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凉八千年大马士革zt 我喜欢这样有趣的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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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萱(图文)

大马士革是旅游的冷门地,是文史项目之中难读的一本大书。

喜不喜欢都罢了,这个景色与市容俱算不上美丽的城市,历史之趣味却丰富、深厚、古旧,社会人文面貌的精彩,那转弯抹角处特有的磁力比较耶路撒冷更吸引我,而作为一个大都市,又处处给我极不通畅的感觉;却也不是真不喜欢,我怎么能独自把老城走上几百遍,如果确实不喜欢它,能不使用市图指南一直在城里走上千遍不厌的,至今仅有三地:耶路撒冷、布达佩斯,接下来就是大马士革了。

回教以外,一般去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的观光客主要是看老城里的直街。这道街千真万确是直的,是老城的“东西横贯公路”,两边的商店几乎全是打从两千多年前就存在的,老屋窄门毗立相连,一点没有装修改造,非常原始纯真。我用稍微超过一小时完成步行“测量”直街,可是不知道实际长度,这样古老的地方不必太过格物致知,再说我这人很不理科,就这样算及格了吧。

《圣经·新约》中使徒传记载,保罗从耶路撒冷前往大马士革,原本要逮捕迫害基督徒,就在接近革城外被强光击倒,双眼失明三日,由耶稣嘱咐的一名信徒阿纳尼亚来为他按手祷告后恢复视觉,从此开始传讲福音。过后犹太教徒守住城门要杀害他,追随保罗的信徒就用篮子把他从城墙窗口(古代城墙中间有小空位,人可以容身)缒下城外。因此,直街是旅客必走的怀古之路,今天的革城南面特别筑一道有窗口的城墙,附建一所小圣堂纪念保罗逃生这段事迹,让基督教旅客来此仰望一番。

犹太人占了革城人口的15%

保罗纪念堂建于二战后,至今不过大约50年,与城里绝对原庄的罗马浴室及1300多年的乌玛耶大回教堂不能相提并论,我有兴趣的是它的所在地点而不是历史价值。

革城旅游地图指示这一部分是犹太人区。自从上世纪60年代发生了以色列间谍科汉被处绞刑之后,外界的印象是叙利亚境内的犹太人若不移民出国就是被赶尽杀绝,留下来的应是极少数。我从保罗纪念堂往城中心的方向走,一路都是些小工艺品,地毯、木制或雕刻及旧货古董店之类。进老城的游客都集中在乌玛耶回教堂周围热门地区,这一带非常冷清。一家旧货小店看来有点与众不同,我随意踏进门去。

店里摆的多数是烛台和马鞍,极有古趣。地上堆放了好些十足“乌烟瘴气”的破铜烂铁﹑家用器皿,不是别的店家有的货色。店主是个40出头的壮汉,一双手掌和手指证明他对这些老铜器﹑皮革下了不少清理修补功夫,摩擦得皮肤伤痕累累,指甲充满裂痕污迹。我问了几个一般的好奇问题,觉得他应对精简,言谈大方,神色自若,而且外形比较有现代感;这是我第二次到叙利亚,知道当地人的古老气色。

猛然间我想到了,制不住地问:“对不起,你是犹太人吗?”

店主的脸显示他冷不防有此一问,变成无可奈何的表情反问:“你问这干什么?”

我答:“因为我看你是。”

他的样子很有点不服气,好半晌道:“你怎么知道?”

我小心地低声回答说:“你的眼睛,你的头发。你的眼睛颜色和眼神与阿拉伯人不同,你的头发中间部分较少。”然后我说:“我以为城里已经没有犹太人了。”

他笑起来,说:“你认识犹太人?”我告诉他,“我去过以色列好几次,可是你却不能去。”

这时他真的开心笑了:“我去。谁说不能去?”我故意说:“你是叙利亚护照。”他平静地说,我只要进了约旦,换个护照就去。我傻了眼:“美国护照?”他答:“是,我们差不多都有美国护照。”

我说:噢对,这儿还有多少犹太人?他答:革城人口有15%的犹太人。大马士革约有300万居民,也即是说有大约35万名犹太人。我赶紧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们在这里没问题吧?”他想一想,“通常没有,有时候有。”

