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率众活煮烹食明朝小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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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率众活煮烹食明朝小福王

李自成活煮烹食明朝小福王,与正史记载有出入,但我认为, 正史记载并不可靠,为了反农民起义,为了美化皇帝家族。比如,朱元璋相貌奇丑,但正史却不这么说,朱元璋血洗湖南,更是不记载。明朝末年,天灾人祸,吃人的事不是罕见的,而小福王正是贪污腐败到极点的人物,农民对其仇恨是自然的。李自成很残忍,据族谱考证,当年李闯王屠过城

朱常洵(1586年1月5日—1641年),中国明朝明神宗的三儿子,福王。

朱常洵是明神宗最宠爱的妃子郑贵妃在万历十四年所生。明神宗想废长立幼,被众大臣极力反对。神宗因此荒废朝政以示抗议。终于在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神宗让步,立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朱常洵为福王。

万历四十二年(1614年)二月朱常洵就藩洛阳,得庄田二万顷。崇祯十四年(1641年)正月,李自成攻克洛阳,杀死朱常洵及前南京兵部尚书吕维祺。重达三百六十多斤的朱常洵,身上的肉被一块块割下来,李自成部将他的肉和皇家园林里的梅花鹿一同烹煮,在洛阳西关周公庙举行宴会,赐给部下食用,名曰“福禄宴”[出自吴伟业《鹿樵纪闻》。《李自成传》称李闯拿朱常洵的血跟鹿血混在一块儿调酒,称“福禄酒”,《明史》则称李自成厚敛朱常洵“桐棺一寸,载以断车”。 ]。由于朱常洵接受了明神宗大量赏赐,加上历年来横征暴敛,财宝无数,“民间藉藉,谓先帝耗天下以肥王,洛阳富于大内”[2]。朱常洵的财产成了李自成的军队在此之后几年的军费的来源。

其子朱由嵩从洛阳逃脱,流落江淮。两年后袭福王。1644年李自成攻入北京,明思宗在煤山上吊自杀后,他在南京被拥立为皇帝,定年号“弘光”。国号依旧为“明”,史称“南明”,朱常洵被追谥为恭皇帝,不久追封庙号恭宗,谥号慕天敷道贞纯肃哲修文显武圣敬仁毅孝皇帝。

明安宗 朱由嵩
颖冲王 朱由渠
德怀王 朱由?


祟侦十四年(1641年),李自成攻克洛阳,常询被杀。《明史》中的《诸王传》、《诸壬世表》都称 ... 福鹿宴"'9。贪暴的常涧得到了酷虐的惩罚,故而明朝遗民多记此事以快笔端。不过,常询是. 否真的被杀而分食,《明史·福王传》却没有明确的记载,该《传》 ...
《罪惟录》云其世子后投奔永历帝。 5,关干福王常沟的诣号. 福王常询,明神宗第三子,是晚明宫廷斗争的核心人物之一,又因贪婪成性,故颇为时论所. 讥。祟侦十四年(1641年),李自成攻克洛阳,常询被杀。《明史》中的《诸王传》、《诸壬世表》都称 ...
明史记载:
  
及崇祯时,常洵地近属尊,朝廷尊礼之。常洵日闭阁饮醇酒,所好惟妇女倡乐。秦中流贼起,河南大旱蝗,人相食,民间藉藉,谓先帝耗天下以肥王,洛阳富于大内。援兵过洛者,喧言:“王府金钱百万,而令吾辈枵腹死贼手。”南京兵部尚书吕维祺方家居,闻之惧,以利害告常洵,不为意。十三年冬,李自成连?舀永宁、宜阳。明年正月,参政王胤昌帅众警备,总兵官王绍禹,副将刘见义、罗泰各引兵至。常洵召三将入,赐宴加礼。越数日,贼大至,攻城。常洵出千金募勇士,缒而出,用矛入贼营,贼稍却。夜半,绍禹亲军从城上呼贼相笑语,挥刀杀守堞者,烧城楼,开北门纳贼。常洵缒城出,匿迎恩寺。翌日,贼迹而执之,遂遇害。两承奉伏尸哭,贼捽之去。承奉呼曰:“王死某不愿生,乞一棺收王骨,棆粉无所恨。”贼义而许之。桐棺一寸,载以断车,两人即其旁自缢死。王妃邹氏及世子由崧走怀庆。贼火王宫,三日不绝。事闻,帝震悼,辍朝三日,令河南有司改殡。

说明被下葬了。近年来还出土了福王的墓志。“福鹿宴”云云,都只是传说而已。这位福王素无人望,有这些传闻不足为奇。不过也不能说明什么。有可能吃剩下一部分,或者是骨头什么的安葬一下。

