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七夜,近四更天时分。热闹的平安城此时已在幽暝中沉沉地睡着。一绺儿西北风儿吹起城头一抹儿沙尘,轻轻地落在南门外一片层层密密青瓦屋顶。瓦缝里生出的蒿草茎茎枯黄,为风尘折了一下腰。宁静的冬夜。养春里是平安城的烟花之闾,也是整城中最晚将息的地方。
扯红楼里最后一桌上的客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被搀扶着入了后厢房。两个束着总角的丫头本来已坐在炭火炉旁点了半天头儿,这会儿被叫起来,睡眼惺忪地收拾汤水淋漓的残局。穿着银红缎子袄白线裙子的常三娘子舍了水酒,丢下獭皮笼手,拿了根斑竹竿儿的铜钩,把楼檐子上挂着的红纱灯笼逐一挑下来吹熄。院中没有白天,只有黑夜,而冬夜则是格外的长。
刚关上的大门突然又被拍得砰砰作响,深夜里惊动了闾巷中好几院的狗,吠声一时远近相闻。累了一日的常三娘子暗自叹了口气,莫不成还有人到?多事之秋,皇城内外竟偶有散兵游匪经过,城门关闭以后就在养春里歇脚过夜。来者都是客,常三娘子什么阵仗没见过。
大门不过拉开一条缝,还不容她看清来人,当面门竟蓦地压过来一座黑黢黢山一样的影子,一对铜铃绝非人类的大眼黑暗中闪闪发亮。常三娘子一惊非同小可,碎步倒退不迭,铜钩咣当一声掉落在砖地上。等她定过神来,两扇大门已然洞开,一匹皮毛涂了油似、戴着嚼子的高头大马已经跨过了门槛,生龙活虎左顾右盼把堂前空地占得满满当当。缰绳攥在马侧一个瘦小精干的黑衣人手里。黑衣人背负一柄兵器,桐油黑布裹着,只隐约看出个轮廓。他从敞开的大门外携入一股寒凛凛的风,剩余的几盏灯烛瑟瑟打着抖,光影明暗不定。黑衣人唱了个喏,立住了,四下观看。
常三娘子上前道了万福:“客官是要住店吗?不过这时辰,姑娘每怕都已睡下了。”
黑衣人问:“你买人不买?”
常三娘子吃他这么一问不由一愣,道:“那要看看人再说。”
黑衣人回手从马背上拎起一捆黑色包裹扔在地面,轻飘飘地如同一捆稻草。黑衣、黑马,黑夜里造访,黑布包裹里带着个大活人——就算常三娘子见多识广也不得不多长个心眼,连忙叫丫头们掌灯近前来瞧。已经睡下的常三听到了动静也披着毛领子大氅、汲着皮拖鞋、拎着只灯笼从卧房里出来,立在台阶上探头观望。
包裹里个年轻女子,年纪约莫二十上下,面色苍白,披头散发,衣衫凌乱。想是长途奔波劳累,解了束缚之后,跌坐在冰冷的地下依旧动弹不得,独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冷静得像两刃刀。常三娘子何等眼力,只看她浑身上下烟尘,但衣饰的质料和纹饰均非寻常人家所有。
“老爷,”从那匹西域良驹身上,常三娘子已估摸出黑衣人并非毛匪,而多半乃是将兵,“来历不明的人奴家可不敢乱收!若是官府来寻,失了人且折损银子,我怎生赔付得起!”
黑衣人道:“此女子乃是盈冲奴俘,无亲无故。鸨婆不需耽心。”
常三娘子眼珠一转,回眼去看女子身上,虽然满布尘埃污垢,仍能看出窄袖修身的异域服色,于是换了口气:“既非本地人,还要教学言语弹唱,一时作不了价的。”
黑衣人看老鸨有还价之意,及时截住话头:“只要你五十两银子。”
常三娘子道:“瞧她这行头,本当还有头面……”一旁静观多时的常三看出黑衣人渐渐不耐其烦,眼中升起腾腾的杀气,赶忙拦住婆娘,道:“五十两卖与娼家那得是一等一的人。不如先住下,明早再计议。若老爷确实着急,我屋里现存着就有些雪花纹银,怕只怕没有五十两。”
黑衣人哼了一声,翻身上马。常三照瞪着眼傻楞着的丫头踹了一脚,那丫头才“哦”地一声回过味来,飞也似地奔屋里去取银子并文契笔墨去了。是夜无话。
苏合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张靠墙的窄铺上。她翻了个身,想看看屋里情况,却被硬梆梆的床板硌到,一吃痛她的记忆也逐渐醒来了。连续多日没有过这样香甜的觉了,这么硬的床居然也睡得着。屋门遮着厚棉帘子,光线就从她头顶的窗映入屋内,屋子中央一只炭火炉上坐着壶水,三面墙头顶脚、脚顶头地各安置了两张同样的窄床,堆着花布棉褥,屋角堆放着箱笼物事。原来是下人的房,苏合想,人大概都忙碌去了。平和的景象让她心中一宽,可一闭眼血光横飞的噩梦就又回来了,还有那无边无际的寒冷黑暗……
窗外依稀听见有人声道:“……三娘昨夜买回来的。”苏合知道是讲自己,不由侧耳细听。另一人道:“怎睡到这时辰还不起来!”前人道:“娘说了,她劳累过甚,先睡好吃好了再叫她起来问话。”另一个说:“娘心肠倒好!”听不出是真话还是讥诮。
苏合想起很多年前那个道士的预言,如今竟然活生生地应验在身上。金壶玉液,苍山碧海,过往的日子繁花似锦,刹那间烟消云灭,一丝儿痕迹皆无,仿佛黄粱一梦叫人一把抹去了。她仰面躺在硬板床上,身侧的墙壁阴寒之气一丝丝地渗进热身子,渗进骨髓,周身筋骨开始疼痛起来。多少天了?她已经忘记了。起初她还记着日子,但可怕的事情一椿连一椿,人要连泪水都流干、连活下去的气力都已经耗尽,记那些个日子还有什么意义?只有皮肉的伤痛那么真切,时刻提醒着,她还存着一口活气儿。她命该如此么?
棉帘一动,进来个打扮妖娆的中年妇人,捧着食盒子。一见苏合睁着眼就作势叫出声来:“我的好姐姐,可终于醒啦。娘还让俺每替你烧了热水擦身呢。干净衣服都备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