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他是去年初冬的时候开始搭乘这路公共汽车, 7 点 34 的这一班。天色还只是蒙蒙亮,他突兀地站在车门旁边,拒绝靠近车中密集的人群。他总是带着耳塞听着音乐,在拥挤的车中守着自己的一角,宁愿在车到站时不厌其烦地下车去让路,也不愿挤到人群中。他的脸色在逐渐明亮起来的天色中白玉般耀眼。 />
那时我刚到这个美丽如画但人情淡漠的欧洲小国开始上班不久,如同任何地方一样,正经历穿新鞋子磨脚的适应过程。工作虽然有趣,但因为大刀阔斧的机构改革,日日都有或大或小的人事纠纷和变动。看多了背地里波涛汹涌面子上温文尔雅的形形色色的职业化面孔,早班车少年略带孩子气的固执和坚守如同清晨的空气一样新鲜。
天气开始变冷,乘坐早班车的人开始减少。他开始固定地站在自动售票机旁边的一个角落,任机器和铁栏杆隔开他和人群。在拥挤的公车上靠近一个陌生人原来是很困难的。几个月的断断续续的同车,也只有一次,他和我面对面而立,我和旁边一个同 事 说着话。我的同事很高,我抬头看她正好看见和我对面相距二十厘米的他。我仔细地看他清蓝如洗的眼睛,却看不懂后面的思绪。也许我已经太纷杂和世故,我已经不能和那样清澈的眼神交流。
我经常出差,也常坐晚班的车;他也并不是天天都在早班车上。说起来,我也没有常常见他。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坐上早班车,我就会开始找他。只要他在,这十几分钟的路程就会让我的一天都明亮起来。不知觉中又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固执地坚持搭乘早班车,实在因为起不来或别的原因误掉,就会若有所失。我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天天早到办公室,但是,但是,这样简单明丽的十几分钟的心情,这么重要。
天气渐渐转暖,早班车换成了大一倍的长车。车内不再拥挤,他开始固定地坐在几个座位上。我常常坐在隔着车厢接头的对面,面对着他。那一米半到两米的距离,成为最遥远的距离。隔着这距离,我可以安全地看他。隔着这距离,我和他永远也没有交集。
这距离,不是我和他。这是时间和经历的距离,是现实和旧梦的距离。与我,他并不是他本人。我看他,看见一点十年前的自己,看见一点现在已经面目全非的朋友的当年,看见一点失去联系仍偶尔想起的比朋友特别一些的故人。唯独没有看见的,是他本人。时间不会倒流,经历不可湮散,梦醒不能再入……这距离,是不可跨越。与我,他不是他;他是我爱过但永远失去的曾经的一些人和事。
日子就这样在时有时无的遇见中流去。他在我脑海中的形象凝聚成晶莹透亮的发光体,因为他清亮的眼眸,因为他在夏日的晨光中白皙光洁得反光的脸,因为他一贯冷漠疏远的神情。可是,隔着那样的距离,那样遥远的距离,我无法远离,也不能靠近。
时间继续不可逆转地流逝。夏去秋来。机构改革的成果之一是有了每日班车。虽然时间稍晚,却正好做借口晚起。工作也稳定下来,于是很久没有再乘公车。生活不好也不坏,我不十分满意也没有什么抱怨。我过的 ---- 还好,除了没有想要什么,没有想做什么,没有为什么而激动。我正象任何一个成熟的人一样,努力工作,尽力孝顺,锻炼身体,遵纪守法。也象任何享受生命一样的人一样,和朋友玩笑,培养一些有趣的爱好。我觉得我活得再健康平安不过了,也再满意不过了,直到……
偶一日又是灰蒙蒙的冬日早晨,因为有很早时间的电话会议,我又上了早班车。记起一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天初见他,不由若有期待。但是如同他不经意地出现,他也不经意地消失了。我恢复了座早班车的习惯,他却再也没有出现过。没有他的早班车,提醒着我,那不久前还可测量的距离,如今,却是无边无际了。
如今,我日日出现在没有他了的早班车上,没有了那十几分钟的短短的明丽心情,但是继续我平安健康满意的日子。
我明白,距离某些心情,那距离已成了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