崇祯十四年(1641年)正月二十日,河南洛阳,福王府邸。
在宏伟壮丽的飞檐红墙映衬下,王府中堂广场尤显平阔。人声鼎沸中,烈焰腾腾,珍稀香木制成的无数王府家俱皆成为柴木,烘烧着一口从洛阳郊外迎恩寺抬来的“千人锅”。巨大的铁锅内,撒满姜、葱、蒜、桂皮、花椒以及无数高汤炖煮用料,奇香扑鼻。熊熊烈焰中,最骇人心目的景象是,巨锅之中,除七、八只剥皮去角的整只梅花鹿以外,还有一个光头的三百多斤的巨胖活人在里面,他盲人游泳一样瞎扑腾,时而窜上水面,时而沉入水底,边嚎边叫,好不凄惨。其间,这个连阴毛都被剃光的“猪油糕”样大胖人刚刚抓住一只浮起的梅花鹿尸体喘息,大锅周围两三千围观的农民军士兵立刻用长矛戮刺其胳膊,使此人不得不惨叫着放开手,重新在已经微微烧开的热水中“游泳”。


锅中被剥光剃毛干净的巨胖,不是什么寺中和尚,也不是在表演什么“绝世武功”。此人乃明朝当今皇上崇祯皇帝的亲叔父、明神宗最宠爱的儿子——福王朱常洵。大锅周围兴高采烈围观的人,乃李自成手下农民军,他们正在欣赏的“活物”,正是马上要享受大餐的一味主菜——“福禄(鹿)宴”中的“福”菜。

一个时辰过后,煮得烂熟的福王朱常洵以及数只锅中的梅花鹿已经被几千兵士吃入腹内,成为大家的美味晚餐。

河南本来是富有之乡,但连年灾害,加之明廷七藩封于此地,土地高度集中,贫困人民非死即逃,“桀黠不逞者遂相率为盗”。李自成进入河南之始,手下仅有一千左右兵士,势单力薄。由于明朝官府强敛赋税,当地人难忍官府压榨纷纷造反,几个月就发展到数万人,农民军一举攻克宜阳、永宁、 偃师、灵宝、宝丰等地,杀明朝宗室万安王以及各县官员数百人。也恰恰在此时,宋献策和朱金星这两个“知识分子”加入了李自成农民军。朱金星是犯法被贬戌的“举人”,宋献策是江湖术士,二人深受重用。特别是宋献策,首献“十八子主神器”谶语,让李自成极感高兴:“姓李的该当皇上了!”至于姚雪垠先生小说中极力渲染的李岩,历史上应该没有这个“实人”,仅靠历史笔记中的矛盾记载混编而成。

农民军在河南攻掠,最大目标自然是洛阳的福王朱常洵。此人乃明神宗第三子,是宠妃郑贵妃所生,他在当时几乎夺了明光宗当时的太子之位。明末“三案”,追根溯源,皆与此人与其母大有关系。万历二十九年,明神宗封此爱子为福王,婚费达三十万金,在洛阳修盖壮丽王府,超出一般王制十倍的花费。亿万钱财,皆入福王藩围,神宗皇帝一次就赐田四万余顷。就国之后,福王横征暴敛,侵渔小民,千方百计搜刮,坏事做绝。崇祯即位后,因这位福王是帝室尊属,对他很是礼敬。

这位重达三百斤的肥王爷终日闭阁畅饮美酒,遍淫女娼,花天酒地,也算韬光养晦吧。陕西流贼猖炽之时,河南又连年旱蝗大灾,人民相食,福王不闻不问,仍旧收敛赋税,连基本的赈济样子都不表示一下。四方征兵队伍行过洛阳,军士兵纷纷怒言:“洛阳富于皇宫,神宗耗天下之财以肥福王,却让我们空肚子去打仗,命死贼手,何其不公!”当时退养在家的明朝南京兵部尚书吕维祺多次入王府劝福王,劝他说即使只为自己打算,也应该开府库拿出些钱财援饷济民。福王与其父明神宗一样,嗜财如命,不听。

崇祯十四年(1641年)春正月十九日,李自成率军以大炮(抛石机)攻洛阳。毕竟洛阳城极其坚固,农民军军攻了整整一个白天也攻不下。傍晚,城内有数百明兵在城墙上纵马驰呼,城下农民军响应。于是,明朝守城兵因怨生恨,突然把正指挥守城的王胤昌绑在城上,准备献城投降。

