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一九七五(2)

纵浪大化中 不喜也不惧 应尽便须尽 无复独多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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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水照人寒

她正是来访的女生部副部长。

“你刚才唱那歌挺好听的。叫什么名字?磁带能借我听听吗?”

此人恁地自来熟,我没好气地又瞪她一眼,“摇滚,你听吗?”说罢,再次拉上帘子。

这回她没敢造次,而是说:“要不你穿上衣服,咱们好好说话。”

我闭眼侧躺着,懒得再与她纠缠,“我困了。”

她在床前哦了一声后便没了动静。

第二日中午,《高等数学》快下课时,我从后门偷偷溜出教室,着急去祭五脏庙,被一个皮肤黑得快赶上我的俏丫头堵在了门口。

“咱俩昨天晚上见过的。我叫小葳,比你高一届。论理儿你还得叫我声师姐呢。”

你说叫师姐就叫师姐呀?我哼了一声:“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别挡道。我这儿正饿着呢。”

“哟,年纪不大,脾气不小。走走走,师姐请吃饭。”

我瞥她一眼:“可是你说的啊。一食堂,蚂蚁上树加冬瓜鱼丸。”

“没问题!”

她很自然就把手搭在了我肩上。北京十月的空气里,偶尔还能嗅到阳光和青草的芳香,却已经急急地在加速开往终点。

小葳的头发很长,今天她没扎马尾,正午阳光下,折射出一种黄铜的光泽,我的眼睛似乎盲了一下,又似乎是生了锈。我知道,我的头发很短。

餐厅是食堂辟出一角而成,说简洁未免太抬举了它。三合板桌面油渍渍的辨不清原色,包边或裂开或翘起。椅面大多与铝合金腿儿分离,各人选择座位时都分外留神,当然那些欲练神功的人士不在此范围之内。

蚂蚁上树咸了,冬瓜鱼丸淡了,我吃得没精打采。小葳说话的时候,我的眼睛一直盯着廉价彩色塑料珠子串成的门帘,有几只苍蝇停在上面,似乎是在午休,又似乎是在交配。服务员掀帘子进来的时候,无端就扰人清梦或是坏人好事。

已经是下课时分,食堂里乱糟糟的有了烟火气,餐厅入座人次也渐多。

小葳伸出纤纤玉指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发什么呆?”

“没什么,看苍蝇交配呢。”

她噗哧一声乐出来,“拉倒吧。苍蝇交配一般在早上五点到七点,你现在就是想看也看不到。”

“你怎么对人家交配时间这么清楚呀?再说了,就不兴人换个花样?说不定人时间特长呢。”

她一个劲儿拍桌子,仰着脑袋,大张着嘴,笑声肆意汪洋。我这才注意到她长了两颗非常可爱的虎牙,配着她又圆又亮的眼睛,小巧的鼻尖,健康的肤色,竟让人有几分移不开眼。

我们关于交配的话题,已引起周围人纷纷侧目。

小葳消停下来,眼睛一瞪,扫视周围一圈,“看什么看?交配不懂吗?”众人低头。

“你是想借那盒磁带吧?其实何苦,有请我吃饭的钱,自己都可以去买一盒了。”我说着从书包里拿出单放,取出磁带交给她。

她接过去之后,道:“我单放坏了。”

我把单放也一并递了过去。

“我们刚认识,你就放心把单放借我?万一我不还呢?”

我挟起一块冬瓜,没削皮,口感不好,“不还就不还呗。”

她又笑了,真好看,我想我是喜欢看她笑的。

“三儿,以后甭跟我客气,就叫我姐吧。”

“不必。我家里已经有个姐了。”

“你们家哪儿的呀?”

“云南。”我等着她问下一个问题,就象我新认识的有些同学一样。他们一听说我来自云南,立马就接茬问我是不是少数民族。我说是,我是哈尼族。从北京坐三天的火车才能到昆明,再坐四天的长途车,最后只有走路才能到我们家的那个村寨,小时候都是骑大象上学的。他们信与不信我全然不在乎。冠冕堂皇的交际客套好比一张油浸纸,隐约可见里面裹着一颗颗傲慢的心。

可是小葳没有。她伸手过来,掐了一下我的脸颊,说:“难怪你这么黑。高原紫外线就是强。”

干!被那个秃瓢心理医生用那些下三滥问题骚扰的时候,我都不动如钟,骂脏话斗狠时也没见我红过脸,现在脸居然发烧?要不就是她掐的狠了点儿?当然,不要期待少女迷人的羞涩的红晕,你也知道,我的肤色真的很黑。

“得了吧,你比我强不到哪儿。别跟我说你是我老乡。”

“我湖南的,天生就这样,你见了我妈就知道了。”她老神在在往嘴里扔了个鱼丸,接着道,“你眼睛这么漂亮,为什么要躲在刘海后面?”

这话听来耳熟,谁说过?我的脑子一直遵循堆栈的先进后出原则,扫描到栈底,才发现了那个名字:范然。我五岁的时候,在白爷爷家认识了范然。白爷爷文革时下放到农场,后来再没有离开,留在农科所,收我和范然做了入室弟子。

一日,白爷爷午睡,我俩在一旁闲逗趣儿。范然说:“三皮,你的刘海太长了,把最漂亮的眼睛都挡了。我给你修修。”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操起桌子上的剪刀,一剪下去,刘海就象征性地留了个根儿,高高吊在我的额头上,和眉毛害起了相思病。

我跑到镜前一照,嘴一扁,哭了起来。范然跑来赔不是,我越哭越来劲,终于吵醒了白爷爷。

“怎么回事?”

“我把三皮的刘海剪了。”

范然叫我三皮,因为我大名“波”,可是我刚学写字那会儿,三点水和皮字总分家,于是范然顺理成章地叫我三皮。

白爷爷一看,哈哈大笑,“这样挺好,挺好!正是‘两脸夭桃从镜发,一眸春水照人寒’。”

那时候,我和范然不知道崔珏,没有读过全唐诗,不知道诗的下句是“自嗟此地非吾土,不得如花岁岁看”。十三年过去了,白爷爷早已作古,他的喟叹,范然是否还记得?而那个临别赠我一阕寇准《阳关引》的范然,现在又身在何处?

下午,小葳逃了课,连拉带拽把我拖进了理发店。看着镜子里渐渐露出的双眼,我突然就起了胆怯,它们照见我的过往,并将见证我的来日,却自卑地来不及为当下留一个缝隙。小葳立在我身后,镜子里映出她清炯炯的两眸。是了,这双眼看到的,正是我的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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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叶 发表评论于
“。。。他们一听说我来自云南,立马就接茬问我是不是少数民族。我说是,我是哈尼族。从北京坐三天的火车才能到昆明,再坐四天的长途车,最后只有走路才能到我们家的那个村寨,小时候都是骑大象上学的。他们信与不信我全然不在乎。冠冕堂皇的交际客套好比一张油浸纸,隐约可见里面裹着一颗颗傲慢的心。。。”

这段太真实了! 我的亲身体验: 当人们得知我来自偏远省份,无数人问我是不是少数民族。 我就说是, 藏族。我们那儿全是蒙古包,学校里面也是大大小小的蒙古包。还有我们都是骑着狼去上学。有天真人士遂问狼难道不咬人吗?我回答说我们那的狼都是拔了牙的。一本正经的样子。每每此时,心里总有点难受。

玉叶 发表评论于
又有新文看了。 写的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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