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解罗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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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解罗裳

方壶斋

上课铃响了。老方夹着书走进英语系教学楼三层的8号教室。

“起立!”随着班长一声高喊,全班学员唰地一下子站起来。椅子发出短暂的移动声后复趋宁静,整个教室鸦雀无声。窗外,隐约传来飞机掠过的声音。那是从豫中机场起飞的班机。

老方默默地看了一眼屹立在面前的这座绿色森林,抬起右臂对着全班行了个礼说:“坐下!” “哗”地一声,绿色森林变成了绿色灌木。

这时候老方忽然注意到在教室的角落,有一片非常不和谐的颜色,白花花的。老方的眼睛略有近视,虽然还没有到非戴眼镜不可的程度,但是十米以外的人就有些不对焦距了。老方朝哪个方向又看了一下,使劲眨巴了几下眼睛,终于把焦距调得差不多了,才发现那片颜色竟然是一个女人浑圆的双肩。

老方赶紧把眼光收回来,怕露出失态的表情,心里念叨着“非礼勿视,非礼勿视”。他可不想让自己的眼睛叫自己跌倒。

“这节课,我们检查作业,然后做听力练习。”老方一边说,心里一边犯嘀咕:“那是什么人?跑到军校课堂上还这幅打扮,不是扰乱军心吗?”

学员们纷纷打开课本。老方随机点名检查作业的时候,在教室里走来走去,把握好时机和神态朝女人看了几次。当他跟女人目光相碰的时候,女人微笑着点点头。老方注意到那是一个鹅蛋脸庞,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

她在一个大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他这才想起来上个星期系里开会,说国家教委目前有一个公共英语教学研究项目,在本院蹲点研究。有人会来听课。愿意参加的老师都报了名。老师们还可以在同意听课,同意录音录像,同意采访这三种参与方式中任意选择。老方只选了同意听课。他不想让自己的老脸和灰白的头发存到国家机关的学术档案里去。

莫非这就是来听课的人?太突然了嘛。怎么也不打个招呼?老方下意识地摸摸三天没刮的胡子,同时把卷起的衬衣袖口放了下来。他记得卷起的时候,看到有一块污渍。因为早上起床晚了,没有来得及换衬衣就来上课了。

检查完作业后开始听力课。今天听力的内容是空军飞行通话。课程进行得很顺利。学员们的积极性似乎明显比平常高。老方百分之八九十的时间都在用很快的英语说话,学员们也没有表现出理解有困难的样子。老方想,不知道是这个女人的存在让学员觉得今天有点新鲜,还是学员们知道有外人听课决心表现好一点。

虽然老方从教快二十年了,但是意识到有人听课,他多多少少还是有点紧张。特别是这个听课的人还穿得这么新潮。老方是留过美的人,袒胸露肩的见得多了。更何况改革开放以来,国内穿着也十分开放,现在更是肉色横飞的年代,本来这应该不算什么的。

可这是在军校啊。平常老方上课面对的都是军容严整的学员。下了课以后也只是在宿舍,图书馆,办公室来回打转,而不像年轻的时候隔三差五的跑到舞厅去,所以老方的神经已经严肃得不能再严肃了。今天这一片国防绿的背景中突然出现这么一片亮丽,着实是太晃眼,太让人心惊胆颤。

“怎么不对进教室的人进行着装规定? ”老方气愤地想。他想下课以后他得找政委说道说道。当然他不能说穿衣服的事。他要说外来人听课应该事先告诉教员。

在学员高涨的积极性中,规定材料很快听完了。这是出乎老方意料的,因为他没有准备更多的材料。

他向那个女人看了一眼,发觉她似乎看出了老方后方空虚,正在用探询的目光望着他。

“见鬼!可不能栽在这丫头面前!老方想。

他看了一眼教室里的电脑,突然想起来前几年在美国的时候从电视里录下来的美国海军航空兵 EP3侦查机飞行员奥斯本接受电视台采访的节目。这不是很好的真实材料吗。他转身到办公室拿来录像放给学生看,一边放,一边问学生有没有听懂。当然,老方忘不了批判两句,免得可能有学生会打小报告说他放毒。

录像看得差不多了。老方看看表,还有十多分钟。见鬼,今天时间怎么过得这么慢?说来也怪。一般人见着美女,都会觉得时间过得很快。这是爱因斯坦说的。可是在老方这里,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没用了。墙角里分明坐着一个美女,老方却巴不得她赶紧蒸发掉。

“同学们,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我们还有十分钟。让我们放松一下。”说着,他在电脑网络里找到自己电脑终端,打开了一个幻灯文件。

文件的第一页上是美国女诗人艾米莉-迪金森,第二页是她的一首诗:

WHEN roses cease to bloom,dear,
  And violets are done,
When bumble-bees in solemn flight
  Have passed beyond the sun,
The hand that paused to gather
  Upon this summer’s day
Will idle lie,in Auburn,—
  Then take my flower,pray!