总兵王绍禹闻讯,急忙赶来谕解。哗变士兵大叫:“贼军已在城下,王总兵您又能把我们怎样!”一时间叛兵动手,杀掉守城明军数人,不少人因惊堕城。

城外农民军见状,趁乱蚁附攀城,哗变的明军伸手引梯,洛阳即时陷落。王胤昌见势不妙,掉转马头就跑(崇祯帝把他逮捕,凌迟于市)。

巨胖福王与女眷躲入郊外僻静的迎恩寺,仍旧想活命。其世子朱由崧脚快,缒城逃走,日后被明臣迎立南京,即“弘光政权”。

别人逃的了,福王没有这福份。很快,他就被农民军寻迹逮捕,押回城内。半路,正遇被执的南京兵部尚书吕维祺。吕尚书激励道:“名义甚重,王爷切毋自辱!”言毕,吕尚书骂贼不屈,英勇就死。福王熊包一个,见了李自成,立刻趴在地上,叩头如捣蒜,把脑袋磕得青紫,哀乞饶命。

李自成也笑,看见堂下跪着哭喊饶命的三百斤肥王爷,他灵机一动,让手下人把他绑上,剥光洗净,又从后园弄出几头鹿宰了,与福王同在一条巨锅里共煮,名为“福禄宴”,与将士们共享。农民军中各行各业能手应有尽有,几个昔日大厨子出身的兵卒闻言踊跃,持刀上前,轻刮细剃,先把福王身上毛发尽数刮干净,然后拨去指甲,以药水灌肠排去粪便,里里外外弄干净后,送大闸蟹一样把他放入大锅中慢炖,笑看他在白汤佐料间上下翻滚,肥肉与鹿肉齐飞,汤水共花椒一色,终成一顿美餐。

事后,李自成手下搬运福王府中金银财宝以及粮食,数千人人拉车载,数日不绝,皆运空而去。




明史 作者:张廷玉等
列传第八 诸王五

福恭王常洵,神宗第三子。初,王皇后无子,王妃生长子,是为光宗。常洵次之,母郑贵妃最幸。帝久不立太子,中外疑贵妃谋立己子,交章言其事,窜谪相踵,而言者不止。帝深厌苦之。二十九年始立光宗为太子,而封常洵福王,婚费至三十万,营洛阳邸第至二十八万,十倍常制。廷臣请王之籓者数十百奏。不报。至四十二年,始令就籓。

先是,海内全盛,帝所遣税使、矿使遍天下,月有进奉,明珠异宝文毳锦绮山积,他搜括赢羡亿万计。至是多以资常洵。临行出宫门,召还数四,期以三岁一入朝。下诏赐庄田四万顷。所司力争,常洵亦奏辞,得减半。中州腴土不足,取山东、湖广田益之。又奏乞故大学士张居正所没产,及江都至太平沿江荻洲杂税,并四川盐井榷茶银以自益。伴读、承奉诸官,假履亩为名,乘传出入河南北、齐、楚间,所至骚动。又请淮盐千三百引,设店洛阳与民市。中使至淮、扬支盐,乾没要求輙数倍。而中州旧食河东盐,以改食淮盐故,禁非王肆所出不得鬻,河东引遏不行,边饷由此绌。廷臣请改给王盐于河东,且无与民市。弗听。帝深居久,群臣章奏率不省。独福籓使通籍中左门,一日数请,朝上夕报可。四方奸人亡命,探风旨,走利如鹜。如是者终万历之世。

及崇祯时,常洵地近属尊,朝廷尊礼之。常洵日闭阁饮醇酒,所好惟妇女倡乐。秦中流贼起,河南大旱蝗,人相食,民间藉藉,谓先帝耗天下以肥王,洛阳富于大内。援兵过洛者,喧言:“王府金钱百万,而令吾辈枵腹死贼手。”南京兵部尚书吕维祺方家居,闻之惧,以利害告常洵,不为意。十三年冬,李自成连?舀永宁、宜阳。明年正月,参政王胤昌帅众警备,总兵官王绍禹,副将刘见义、罗泰各引兵至。常洵召三将入,赐宴加礼。越数日,贼大至,攻城。常洵出千金募勇士,缒而出,用矛入贼营,贼稍却。夜半,绍禹亲军从城上呼贼相笑语,挥刀杀守堞者,烧城楼,开北门纳贼。常洵缒城出,匿迎恩寺。翌日,贼迹而执之,遂遇害。两承奉伏尸哭,贼捽之去。承奉呼曰:“王死某不愿生,乞一棺收王骨,棆粉无所恨。” 贼义而许之。桐棺一寸,载以断车,两人即其旁自缢死。王妃邹氏及世子由崧走怀庆。贼火王宫,三日不绝。事闻,帝震悼,辍朝三日,令河南有司改殡。

