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面對「庶民意識」將如何?


傳統士農工商四民,皆稱石民,猶國柱石。然立國之本,最賴農業,故四者中唯有農才屬常業,視為根本之業。農業生活,又概分漁、樵、耕、讀四事,打魚、砍柴、耕耘,這些谋生存必需之餘,特別還加上讀書。書雖不是人人都說有條件讀的,然漁樵耕讀並舉,畢竟代表田園生活方式的基本理想。耕、讀相伴,有道晴耕雨讀,並喜勉勵子弟「耕讀傳家」,進而更盼「詩禮傳家」,世代終無勞再耕地務農。耕總不忘讀,非必存心崇德明理。俗謂:「一等人忠臣孝子,兩件事讀書耕田」,所以勤耕苦讀兩事不忘,實想擺脫所本故業,此後走运躋身士大夫一等。農耕素為本業,但唯讀書才有望踏上青雲路,進則忠臣仕宦顯達,退亦孝子賢良。所謂歸隱田園,寄託性情,耕不過聊為詩意象徵,說安貧成其高士,唱樂道享其美譽。因此傳統社會同視士為真正的良業,士位四民之首,農再重要,也倔居其下。

四民之中,士為良業,農為常業,餘下的工商,則為企業,希冀倍利,輕棄田園,完全脫離務實本業,故序次再落農以下。四民不入的,僧道醫卜卒,憑些法術技能掙口飯吃,尚不辱其先者,僅為末業;至若娼優奴乞盜,賣笑賣色賣身賣命,朝不保夕的,淪為賤業。不過四民加上其外的諸色雜民,業雖有本末良賤之分,但不算階級。蓋民間社會,農佔多數而為其大本營。其間有上游者為士,旁流者為工商,下落者為複雜流品,皆為其少數。不同的職業身份,高下或別,但不具森嚴界限。生產資料見多寡,財富累積會盈虧,然在重農抑商政策下,無民能獲必然獨佔性,故各業雖異,卻乏必然矛盾,最多相對為含糊的階層,難以劃清明顯的階級。全民既沒有政治權利,亦無法恒據經濟資財,只有士之一業虛有社會名望,試問哪裡能形成階級?漢代以下,世祿漸廢,宗法不行,血族轉為家本位地著平民,法理身分趨均齊。士雖新貴,貴而不富,地位僅跟著個人成就,止于其身,不傳子孫。從商或致富,然富而不貴,財富無根本保障。理想的是要富貴兼得,只是由富而貴難,需等後人肯爭氣讀書入仕。由貴而富易,只要自己不再計較貴而不富的清高。宋代起擴大進士科取仕,面向庶眾選拔才俊,又修法律,雜民、奴婢不再賤民。自古至五代,經濟之貧與身分之賤是兩種的觀念,不笑貧但藐賤,唐代奴婢雜民仍容易遭入罪而貶作賤民。宋代以後,業賤不必身賤,位卑者貧,士亦有貧士,階層間上下流動愈趨消融,造成千年平鋪之社會。伴隨士這一階層之壯大,商宦可發家,權臣收買農田,租額日高,地主暴富。加上人口增長,湧現脫離土地居無定所的游民,行走江湖,為安土重遷之農業傳統生活,帶來根本性震撼。鄉約、通書、善書三種精神性文字出現,乃以此歷史舞臺作背景,到明清兩代,經士夫階層推重,遂滲透整體民間社會,四民雜民無論識字與否,皆同落一套思考模型之內。

面對鄉土的動盪,欲維持社區的秩序,地方精英設計了鄉約,化導善俗。皇帝方面,明朱元璋頒下了教民榜文《聖諭六言》,找專人每月六次持木鐸循行鄉里,沿路叫喚,勸人為善,毋犯刑憲。清順治帝取前朝六言改動三字,自稱《聖諭六訓》,要民間舉行鄉約時同作宣示。康熙帝增補六訓為《上諭十六條》,命地方官初一、十五定時講說,以興教化。雍正帝把十六條每條七字,各廣為五六百字,總為萬言之書,題名《聖諭廣訓》,督責府州縣鄉村各級官員,以朔望之日街頭傳佈,曉諭百姓切實遵行。乾隆帝再進一步,規定童生考生員,須默寫廣訓。如是者由明太祖起歷經清四帝相繼推行,聖諭遂為永制。《聖諭廣訓》本以浅近文言表之,一般的地方官照本宣科,入了文盲村野之耳,實同方外言。碰到熱心的官紳,則會試加以通講、串講、釋義、衍義、直解、注解以至像解,法寶盡出。康隆年間有山西鹽运使司王又樸,用白話重新鋪陳,寫下《聖諭廣訓直解》,受各方注意並歡迎,反復刻印發行,或又名《聖諭廣訓衍》,終落實鄉約講諭的普及。縣官佈諭,士紳講約,會朝向聖諭焚香叩拜,還有發展為每月到各村廟前繼續說教,不少地區甚至還跟神壇結合,滲入因果報應的民間宗教內容。共守王法與代天宣化,渾然一事,宣約制度,竟變了神道設教!民間宗教,有的也加入宣揚聖諭不遺餘力,例如雲南道教組織「洞經會」,本以奉文昌大洞仙經立教,後干脆改名作「聖諭壇」。

