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痛
冬苗
来到加拿大十多年,年岁渐老。病魔缠身,弄得我身心皆疲,备受煎熬,甚至连跳楼自杀的念头都有。
开始仅仅左边脸部肌肉发僵、麻痹,笑容不太自然;亦就是俗话说的,“二皮子脸” “鸳鸯脸” ,两颊不对衬,皮笑肉不笑,笑起來比哭还难看 。
医院里配了不少药,服用后, 整天昏昏乎乎想睡觉, 什么事也干不了。 我乾脆弃之一旁, 听之任之。 渐渐地脸部瘫痪、 抽搐、 痉挛......, 一步步恶化下去, 难以逆转。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深夜,在电视上观看“女足世界杯” 。 中国中场大将刘爱玲飞起一脚, 洞穿对方球门;紧接着, 换到另一边, 又是超距离的“世界波” , 以同样姿式, 再中“头彩”。把对方高大威武的门将吓蒙了,朝着刘爱玲一股劲地傻笑。
实在太精彩了, 我一声欢呼, 觉得雷击一般, 贯串脑部, 疼痛难忍,满地打滚。
到医院诊治,平生第一次知道有个叫“三叉神经痛”的怪病。 而,我以往只知道那个林彪是乘坐“三叉戢”飞机摔死的。
后来,我妻子查了电脑, 学问大长。这“三叉神经痛”小看不得, 竟然号称“天下第一痛”。有的医疗网站考证出来,当年的杨贵妃即得此怪病。
配来的药, 也奇特。 是专治“羊痫疯” 的, 亦可减轻“三叉神经痛”的症状。服用了此药, 恶心、 反胃、 心跳加速,然后云里雾里, 不知身在何方。
此药,能产生抗药性。 服用愈长,剂量愈大。超过四片, 又有生命之忧, 非得更换另一种止痛药。
我四姐夫是南京脑科医院的主任大夫, 在江苏还颇有名望。 他提出开刀一法, 但, 风险极大, 弄得不好,救了性命, 变成“植物人”。那,活在世上, 又有什么意义?
犹犹豫豫, 病情愈拖愈重。 苏州老朋友见了我, 笑我是在唱【山伯临终】:“一眼开来 一眼闭”。 由于“面目狰狞”, 实行“三不”政策: 不参加社会活动; 不外出; 不拍照。
有次,痛得实在受不住,来到蒙特利尔最有名的NOTRE DAME医院, 遇见了Bojanowski大夫。 他高高瘦瘦,风度翩翩,像个艺术家。对我病情进行了一系列检查,认为可以开刀治愈。 手术并不复杂, 风险也很小。他愿帮我主刀。可是, 我心中不踏实, 认为年岁已老, 过一天算一天吧! 万一真的变成“植物人”, 生不如死, 还得给家人带来负担。
在美国的两个女儿也想再让我去美国检查, 寻求其他的医疗途径。 倘若真要开刀, 那边照顾我的人多一些, 不必把沉重包袱,压在我妻子一人身上。
於是,我去了波士顿。事情进行得挺不顺利, 不但仍旧要开刀, 而且毫无把握,风险是一半对一半,挡期还得排在一年之后。我只得又返回加拿大。
接着,妻子去美国照看小外孙。我孤身在家, 病情又一次急性发作, 天崩地裂, 服药已难以控制。 妻子匆匆赶回,带我又一次去了NOTRE DAME医院, 见到了Bojanowski大夫。他的挡期也已排到年底, 但, 出于人道主义, 立即安排我进行手术前的检查。 随后通知我当晚住院, 第二天上午便把我推进了手术室。
在动手术的病人中, 我原本排在第二个。 Bojanowski大夫担心时间不够, 又把我排在第一个。 果然, 从上午8时开始麻醉, 手术一直进行到下午3时,其艰辛程度可想而知!
手术成功, 左颊肌肉恢复生机, 不疼痛了, 不抽搐了, 不痉挛了, 左眼开合自如, 和右眼完全一样。 脸部不再歪斜,恢复了我的“本来面目”。
我有没有变成“植物人”呢? 挺不放心。
试图转动脑子。
先从最简单的问题开始。
什么叫“四面八方”? 哪“四面”? 哪“八方”?
