵，无以为战了。
六段：“巫山猿啼”式——到了六段，已是名家高手，不再正面冲突。使被骂者有如困于巫山蜀道，上有千岩绝壁，下有万壑争流，而又如层峦叠垒，云橘波诡，光怪陆离，变化万千；而鬼斧神工，猿啼声声，使被骂者只觉天昏地暗，心魂懊丧；而又进退维谷，故云“巫山猿啼”列入六段。
七段：“野人献曝”式——骂人艺术到了七段，则任何人的铜墙铁壁，亦可摧枯拉朽，但看来却是轻描淡写，妙手空空。被骂者挨了一掌之后，绝不流血，亦不痛痒。不料数10年后，修养够了，才猛然省悟，不由大叫一声：“气煞我也！”吐血而亡。谓之七段。
八段：“分花拂柳”式——骂人功夫，到八段，实已归真返噗。虽其已具有惊天动地、旋乾转坤之力，但其文已另有天地，而且诗论公允，谈笑间抑扬顿挫，若符节合。因其已具真知灼见，信手拈来，皆是深含哲理，以道服人，游刃有余。谓之八段。
九段：“对酒当歌”式——骂人艺术到此地步，实在已不是骂人。故其也必挥金噗玉，超凡人圣，文字间万里无云，行文如伯牙流水，阳春白雪。此时如拈花微笑，包裹天地，骤雏无形。舒之其弥六合，卷之不盈一握。约而能攀，昙花阐明。故被骂者永不知自己被骂，甚至千百年后，始被发现而大惊日：“XX人数千年前挨了骂也！”是谓之“对酒当歌”，因人生实在“几何”也。
十段：“沉默是金”式一一一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沉默是金，言语是银，而无声胜有声。故十段之最高荣誉，应归于永不发言的——沉默的读者。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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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仙后记:
这篇文章与梁实秋的>有一拼, 别的不说吧, 单单成语就用了一车, 猛看上去, 四字连串, 好不头晕乎乎.
从前说粗人骂街有三天三夜不带重样的, 倘若是真的, 这位必不是粗人, 您想啊, 肚子里没装着足够的词儿, 脑筋转得再不够快, 如何能花样不断翻新, 以至高潮迭起, 如行云流水一般, 让人无法第二次踏入同一条骂河?
文中的第十段, 语焉不详, 似乎是故意为之, 真的很坏呀, 让码字儿的人战战兢兢的, 让" 沉默的读者 "们暗暗窃笑. 沉默是金, 居然沉默也是骂, 因为更早些的鲁迅先生说过的呀, " 最高的轻蔑是无言, 而且连眼珠都不转过去 ".
只可惜想做沉默杀手的人不多, 心中的轻蔑就如火山, 等一万年也还是要爆发, 沉默, 对很多人来说, 只意味着软弱.
我刚到德国来的时候, 语言还未过关, 有时遇到可气可恨之事, 心里干着急嘴上说不出来, 索性玩沉默, 给妖怪们冷肩膀吃. 同在一个语言班里的一个同学, 是俄罗斯人, 她那时的德语比我还糟糕些, 可人家却不管那一套, 该说就说, 该骂就骂.
有一次我看到她和两个德国人吵架, 在公交车上, 她说了几句德语后, 嫌不解气, 立刻抡上了母语, 叽叽呱呱, 卡里喀嚓, 面部表情十分丰富, 手舞足蹈, 听得一车的人面面相觑, 无话可说. 那当然了呀, 都没听懂她说些什么, 可怎么答茬儿呢. 她数落了半天, 我反正是听懂了最后一个字, 惊天动地的一个" 哼 "!
后来我问她, 你这么说话他们也听不懂啊, 她点点头, " 我知道呀, 他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不过, 我的愤怒他们总看得懂吧, 说母语当然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 我总要出出气呀, 不管怎么样, 先骂这帮歧视人的家伙们一顿再说! 等以后德语学好了, 再用他们的母语骂死他们!"
这火爆的小丫头, 很快就被一个特别腼腆的德国男生追得无处可逃, 现在她已经是孩子妈妈了, 小女儿都会说话了. 有一回我又遇到她, 说起孩子来, 她忍俊不住地说:" 这小东西被我天天逼着说俄罗斯语, 可她发脾气的时候, 着急的时候, 准是一大套的德语脱口而出, 哈哈,看来以后跟德国人吵架是没问题啦!"
大多数的骂人, 不过是听了什么看了什么心里气不顺, 找个辙顺气而已, 当然, 那些靠骂人上位的不算此列, 对这些人来说, 骂只是手段, 不是目的.
前些日子王朔再次开骂, 几段访谈激起千层浪, 引来骂声无数. 其实怎么说呢, 他自己也知道这次骂不过是炒作而已, 他要开网站做生意了, 他又要出书了, 他又要干吗干吗啦......不出点儿动静人家怎么知道他又在做什么呢.
按说, 这理不是这么讲的, 以大仙看, 现在的文化氛围是越来越低下了, 本来挺严肃的什么事情, 想让人知道, 非得逼得人开骂才能引人注意, 或者干点儿什么阴坏损的才可以让别人注目, 分明是社会声音的一个堕落.
我看了王朔的几个访谈, 这家伙有脑子, 有见地, 看很多东西都跟明镜儿似的, 其实是少有的明白人. 但是很可惜, 他的" 品 " 不好, 我是说, 他采取的方式很低劣. 一个人即使是义愤填膺, 骂人骂事也需要品位的, 光是窜上跳下的, 就不能只怪别人把你当小丑来看, 从而忽略了你在说什么.
我们的文化, 不客气地说, 经常是看方式方法却不看内容的, 所以, 在中国搞批评类的东西特别的困难. 几句话说出口, 听的人多半是看你态度是否谦卑, 语气是否平和, 能沾上这两样, 嘿嘿, 你就是胡说八道也有人说你好.
王朔什么都明白, 就是没搞清楚这个, 所以他挨骂是活该自找.
不过, 我也怀疑, 他真的对此不门儿清? 难说啊, 那也就是说, 有话不肯好好说, 是故意找骂, 众人开骂火焰高嘛, 谁得了便宜谁心里知道.
以此看来, 王朔的骂人功力, 只怕才是初段而已. 我看他写的>, 也不出一段的段位, 但由于没带什么脏字儿, 有些东西还能入读者的法眼, 这本书, 他其实可以写得更好, 有不少地方仅仅浅尝辄止, 岂止是可惜二字?
他骂人骂得最有水准的, 是他的小说, 我是指那些比较严肃的小说, 写刘慧芳之类的不算数.
老舍先生的小说>中, 祁老人把自己的混蛋孙子瑞丰痛骂了一顿, 让他跪在院子里, 后来又有点儿心疼了. 大嫂说了一句话, 很到位, " 爷爷, 难道他不该挨骂? "
是啊, 骂人是不必后悔的, 如果被骂者实在欠骂.
鲁迅先生的遗言中, 有这么几句, "欧洲人临死时，往往有一种仪式，是请别人宽恕，自己也宽恕了别人。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后来林语堂先生说, 只有鲁迅这样的人才能说这样的话. 可为什么呢? 恐怕不是底气足足就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吧.
笑骂由己也由人, 不要管它什么骂人的方法, 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骂人也就到什么段位, 其他的也操心不来.
至于沉默是金嘛, 如今的说法是, 该说则说, 该沉默则沉默, 其间游刃有余的, 是铂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