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
| 每一次母亲节都会让我心中生出无限的愧疚来。我真的不记得母亲在世的时候，我有没有在母亲节的时候打过一个电话或寄过一份礼物给她。我那个十三年前去世苦命的母亲，她心中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在离开这个世界前到美国来看看我的生活，来看一眼我的大女儿 —— 她的第一个孙女。可是我那可怜母亲，连这个小小的心愿都没有实现就撒手西去了。 我的母亲出生名门，十三岁丧母，二十七岁丧父。听说，我的姥姥当时也是一个名人，而且是个典型的苏州美女。还听说姥姥能骑马打双抢，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可惜红颜薄命，三十岁不到就去世了。她的墓在文革时被红卫兵小将给掘了，我那可怜的母亲，连一个寄托哀思的地方都找不到。我姥姥去世后，我母亲跟着我的太姥姥东奔西走，靠糊纸盒子度日，很多年后才找到我的姥爷，然而有父却不能相认，虽然姥爷对她很好，在生活上也很照顾她，对她也宠爱有加,但仍然弥补不了母亲心中的创痛。穷苦的生活和坎坷的身世并没有让母亲气馁，反倒更让她生出了一股出人头地的雄心，听说她当年在苏州女中读书的时候年年榜上有名，而且常常是第一名。1953年母亲考取了北大半导体物理系，当时那个系里只有两名女生，是典型的“和尚系”，我的母亲还登了报！不久她便认识了比她小两岁，既英俊、又有才华，既洒脱、又风流，本校数学力学系的才子，后来成为我父亲的那个人。在和我父亲一起生活的日子里，我母亲没有一天是感到安全的。结婚的前一天，我母亲在我父亲的情人家里找到了我的父亲，她对我父亲说，这第一枪是你打得，以后这个仗怎么打就由不得你了。我和弟弟从小由奶奶爷爷带大，因此我母亲从来没有享受过儿女相伴、子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她那不幸的一生充满了坎坷、磨难、病痛，和永远不能痊愈的心灵创伤。 因为不在父母身边长大，我和父母的感情也比较生疏。我从来没有得到和感受过真正的母爱和父爱，在我的记忆中，找不到任何有关来自父母温馨和快乐的回忆。我也从来不记得我的父母给我做过一次生日，给我买过一件生日礼物。每次探亲去看望我的父母，我的记忆里都是他们吵架和母亲训斥我的画面，以及我那双浸泡在冬天的冷水里，为他们洗菜、洗衣服，冻得通红的小手。每当我看到其他的孩子被父母呵护着，关爱着，我的心就会隐隐作痛，我一边对自己说“我才不在乎呢！”，一边却让眼泪爬满了我的脸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小小的胸膛里便有了一种和我年龄不相符的痛楚和怨恨。记得在出国前，我拒绝了父母给我的经济支持，当我把他们给我买礼物的钱还给他们的时候，我看到了他们脸上的失落，我突然有些不忍心，但是我心里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重复着：“既然他们从来也没有尽到做父母的责任，既然他们从来没有在意过你的感受，你为什么要在意他们的感受。你不要欠他们，你不要欠他们！”当我挥手告别他们的时候，我真正是潇洒得不带走一片云彩啊！ 来美国以后，我也会常寄些钱回家，但我很少给父母写信或打电话，偶尔写封信也像天书一样，一张纸上草草图上几个字了事。后来我结婚了，后来我有了孩子，当我看到我太太分娩时的痛苦，当我看到太太将孩子拥在胸前时眼里流露出来的爱意，我突然意识到，我的母亲一定也是爱我的，我突然感受到母亲当年将一岁的我交给我奶奶时的无奈，我看到了她那双噙着泪依依不舍的双眼，那一霎那，我终于读懂了母亲的心。