什么叫“四时八节”? 哪“四时” ? 哪“八节”?
然后,再从“八”字联想下去:八哥、八卦、八音钟、八仙桌、王八、丘八、三八、八婆、五花八门、八一起义、八路军、八角楼、抗战八年、八女投江、八大胡同、八大山人、天龙八部、八骏图、八股文、八字眉、猪八戒、八九不离十、八字没一撇、八杆子打不著、八拜之交、才高八斗、七上八下、半斤八两、祖宗八代、八抬大轿、八月中秋桂花香、八千里路云和月、杨八姐游春、八公山下草木皆兵、二零零八北京办奥运……。
像水波一般渐渐化开,再细细去想:
“八仙过海”是哪些仙人?手持八件什么样的法器?各有什么绝招?
“扬州八怪”是哪些书画家?
“秦淮八艳”是哪几个美女?
“唐宋八大家”是哪几位才子?
八国集团?八国联軍?八旗子弟?八大军区? 八大菜系?八荣八辱?八……?
多少“八”字纷至沓來,像潮水一般无法阻挡,我渐渐发现脑神经滑溜多耶!
于是,不觉技痒,想写首新鲜别致的“嵌名打油诗” (也是八句),赠于我的主刀大夫Bojanowski先生。尽管他看不懂, 也很难解释明白, 毕竟是我独创一格的心意呀! 东一句, 西一句, 我浮想连翩。
沉疴难以“辛弃疾”,
绝处逢生“霍去病”,
百感交集“齐达内”,
妙手回春“厉以宁”。
不信世道“普希金”,
聆听心中“林海音”,
抖擞精神“莫里哀”,
但愿今生“常遇春”。
沉沉入梦, 不知东方之既白。
NOTRE DAME医院有不少体贴病人的措施, 令人感动。 如: 守夜、 专护、帮助病人翻身、擦身、询问病人口味等等。
我生就的中国胃, 对医院里的伙食始终吃不惯, 吃什么, 吐什么。 便天天挂水, 挂得两腕发青、 发紫、发黑, 忙苦了护士小姐。 于是, 便想出院, 到家中调养。
开刀的当夜, 我在新泽西的长女就赶来了。 她刚从外地出差返回, 就想为母亲分担一部分责任, 真是个孝女。由于她是学医的, 护理工作更可借力不少。
回家吃啥呢?我都没胃口, 也无饥饿感, 似乎肠胃已遗忘了工作职能。 妻子想方设法、变著花样, 烧我平素爱吃的菜肴,我吃不下; 吃进嘴里, 仍呕吐出来 。 这些日子, 真忙坏了她, 累坏了她,为我操碎了心。 几十年夫妇同甘共苦, 相儒以沫, 确实情胜金石, 是我此生的福祉。
我在睡梦中忽然想起,孩提时代, 在苏州玄妙观吃到一碗小馄饨, 鲜美无比。 可是, 现在地处大洋彼岸, 到哪去寻觅“苏州小馄饨”呢? 妻子试了好多办法, 均遭失败。 小馄饨是有的,却绝不是苏州玄妙观的风味。 她偶而试用‘鸿运’食品公司的鲜薄皮子, 做成的拓肉馄饨(肉馅需偏咸,量要少), 配以鸡精、 麻菇汤料, 再加葱花、 虾皮、 紫菜、榨菜末、 蛋皮、 香干细丝等等炮制,祗是少了几小块鸭血。
我吃了一小碗, 顿然胃口大开。 以后, 大便也正常了。 伤口愈合奇佳, 体力亦有恢复。
开刀之后,心境大变,学会了谦卑,懂得了感恩,七十岁开始学习电脑。上网、发E-mail、浏览天下大事,也写写小文章。欣欣然,悠悠然,开始了我頤养天年的新生活。经过千磨万劫,九死-生,迎來又一个日月澄天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