《文昌大洞仙經》出于宋代,乃仿效東晉《上清大洞真經》所造。二者之不同在,仙經刪減真經練養身心的經咒,增添韻體的勸善歌,禮請文昌帝君,保祐國泰民安,結果存思守一的修行主旨淡化,改禍成祥的導正意味濃郁。此經一出,歷代同稱文昌帝君神授或降筆的文昌經籍紛出,數過百種。最為人知的《文昌帝君陰騭文》,文昌帝君現身說法,勸世棄惡從善,廣積陰德,日久必當福報。天象的文昌六星,早就已為民間信仰,據說「文者精所聚,昌者揚天紀」,文昌星主爵賞與年壽,道教因尊之帝君,乃為司命之神。宋代科考,士子急切祈祷功名利祿,找神靈幫忙便找上了文昌帝君,自此遂受書生奉為科舉守護神。明代天下之學宮遍立文昌祠,清代逢二月三日帝君聖誕更必朝官親祀。晚清文昌帝君再不只是書生的專業神祇,連許多略與文字沾邊業者,像刻碑業、印刷業、書坊業、紙品業、文具業等商號,亦同供奉文昌帝君而為其行業神。文昌崇拜,愈演愈烈,文昌祠、文昌廟、文昌閣、文昌樓、文昌宮、文昌臺、文昌塔…遍佈四土,文昌齋醮、文昌祀典、文昌出巡、文昌勝會、文昌會社、洞經說唱…與時升溫。科舉一制,帶來深入社會洋洋大觀的科舉文化,不僅出現鄉宦士紳落到基層的宣約講諭,更有文昌信仰,扶乩降神,功格善書,風水通書,都由文人帶動,全民投入。例如官、紳、民集體參與興造的風水塔,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同心同德建塔,時或改葺佛塔充其文峰塔,以求地方振興學風,家族隆名舉業。科考功名背後,其實隱藏著權力與信仰的複雜互動關係,形成明清以還庶民意識一體化的面貌。士紳除了吟詩填詞時或作非凡的高尚思維,平生做人所求亦不過妻財子祿,未可免俗,已完全庶民化了。至于庶民,其生活浸淫于通勝日日看、鄉約月月講、善書功過歲歲比的習俗之中,多多少少也會沾染一點點文風,要是因而感覺到精神若有提升,那也就難免會自我士紳化了。

中國後一千年社會,尤其明清六百年,徹底是個四民平鋪的世俗社會。士與農工商,同生活在一鄉約、通書、善書三角框架去理解與表達的世界裡。士的地位突出,全因依附絕對權力換取的虛榮光環,並無任何自身的身份認同和實質的權益保障,當摘下光環,仍一樣小農,故心態亦小農。鄉約、通書、善書雖帶些三教的話頭兒,含點三教混融的信仰成份,然而儒釋道底子裡的終極關懷,鬱悶難暢,現世利害得失,始終主導人心。我們文化的世俗化過程,鄉約、通書、善書所形成的信仰,頂多是準宗教,這和其他宗教社會的世俗化轉型,不太一樣。「亞伯拉罕宗教」即一神教的現代化,至高神自世俗社會引退,但基督教、猶太教依然活躍于公共領域,同為多元的公民社會中之獨立團體,參與歷史的進程。即使是伊斯蘭的現代化,在穆斯林佔人口多數的所謂「伊斯蘭國家」,言必稱真主,聖名不告隱反被強調,然教法自覺退出憲政。即使那些高唱要古蘭為憲章、教法為國法的「伊斯蘭國教」或「伊斯蘭共和國」,其政府仍需神權之外的設計考量,除非在全球化之今天可以沒有外交、不要商貿。耶、穆、猶「亞伯拉罕宗教」外另一大系統的「達磨宗教」Dharmic Religion,即以非意志轉移之規律「業報」明宗的印度教、耆那教、佛教等,其現代化轉型,亦都是多元宗教與多元世俗社會共存。世俗社會既然是此時代之不能免,後宗教的社會,現代化程度無論是先進成熟的歐美,或急步趨趕的東南亞,乃至仍在起步的中西亞非洲,宗教的傳統,都獲保留,同為實存的力量,分別與政治經濟科技調整間距,維持協作。論世俗化盛世,其實全球之中我國初熟至早。宋代文藝復興,工商發達,開封杭州為時之最大城市,人口皆逾百萬,巴格達居次,僅得半數。宋城街面已工商化,店鋪早夜市六更直達四更,百戲曲藝流行,消閒娛樂形式豐富。照說當年市場、貨幣、都市、文官制度又工業技術均屬超前的國家,現代化所需條件像很齊備,即使入明清衰世,學者也評之具資本主義萌芽,但這現代化,緣何自己長不出來?橫的移植雖千呼萬喚也搬不過來?因為現代化非只靠工業、農業、國防、科技的四類器物條件即予決定的,還需更廣大政治的、經濟的制度層面,和倫理的、宗教的精神層面。我們有四民,卻沒有公民。無公民社會,乏獨立人身,缺自主集團,令即使是講內在超越精神的宗教,也難得自由展現力量的空間。元代安徽鳳陽有皇覺寺,明代傳朱元璋曾出家于此,乃改名龍興寺,享譽一時。但後來竟掛出聯語:「廟內無僧風掃地,寺中少燈月照明」。門庭之冷清,非僅僅這一廟寫照,更為明清正信宗教常情!而湊高興的熱鬧,都留給了準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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