往事像潮水般地朝我涌来，我记起了母亲每次来上海探亲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我和弟弟去检查身体。我还记得有一次，我去学农学军时，因为很久没有给父母写信，让母亲非常担忧。后来父亲告诉我，母亲连着几天都没吃好睡好，整天和父亲唠叨着说“这皮猴罢了不会从车棚顶上掉下来摔伤了吧？这路见不平喜欢拔刀相助的罢了不会帮着朋友打群架被抓起来了吧？这好奇贪玩的罢了不会去学抽大麻吧？。。。”我当时还笑她小题大做，吃饱了撑着。如今想来，母亲是以她的方式在爱着我，在关心着我啊！可我却让自己心中狭隘的怨恨迷了双眼，居然没有看到母亲对我的这份爱！ “任岁月侵蚀，永远不朽的是人间的关爱和亲情；任世事变迁，渴望疼爱的心却不会变老。”母亲一定也曾经渴望过我对她的爱，然而在她最需要我的爱的时候，我却没有能给她。我一直在要求我的父母，要求他们应该为我做些什么，应该怎么样来关心我，我一直认为父母的付出是天经地义的，是应该的，然而我却从来没有想过，作为一个孩子，我应该为他们做些什么；我从来没有想过我母亲内心的痛楚，我从来没想过和一个大学生右派结婚要顶着的是什么样的压力，我从来没有想过父亲关牛棚时，母亲的内心是何等的绝望和无助，我从来没有想过，十三岁失去母亲、有父不能相认是一种什么样的痛！我只知道自己心里那一点小小的委屈，我忽略了母亲心中对我的爱以及她一生所经受的大苦难。 母亲是在我大女儿五个月大的时候去世的。无论当代科技和交通工具有多发达，还是无法让我赶上见她最后一面。在我回国的路上，母亲走了，走的时候她才六十岁。我心中永远忘不了我跪在太平间地上那一幕：我跪在母亲的床前，我对着枯瘦如柴，嘴都合不拢的母亲，伤心欲绝、声嘶力竭地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怎么忍心不等到见我最后一面就走了！”母亲用她那悲哀、无奈、半合着的双眼看着我，仿佛在说：“儿子，对不起，我已经尽力了。” 我在母亲的灵前哭晕过去三次，我那心中的悔啊，如同火山一般将我整颗心都吞嗞了！ 席慕容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你以为明天一定可以再继续做的；有很多人，你以为明天一定可以再见到面的；于是，在你暂时放下手，或者暂时转 过身去的时候，你心中所有的，只是明天又将重聚的希望，有时候甚至连这点希望也不会感觉到。因为，你以为日子既然这样一天一天地过来，当然也应该就这样一 天一天地过去，昨天、今天和明天应该是没有什么不同的。但是，就会有那么一次，在你一放手，一转身的那一刹那，有的事情就完全改变了。太阳落下去，而在它重新升起以前，有些人，就从此和你永别了。” 想到当年和母亲挥别的时候，我是那样地兴高采烈，兴致高昂的我一点也没有注意到身后母亲投来的深情关切的目光。直到有一天，当我也怀着同样的眼光注视着女儿的背影时，才突然意识到，那是一份多么感天动地的牵挂。只可惜，当我终于感悟到这一点，当我终于转过身去时，却再也看不到母亲的身影以及她那饱含着爱和牵挂的目光。。。。 我终于明白，世界上那个最疼我的人永远离我而去了，我再也不能获得孝顺她的机会，我再也不能向她忏悔我心中的愧疚，我再也回不到过去，再也回不到原来那个家了！ 乡关路远，归梦难圆。我知道，只有经过生死的界限，只有当我长眠在苏州那一片静穆的墓地里时，我和我的母亲才能再次相见，而那又是多远多远的一条路呢？ 又是一个母亲节，又是一个令我心痛的母亲节!我要对天堂里的母亲说，如果有来生，我还是要做你的孩子，请你相信我，亲爱的母亲，下一次，我一定会，一定会努力地做得好一些，下一辈子，我一定会，一定会做一个让你骄傲的好儿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