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动如参与商
你有没有见过蜂巢?六角形一个挨着一个。我说的不是飞机机翼的蜂窝结构;我说的是蜂房,那里有受精卵,还有百花蜜。
我离开那个城市的时候,它照样刚下过雨却马上又出了太阳。我把关于高原的记忆切割成碎片,一个接一个放进我大脑的蜂巢。可能是烤饵块的炭火盆,可能是挂在衣襟的一串缅桂,可能是公园里崴花灯的陌生脸孔,可能是走街串巷的豆花担子,可能是小孩口袋里滚落的一颗玻璃珠,可能是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环,可能是出口爽利的一次骂街,可能是荒置多年长满杂草的一眼井,可能是夜里慢半拍才会亮起的街灯,可能是半敞门后欲盖弥彰的偷情。当记忆被酿成蜜,什么都变得可以忍受。
这个省份的两副面孔,一副给了子民,一副给了游人。每一个人都不会——只要他曾经见过这片土地——忘记它。他们叫它,彩云之南。其实它在,彩云之上。
当然,也许你说得对,谁不是记住一些名字,忘记一些名字,结识新的名字,再重新记住它们或是忘记它们呢?
小葳是充填我记忆巢窠的新名字。我有很多条路来逃离我出生的土地,但我怀疑无论我选择哪一条,我总会碰到一个叫小葳的人,相遇在这一秒可能,下一秒就永远错过,可恰恰在那一瞬间遇上。这种相逢不是沉默的,也不是可以替换的。在喜欢成为理所当然之前,我们就已经理所当然地喜欢上了对方。
我告诉她春节的时候爸爸带阿姨和弟弟去东南亚玩了,她嘴角一撇,不屑地说:“有什么了不起。走,我带你去新马太。”当然,新是新街口,马是马甸,太是北太平庄。而331就是我俩的国际航线。
红黄相间的两厢铰接公交车,慢悠悠地行驶。我们站在铰接处,手拉着手,转弯的时候仍然东倒西歪。
她有把最无味的话也说得兴高采烈的本事。
“三儿,你不知道。你们屋那个红妮,整一个methanol。”
我大惑不解地问,“怎么是methanol呢?”
“methanol,甲醇(假纯)呀!”
我哈哈大笑,又忍不住去掐她的脸,“你可够损的,你!”
她却不依不饶地细了嗓子,低了眉眼,一口一个人家,倒把红妮的做派学了个十足十。我拉着她的胳膊笑岔了气,她一边拍我后背,一边说:“对不起嘛,人家不是故意的。”
我们这样打闹着错过了北太平庄,一直坐到积水潭。穿梭在即将消失的胡同与四合院之间,我为它们感概万千,小葳却大不以为然。她说:“凭什么要求一个城市静止不变?只为了后人来缅怀历史?那它最后必定凋零腐朽,被人类忘个干干净净。”
待我日后读到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惊讶地在书中看到了相仿的观点。那时我就知道,我的聪明是学来的,小葳的聪明是天生的。
我们逛悠着从徐悲鸿纪念馆出来,再迈进不知名的唱片店,低头一张一张认真地淘碟。我说新街口好,小葳说五道口好,于是我少不得陪她去五道口。看她跟那个穿了鼻环卖打口磁带和CD的帅哥打情骂俏。但凡帅哥手上稍有举动,她便说:“见好就收啊,”然后指指我,“看见没,我老婆。别瞧她瘦,横着呢,哥们儿你未必是她对手。”
我便虚张声势地冷冷瞅帅哥一眼。
小葳,她的生命力,就像热带作物,是热烈的,丰盛的,艳丽的,甚至是带着赤裸裸情欲的。而我,永远只想向着阳光生长,我所有的欲望在阳光里永远不会失落,并成为它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我们一手提溜着装有磁带和CD的白色塑料袋,另一只手握在一起,不紧不慢走回学校。
天空是张开的,土地很空虚,铁轨交错地滑过,我看见远处水塔的塔尖有一只孤零零的氢气球。我和小葳相信我们曾经有过一模一样的这样一个下午,可是我们又从心里蔑视机缘这两个字;我们无知无畏以为窥见了这个城市真正的面貌,其实却对它一无所知。
那一年,是建国四十五周年,我上大二了。我不再经常回头看,我不再以为自己拥有的是那么少,而从未拥有过且永远不会拥有的是那么多。
北京市组织了一场国庆夜的广场盛会,来自各个高校的学生先于自家门内演练,后齐聚广场表演那盛世的歌舞。我,只是盛会上的一个无名小丑。
那场盛会需要的不是有营养的欢喧,它需要的只是一些年轻的刺激。从第一个旋转开始,一切就乱了套,谁还记得那些规规矩矩的排演。我们都是只知道出发不知道归航的小船,我被人潮不停地送往远方。有不同的人拉我的手,不同的人和我一起旋转,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男的,女的,美的,丑的。有人在纵情欢笑,有人如同梦里夜游。我觉得晕眩,广场似乎在飞升,不远处的紫禁城变得象蚊帐一样透明,而我离校旗之间则象隔着阔水长山。
“三皮?”我听到有人在叫。
我寻声望去的时候,那人又喊了一声,“三皮!”
是的,这个世上叫我三皮的人只有一个。
关于范然的记忆,一旦被词汇固定下来,就变得模糊不清,所以我一直尝试不去描述。可是脑子却仿佛上了发条,自动地去追寻。于是,我浑浑噩噩地认识新人,却拒绝接受他们当中大部分新的面目与表情,妄图以此来停止新颜对旧貌的覆盖。有时,当我想起小葳,范然的脸就会在暗夜里发出尖叫,仿佛在指责我的背叛。但我以为,时间久了,他终将变成一个被遗忘的钙化的存在。
可是现在,这张脸孔毫无征兆莽撞地出现在我面前。关于故人重逢,你有没有一些更美的辞藻?或者你教给我,因为现在,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焰火已上,在空中繁殖。我不能肯定,从前分割我和范然的究竟是时间,还是我们各自的眼睑。
一九九四年十月一日夜,天安门广场的华丽焰火,难道只为了成全我与他的再次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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