从对方脸上十分谨慎且控制得很平淡的表情,我警觉这环境不宜多言,空气中充满无形的压制力,应该结束谈话,便谢谢他,道歉我什么东西也没买。他友善地笑笑。

我曾问两个叙利亚年轻人对犹太人的看法,其中一人站起身来说:“来,跟我走。”我是个杀千刀的胆,就跟在他背后。到了转角处一间店,他进去向店里人打招呼,回头对我说:“他们是犹太人,我几乎天天跟他们谈话喝茶。我们不恨犹太人,我们恨以色列。”我答:“我自然明白。”这一趟终于发现革城的犹太人不但仍然继续居留,还掌握极大的民间金融经济活动,日常一般也不受干扰,我既意外也有些儿感动。

目前叙利亚在国际间是恶名昭彰的回教恐怖武装幕后老板之一,事实上,民族纠纷及宗教仇恨很多时候不能一概论之。我们不恨犹太人;不少黎巴嫩年轻一代告诉我,他们知道他们的敌人不是以色列,但是在大环境的压力下沉默就是生命。

政治因素铸造了叙利亚这国家的面貌

叙利亚就是公元前古国腓尼基(包括今日的黎巴嫩)原有的版图,大马士革本身有人文生活纪录连续超过8000年。自古以来,叙利亚历遭波斯、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希腊、罗马帝国、阿拉伯(即今沙地阿拉伯)回教徒占领及同化,接着成为十字军东征的战场,之后又落入土耳其奥图曼帝国政权,直至英国的中东考古学家兼军事家罗伦斯组织沙地及贝都因人部族骑兵队夺取阿卡巴,再攻下大马士革,土耳其人统治时代宣告结束,经英法两国协议分割,叙利亚才变成法国殖民地到1946年独立。

漫长的政治历史变动铸造了这个国家丰富复杂的风貌。如果你没有时间进沙漠瞻仰丝路迷城帕米亚,或没有兴趣去看世界上现存最完美的军事城堡克拉堡,那么单是一个大马士革也够瞧的了。在耶路撒冷有T恤卖给我这一类爱溜达的旅客:我在耶城走断了腿;到了革城别说走断两条腿,就算有四条腿也很容易走断。

老城里头最热卖的旅游景点,不用说,就是被视为回教第四圣地的乌玛耶回教堂。它前身是罗马帝国时代一座天主教礼拜堂。公元七世纪大马士革成为在沙地阿拉伯以外的回教重心,当时的哈里发(即掌握军政大权的回教领袖,相等于教皇)用这里作为礼拜地点,保留一半给原有的天主教活动,彼此相安无事。后来回教势力大增而天主教逐渐衰微,便协议将天主教堂迁出,就成为现今所见的乌玛耶。所以乌玛耶回教堂的建筑格式呈现明显的中古欧陆特色,尤其是里外的廊柱雕花装饰,神似雅典的古迹。

正因为源自早期的天主教,乌玛耶礼拜堂正殿当中的一家小圣所,据说保存着施洗约翰的头颅。参观乌玛耶的非回教徒妇女都得披上入门处随门票发给的宽袍,穿短裤或衣衫不得体的男士也同等对待。这圆形玻璃圣所看来像个精美华丽的鸟笼,号召力还真不小,参观者总是很细心而好奇地定睛张望,其实隔着不透明的绿色玻璃什么也看不见;我就不相信约翰的头颅会在里边,因为约旦也说他们保有约翰的头。况且,约翰的头究竟下落何在,从信仰上说并无意义。但是,谁对真伪有兴趣?“来看约翰的头”成为一项主要观光节目,却是不分宗教的皆大欢喜。今天的旅游业赚钱至上,何必追究。

如同耶路撒冷,大马士革老城也有许多城门入口处。我差不多每天都从不同的方向进去,然后穿街走巷慢慢走,细看那些紧挨在一起的民间老屋,研究一个个样式设计差异污旧的窄门,特别有走进历史隧道的迷离感。胆子小的人恐怕不能这样走,有些地方两旁和头上都有阁楼窗台,眼看前无去路,空气中丝丝阴寒袭衣,也不知道前后随时会有什么出现。8000年人栖鬼息之地,左右的门里数不尽生死沧桑。这苍凉的劲道比耶路撒冷更强烈,更直接而古今交错,我时而恍惚不在人世间。

大马士革的破落苍劲不仅局限在旧城墙范围之内,有时间不妨沿城周围溜达溜达,建筑物的历史韵味价值俱不逊老城。许多人家的窗户还是原装的细木条框框,砌成简单然而非常精细的花样,是我在一些文物杂志上看见的古代设计,可见靠近老城一带人家住的是千年祖屋。