“同学们,现在我给你们介绍一位美国女诗人。她的诗风非常细腻,感情丰富,很多诗篇可以跟我们中国词人李清照相比。”

老方扫了一眼听课的女子,发现她现在已经不是听课者的表情了,而是变得像一个学生。老方很得意,继续发挥到:“比如这首《玫瑰不再开放时》,其表达的伤感情调,跟李清照的一些词章非常相似。这首诗的意境,我想完全可以用黛玉葬花来比附。现在我且用《一剪梅》的句式,把这首诗的大意解释一下。平仄嘛,就算了:

玫瑰香残紫罗凋,蜂已飞过,夕阳杳杳。拈花之手将何在?夏日犹见,转瞬魂消。墓园之地长眠处,请君替我,落花勤扫。且拾一片凋零瓣,呢喃软语,为我祈祷。”

“哗。。。”学员们都鼓起掌来。老方接着说:“当然,我不能说这是翻译。这充其量是课堂上的即兴写意。好的翻译,不能归化到如此程度,否则就是逼迫洋人脱下西装,换上小棉袄了。舒服则舒服矣,然而异域文化味道尽失,那倒真是嚼饭与人了。”

接着,他又把李清照的《一剪梅》拿出来,让学生跟狄金森比较: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学生都说,美国人的诗真是比不过咱中国人的诗。听课的女人同意地点点头。老方很高兴学生在教委来的人面前表现了高度的民族自豪感。

“老师,”一个男生说。“我有问题。女诗人上兰舟为什么要把衣服解开,又不是夏天?”

大家都笑了。有的学生回头看了看听课人,因为现在这里也不是夏天了。昨天刚刚下过一场秋雨。

女人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老方接着说:“这个问题提得好。我们知道,李清照不是一个轻佻的女人。在封建社会里,即使是在自己家花园的湖里也不会坦胸露肩,更何况我们很难确定李清照的兰舟是不是在公共场合。”

老方没有注意到听课女人的脸红了。

“为此我专门请教过北京的一位李学专家。她的解释让我茅塞顿开。她说,李清照有一首《浣溪沙》与《一剪梅》的抒情环境很相似,其上阕云:“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凉生枕簟”与“玉簟秋”,“起解罗衣”与“轻解罗裳”“夜何其”与“月满西楼”,两词意象都相似或相同。两词的上片都是写女主人公秋夜在卧室里准备入睡的情形。此时她绝不可能忽然“独自坐船出游”的。“兰舟”只能理解为床榻,“轻解罗裳,独上兰舟”,即是她解卸衣裳,独自一人上床榻准备睡眠了。这位专家说得有理:要睡觉了嘛,当然可以穿得随便一点。”

“不过,这种解释,外国人不容易懂。所以你们以后翻译的时候,变通着一点,只要把词的感情表达出来就行了,不必拘泥细节。该替换的意象可以酌情替换。比如这样:

When lotus decays my sleeping mat
feels the coming of autumn
In my silk dress I mount the beautiful boat
Who is to send me a letter from afar
When the wild geese fly past
the full moon hangs on the west tower

Petals fall on flowing stream,each on its own way
My mind is full of sad thoughts and sorrows
How can I dispel this feeling?
My brows no longer knit
Yet my heart still pains

这时,班长指了指手表。老方才发现自己忘了下课的时间。“好了,下课!”他宣布到。

走出教室的时候,他后悔当初没有答应人家录像了。他想这节课一定给教委的人留下深刻印象,让他们看到军校公共英语课的教员国学也很了得。说不定什么时候人家会推荐自己开个比较文学的专家讲坛呢。

过了两天,系主任把老方叫去,问他那天教委的人来听课的时候,他上课胡说八道什么了。

“没有啊?我就是下课前看还有时间顺便给学生讲了艾米莉-狄金森的一首诗。”

“你有没有讲什么轻解罗裳?”

“讲啦,是李清照的词。”

“你没看见那天听课的穿得很露吗?你这不是恶心人家吗?”

“我又没讲她,她吃什么醋?”老方意识到自己是不可能开讲坛了。“您怎么知道的?”

“那女的是咱们院政委的儿媳妇!政委问我公共英语课为什么讲李清照,说我们不务正业。这不,院里发文了,要全体公共英语课的教员进行一周的培训,重新学习怎么贯彻教学大纲。今天下午四点钟,你们统统到会议室集合去!”


(小说情节纯属虚构)
2007,3,6
2007,4,12 校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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