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感子故意长
我开始手足无措。
见到陌生人的时候,我总是这样。当然,你会说,范然不是陌生人。的确,他曾经在我生命里又平静又自然又真切动人地存在过。但毕竟是隔着时间的安全距离回望,那给了我想念的机会和一个钙化的记忆。而他突如其来的出现,保存在我心里曾经清晰的面貌瞬时就风化了,衰微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个子高了,肩膀宽了,头发长了,眉眼开了,只有眉毛依旧是那样浓密。
是不是你昨日才种下的种子,今天就开出了花?你禁不住会怀疑时间的错乱。那横亘着的醒目九年能否把熟悉与陌生之间的沟壑一笔磨平?
“三皮,这么多年你到底在哪儿?”范然的声音是紧的、慌乱的。
五彩斑斓的焰火在彼此的脸庞投下或明或暗的起伏,是和夜一样的保护色,掩盖起双方的惊慌和局促。但我还是觉得皮肤灼得慌,嘴唇怎么样也张不开。
这么多年我到底在哪儿?我穷尽了脑中的词汇,却没找到一个答案,而是开口叫了声:“哥哥!”
这两个字轻而易举就打开了一扇门。有两个顽童,他们跨入的时候十岁,迈出的时候十九岁。他们曾抱怨命运强行分开他们,令他们各自去游历,然而似乎只是眨了眨眼,又站到了一起。他们既是旧的,又是新的。他们既急迫地想要打探对方光阴的痕迹,又腼腆着矜持着迟迟不肯开口,生怕那痕迹里其实并没有自己。
盛会已是尾声,正是散场的时候,硫磺与硝的气味在每一个点君临广场。
“我明天去你们学校找你。你一定要等我,在宿舍等我!”
我点点头。
学校的大巴上,同学还沉浸在喧嚣的余韵之中,我仔细地辨认着车窗外北京城的夜。长安街直而且阔,路灯下的空气黄尘浮动,一切都排列得整整齐齐,并没有我想找的关于自已一生的故事、命运的转折的答案。我闭上眼,莫非一切都是假的?
夜里我无法入睡,跑去找小葳。那天晚上她出奇地安静,一直不停说话的人,是我。
第二天是星期日,恰逢广岛亚运会开幕。我拿了本书靠在床头,手指却怎么样也翻不过去一页。
我上铺的小丁不知在折腾什么,木板床聒噪着更是令人心烦。那个时候,小丁已经有了一个新外号:极品丁。
我坐卧不宁的时候,发现自己耷拉在床沿的小腿上渐渐有了湿意,抬头一看,大惊失色,正有水滴沥沥拉拉从上铺落下。
我跳下床。原来小丁在上铺扯了根铁丝,上面挂满了她刚洗好的衣物。她虽然极品,但并不白痴,在她自个儿床上铺了块塑料布。塑料布在床沿处垂下,我的床自然是海纳百川。
“小丁,你这是干什么呢?”
“晾衣服呀。”
海纳百川的下一句是什么来着?对了,有容乃大!
我清清嗓子,“水都滴我床上来了。”
“哦,是吗?那要不你也铺块塑料布?”
十九年来,我的智商第一次遇到如此挑衅。正在瞠目结舌之际,扩音器里传来:“肖悦波,肖悦波在吗?门口有人找。”
是范然!
我抛下句“小丁,我的床不是下水道!”后匆匆出门。
可想而知,我见到范然的时候,心情并不好。
我们在园子里找地方坐下,他见我面带怒容,试探着问我发生什么事了。我于是原原本本地跟他讲了如何在小丁面前败下阵来。
他一听,反而笑了。
“她既然如此,你何必跟她客气,把她塑料布扯了不就结了。”
“啊?!”
“怎么,三皮,你小时候敢跟男生打架,现在反而不敢扯块塑料布了?”
我突然有几分感谢小丁。在等待的时候,我担忧着如何去填补大块大块空白的空气,如何不着痕迹地拾回儿时的默契。而正是关于小丁和塑料布的对话,不显山露水就化解了我之前的焦虑。
我略微斜了身子看向范然。光圈很大,景深很浅,我的焦距落在他的鼻梁之上,十月的阳光虚化在他身后。逆着光,他的面目,清秀中又透出十分的劲道,神情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带着点大大咧咧,只是在左眉骨上方多了道一厘米多长的疤痕。
我问他,“我走之后你又和谁打架了?输了是不是?还落下一疤。”
他笑了,这样的好看。
“跟刘彦打的。刘彦还记得吗?”
“嗯。”
“你爸都带你走了,那小子还到处乱嚼舌根,说你们家的事儿。他打不过我,但手黑,从路边儿捡一砖头就要闷我脑袋。我躲的还是不够快,这儿就让砖头角给开了。”
我伸手去摸那道疤,他身子僵了僵,我才意识到自己鲁莽了,不禁害臊,侧回身来,眼角似乎瞥见他一脸开心的傻气。
“你走之后,我跟我爸打听你爸调哪儿了,结果还被他一顿臭揍。”
“我爸和你爸……”
“三皮,有些事知道了无益,不如不知道。”
“哥哥,我给你写过信的,被退回来了。”
“那是因为你没走多久,我们家也迁回原籍了。”
“白爷爷呢?”
“他两个儿子一个在河南,一个在山东,对他不闻不问。我们家搬走的时候,我爸征得他同意,带他一起走了。后来一直住在我们家,直到九一年去世。爷爷一直记着你呢,总说你字比我好,人比我聪明。唉,三皮,你看我,一直活在你的阴影之下。”
我瞅他一眼,“少来!”
“真的。那时候,不知道你的下落,一门心思想着,考上最好的大学怎么着也能碰上三皮了吧。去年刚入学时,我挨着系地跟人打听认不认识一个叫肖悦波的。我们系的哥们儿都说我得了失心疯,后来又给我起了一新外号,叫数据库。”
“为什么呀?”
“你想啊,各个系的女生都被我打听遍了,多多少少姓名、系别、籍贯也记住了一些。但凡要有哪个哥们儿看上谁了,通常是先到我这儿查询数据库,摸清底细了再出动。”
“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贫嘴?”
“三皮,你放心,我自己的数据库里从小到大只有一个名字。”
“说你胖你还喘了。”
他敛了敛神色,“你知不知道,过去一年我在学校里找不到你,有多沮丧。但是无论怎样,到底还是叫我遇上了你。”
我在他的眼睛里恍惚看见,笼罩在我头上过往的不安定的雾已然散去,空气干燥而透明,那些疼痛的记忆结成的痂,变成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最甜美的酒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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