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后的苏合一身素色的净布袄裙,行动袅娜,弱不胜衣,黑鸦鸦的头发还湿着,松松地挽了个家常髻子,脂粉不着一分,却显得个光洁的额头、玉胆鼻子,一双眼睛黑玛瑙一样清澈,在满眼穿红戴绿的院里就像朵刚刚出水的新莲。方才那个中年妇人,人人都叫邝嫂子的,在走廊里等着她,正在日光地下同几个年轻妇人磕瓜子,一见了苏合的样子喜不得的,一把抓住她的右手,啧啧赞道:“瞧瞧这皮色,什么水土养的出来!你每再握握这手,细得丁丁儿的跟簪子似的。女人手如柴带着大福,这位姐姐可是要富贵的!”众妇人眼睛都溜去瞅她的手。通常骨骼纤细女子手都较常人纤秀,而笨重劳作也会令手指骨节粗大。苏合吃她握住的手较寻常苗条女子的手更为柔白纤长,根根手指都如葱白般挺秀,相行之下邝嫂子的手粗蠢得如同担柴喂马的男人。一时间众妇人有的想到自己,不禁把手往袖里缩了缩以藏拙,瓜子都不去磕了。有个嘴快的低声叫出来:“青姐的手也是养得水葱样的,比起这个姐来还是差了些。”邝嫂子一楞,遂放了苏合。
苏合跟着邝嫂子轧着光影儿,穿过走廊一路行到北花厅。这个时辰嫖客该离开的已经离开了,该来的还没来,花厅难得清净着。常三娘子在一张影子木的圆桌上翻着帐本,常三正在厅前把鸟笼挂出来,见了苏合眼睛怔怔盯牢。
当下相拜见礼。得知苏合听得懂平安话,也能说上几句,常三娘子眉头一展,道:“阿弥陀佛。少了多少麻烦!”问年庚,曰十九;问是否婚配,答许配某家,还未圆房即遭劫难;又问苏合家人,则均已亡故。常三娘子道:“这么说起来,大伙同是天涯沦落人。”当下大家唏嘘一场。常三娘子对邝嫂子道:“苏合妹子小小年纪家破人亡,又颠沛流离了好些日子,身体精气俱耗损至尽,咱每有什么吃的,不要短了她的,重的劳动也不消她做,先把身子精神好好养养。这兵荒马乱的时节,能主仆一场也是缘分。”又对苏合道:“你穿来的那些旧衣裳破损污渍,我已差人浆洗修补去了。我这里有些半新的衣服,如果不嫌弃先行将就一下,只恐有些宽大,而妹子身子单薄。等改日得闲再做了新的合身的来罢。”
苏合一路行来,早知要被卖与娼家,也听说过院中老鸨的凶残,对不肯就范的良家女子利诱强逼蒙骗,更有下药等奸计不一而足,抱定了一条心,生死早就置之度外,倒不曾料到常三娘子如此和善通人情,甚至以姐妹相称,顿感念到人世际遇的不可预知。一念至此,不由把眼圈红了,跪在地下半天方才被邝嫂子劝起来了。
从北花厅出来的时候,日影子已经斜了。邝嫂子领着苏合前后院走了一圈,各处认了个门儿,见到的姐妹也做个绍介。后院子里一株腊梅开得正精神,香气清幽。苏合不由想起家乡的薜芍,那香气也是好的。多数鲜花香色不能兼得,胜于香则逊于色,胜于色则短于香,难得盈冲薜芍,香气远清近馥,花色则妍丽多姿,一如盈冲出名的美女。
北方冬日晴好,独昼短夜长,苏合本来起得就晚,一转眼就又该是掌灯时分了。苏合正想着,北楼正屋门帘一阵动静,一个丫头出来倒水。邝嫂子就住了脚步。门帘再动时,屋里出来一个云髻少女,锦绣衣服,钗环玲珑。不过一转眼,少女已从走廊上消失,而款款地走下楼来,只见她蛾眉轻扫,秋水波横,花瓣般的脸颊柔润如玉,态度从容。见了邝嫂子,少女轻轻地叫了声:“亲娘。”
苏合心头大震。扯红楼常三娘子的养女、又称面前第一得意之人的青姐,就是眼前这个美少女,而她,竟然是人过中年的妓女邝嫂子的亲生女儿。妓院里的“家生女儿”不知其父,生下来之后还在襁褓之中就注定要当妓女。这样的命运跟自己的到底哪一个更凄惨些?苏合跟她见过礼,她便去前院北花厅见三娘去了。
常三娘子已吩咐收拾出单独一间屋子与苏合,又把原来青儿丫鬟名叫彩蝶儿的拨给她用。苏合推辞不过,就受了。明明是被卖作娼妇,感觉却好象是寄寓其间,又更像是在常家做了客。苏合毕竟不是全不通世故的孩子,总觉得其间有些事情不合常理,但她依然隐隐觉得常三娘子是个良善之人,又不由对自己饱受跌宕的身世感慨起来。
彩蝶儿这时来报:“苏姐,晚饭了。今儿可有腊八粥喝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