从建筑的破烂程度估计,居民应是没有经济能力翻修的。有的外墙已经受气候腐蚀裂开,露现内里的泥草。草馅泥砖是从美索波达米亚流域(今日的伊拉克)到埃及的尼罗河一带远古建筑用料,想不到我无意间竟在叙利亚看见了。怪不得我在贝鲁特一个专收女童的孤儿院服务期间,跟一个来自大马士革的同事开玩笑说,我去革城时拜访她家人好不好?她有点悲酸的回答:你必须快点去,在我家屋子塌下来以前去——

大马士革啊,让我横心不看今朝,且数一数你的美丽威武。

击败十字军的回教军事君王

说起革城历史篇章,当然要看12世纪的萨拉丁。他是生在伊拉克境内的库尔德族人,也是古往今来阿拉伯世界绝无仅有的一位令欧洲人闻名丧胆的回教军事君王。

1184年,萨拉丁在46岁的盛年统治了全美索波达米亚。3年后萨拉丁击败欧洲的十字军,挥师长驱直入耶路撒冷。此后2年一路追击,将剩余的法军逐出当今叙利亚的港城拉塔奇亚(方便读者记忆,顺便一提此地与现代恐怖战争的关系,即乌萨马宾拉丁的母亲是拉塔奇亚人氏)。他的胜利激发了当代英王“狮胆”理查三世御驾亲征,组成西欧国家的第三次十字军进攻中东。萨拉丁和理查大战整整三年,不分胜负,双方在1193年签下和约,英军班师回国。三个月后,萨拉丁病逝大马士革,终年不过55岁。

萨拉丁是至今唯一正面作战击退西方,保全阿拉伯民族尊严的人物。他死于斯葬于斯,墓室就在乌马耶回教堂外靠北一条静街。前方的小庭院护着很不起眼的一座小屋,鲜青色灵柩近千年来摆在这个冷清清的斗室里,简单得无法形容,竟是萨拉丁的灵堂。这屋子前后没有通连的建筑,足见当年建成单纯是为了存放他的棺柩,毫无夸张炫耀。

走出萨拉丁长眠的小屋,回望那土红色的圆顶,静沉沉的,竟然有一股威严气势言之不尽。我多么希望他真正安息,不知道发生在中东土地上的事——一点都不知道。“日光下一切的事,都不再有份了”,是真的。真的,又有谁记得他?

撇开古今恨事,革城内还是趣味蓬勃。一脚踏进老城,各行各业的招徕员,丝绸﹑银器﹑古董﹑纪念品买卖的像蜜蜂苍蝇般嗡嗡围上来,答不答理都没用,总之要他们本身确定没机会做生意了才放弃;要是明天或改天再撞见他们,你可惨了,肯定得听比上回更多的广告宣传,好像欠了他们一笔债似的。我倒没什么遭遇为难,有两名日本人对我说,好几次只因为说不买东西,那些人立刻翻脸“骂得很凶”。看他们愁眉苦脸的表情,可以想象其挨骂的程度。我说,怎么没人对我凶呢?他们笑:你是女人呀。

惭愧惭愧,我蓬首垢面的在叙利亚哪点儿像女人呀?整体而言,叙利亚妇女美而温婉。眉目肤色眼神,比起黎巴嫩和约旦人稳重,极有贤淑气;果真贤淑与否我可没机会知道。记得上世纪末年我来时,大街上的老少妇女衣装极度传统保守,只在大马士革大学里见到少数几个女学生留长发穿牛仔裤。今年感觉上变动颇大,例如没有男士陪伴的女性在餐馆或小茶座吃喝的人比以前普遍,主要大街上出现好多过路天桥,行人道各处添了新设的许多垃圾箱。

有一回,一个身材加上衣服臃肿不堪的老太太,多番挣扎努力,要步上全城仅有的一道行人自动电梯,她的动作和叫声比电视笑剧还精彩百倍。陪伴的家人和旁观者从旁打气鼓励,又笑又惊叫,后头堵得水泄不通。最后有看来非亲非故的两名男子不耐烦,从背后分别提起她的一只胳膊“老鹰抓母鸡”地送了上去。观众(包括我)大乐,老太太涨红了脸,笑得合不拢嘴。

一天我在老城内低头挑选一个小葫芦,犹豫再三;身旁走过三名女学生,停了步用英语搭腔,帮我选定。她们落落大方而轻松笑语,使我想起在大学侧旁的街上出现好几家电脑书局,以及老城内刚刚开张的一家网络站,有男女雇员轮班,应是小阿萨总统上台后的革新现象。

前一回到大马士革,食物没问题,蛮合我口味的,交通服务倒也方便,可怕的是满街的尘沙飞舞,风一刮我就透不过气来。最讨厌满地垃圾细沙如粉,都是风吹来吹去的成积。如今沙粉之灾先天严重性不减,但清洁工人显然很肯勤奋作战,一天到晚的扫。虽说不上大有进步,至少是在努力改善中。

也忍不住想过,地上那么多沙,每天扫起来如何处理?据我多日看见的,好像是扫到路旁的沙粉过了一定时间,就因行人车辆的移动又分散飞动,因此工人从街头走到街尾战沙尘,永无止息。

我向来喜欢温泉泡浴。革城没有温泉,有的是罗马时代的公众浴堂,星期一开放给妇女专用。那天我逛城经过,看门的往里指指,作个欢迎的手势;反正参观免费,我便一脚跨进那扇极古的老大门。

古罗马浴堂我在英国南部的巴斯见识过,维修得极其完善,堪称美轮美奂,华贵如宫殿。匈牙利的老土耳其浴堂,堂皇而残旧老气,水的品质似乎有点成问题。在日本享受的是天然矿泉,气氛和传统,不在浴堂新旧装潢。革城的浴堂十足像个“室内”家庭野餐。进去一看,哗,好不热闹!只见一群颇显富贵气的少妇和三五名少女,席地坐在古朴砖面上,喝茶的喝茶,喝咖啡的喝咖啡,抽水烟的正呼噜噜噜慢腾腾的冒蒸气。收音机响着水蛇般的歌声音乐,很骚扰神经。一个个娇肥慵懒的模样,令我突然遥想杨贵妃当年在华清池是何情景。

那天身上没带摄影机,我想即使带了她们大约百分之百也会拒绝让我实录写真。当中固然有好几位花容月貌,身材却有点过于丰满。她们不是正要下水, 便是浴罢出来休息,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活力;或者泡浴室是生活中很严肃的一件大事也说不定,不是每天公式洗澡。三五成群的女人身边各有一大盘子的食物,都是日常吃的鸡心豆泥(煮软的鸡心豆磨成粉,加橄榄油及香料调味,搅成泥状,用阿拉伯面饼蘸食),水萝卜、橄榄及其他生菜,另有甜品水果,吃时动作也非常懒洋洋的。在那里头感觉时间深深沉淀下去,移动很慢。我猜想只有一个理由, 就是至今时今日,阿拉伯传统极不鼓励女性运动,影响她们的身体﹑精神﹑气质,生活取向,乃至社会发展速度及国家命运。

看见一位身躯中段肥大超重的老太太,全身皮肤厚厚一层层堆迭下来。左右有人扶持,一步一停的极像上了岸的海豹。那么辛苦,亏得她真有福气。我不禁暗想,尘世千万不可呆得太久,到走也走不动时,哪来这福分“侍儿扶起娇无力”。走出古浴场,听见自己心底一声长叹。

现代女性在革城买少见少

我在老城四下乱跑那些天,认识了秀珊·默哈密,一位彩沙瓶画家。21世纪的今天,叙利亚妇女在外自立门户的仍少之又少。头巾密盖的秀珊一对眼珠明亮有神,不化妆的脸眉清目秀,深蓝牛仔裤看上去相当高档。我停在小店前看她作彩沙画,一会儿听电话(手机在叙利亚不是太普遍),一会招呼游客顾客,说说笑笑的十分开朗友善,很见过世面的样子。整个老城都是父子档,家庭生意或只有男性合伙人,由女人独当一面的店也就她这一个。不过她表示,做生意是得到家里尤其夫婿支持的。

我们谈话之间她手不停“作画”,瓶子里渐渐出现沙漠、骆驼、棕榈树,或是山脉飞鸟夕阳等图样,之后封瓶;因沙粒积叠极紧,即使倒翻过来瓶内风景也不会乱了套。我问:“这里租金贵吗?”她答,店是她买下的, 一半租了给别人。秀珊接着说,她刚顶下另一店面,现在她弟弟正在修整电路,准备出租。离开革城很久之后我想,忘了问她,有空去不去古浴场洗澡叹水烟。

瓶装彩沙原是约旦民间手工艺,在叙利亚并非热门纪念品,但秀珊也兼做刻米。那天我告辞时,秀珊突然说,你等等,我送样东西给你。她用墨刀将我的名字写在米粒上,装进有蓝色药水的袖珍筒子,封紧系上一条黑项带递给我。她笑说,你带回去。我毫不迟疑的接受了,纪念一个聪明能干的叙利亚女人,纪念我最后一次来到这个8000年的石头城——大马士革。

矛盾艰涩的叙利亚不是一般旅游寻乐之地;可是大马士革,苍老缓慢现实紧张的大马士革啊,不要问我喜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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