十六年秋七月,由崧袭封,帝亲择宫中宝玉带赐之。明年三月,京师失守,由崧与潞王常淓俱避贼至淮安。四月,凤阳总督马士英等迎由崧入南京。五月庚寅,称监国。以兵部尚书史可法、户部尚书高弘图及士英俱为大学士,士英仍督凤阳军务。壬寅自立于南京,伪号弘光。史可法督师江北。召士英入,分淮、扬、凤、庐为四镇,以总兵官黄得功、刘良佐、刘泽清、高杰领之。

由崧性闇弱,湛于酒色声伎,委任士英及士英党阮大铖,擢至兵部尚书,巡阅江防。二人日以鬻官爵、报私憾为事。事详诸臣传中。未几,有王之明者,诈称庄烈帝太子,下之狱。又有妇童氏,自称由崧妃,亦下狱。于是中外哗然。明年三月,宁南侯左良玉举兵武昌,以救太子诛士英为名,顺流东下。阮大铖、黄得功等帅师御之。而我大清兵以是年五月己丑渡江。辛卯夜,由崧走太平,盖趋得功军也。壬辰,士英挟由崧母妃奔杭州。癸巳,由崧至芜湖。丙申,大兵至南京城北,文武官出降。丙午,执由崧至南京。九月甲寅,以归京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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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旧文··鹿樵纪闻  清·吴伟业

  ●序
  寒夜鼠啄架上,发烛照之,则明季三王时邸报,臣畜之以为史料者也。年来幽忧多病,旧闻日落;十年三徙,聚书复阙;后死之责,将谁任乎?臣因是博搜见闻,讲求实录,刊讹谬,芟芜秽,补缺遗,类分为四十一篇:自福王至桂王,更七载而勒成一书,名之曰“鹿樵纪闻”,所以成一代鼎革之言也。或曰:“子之所言皆信而无疑乎?”曰:“作春秋者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所见三世,所闻四世,所传闻者五世;世远而闻见因以不齐,三传所以多庞也。太史公成一家书,而年表与本纪之年,世家与列传之事,或自为抵牾者多,亦有传闻者使之然与?兹虽采纪说,谘之耳闻,犹从及见之年,臣敢以自欺者欺人哉?执简之臣,不以忌讳于当时之士,谓狂言可矣。”
  娄东梅村野史


  ●卷上
  ◎福王上
  顺治元年四月戊午朔,明留都闻京师之变,尚书史可法、高宏图、都御史张慎言等,誓告天地,号召四方起义勤王。各镇溃兵南下,沿途劫掠,淮抚路振飞、巡抚王燮,分兵防堵,收斩伪官。已知崇祯殉国,文武诸臣会议立君。慎言,及吕大器、姜曰广等,皆言福王神宗孙也,伦序当立,而素多失德,又不读书,有七不可;不若潞王常氵芳贤当立。可法意亦在潞王,独都谏章正宸争之,谓潞王不可越福,犹福之不可越先庙也。可法迟疑未决。
  初,贼陷洛阳,福世子德昌王脱走出城,时寇事方棘,崇祯帝未暇访求,莫有知其处者。马士英在凤阳,或首私藏王印,取验之,则福邸藩旧物。诘其所自,曰:“有负博者以质钱。”因物色其人,得之仪真。士英素不识王,犹未稔其真伪也。适会国变,因念此奇货可居,致书大臣,渭以序贤无如福王,可法即以七不可之说移书答之。士英与阮大铖谋,谨藏其书,而潜结操江诚意伯刘孔昭,及镇臣刘泽清、刘良佐等,同心翊戴,发兵奉福王至龙江关,可法不得已率群臣迎谒舟次。王角巾葛衣,坐寝床,随从田成辈布衣草履,不胜其困。
  五月戊子朔,王入城,以内守备府为行宫。或议即日登极。可法以太子二王存亡未卜,定于初三日行告天礼,先上监国之宝,王色赧然欲避。是日有两星夹日而行,盖辰星及太白也;而谀者目为景星。望日壬寅,王僭帝号,以明年为弘光元年,拜史可法礼部尚书,姜曰广礼部侍郎,兼东阁大学士,与士英、宏图并相,可法仍掌兵部事。士英大怒,以可法七不可之书奏之王,而拥兵入朝。诏升士英兵部尚书,入阁办事;命万元吉宣谕江北,黄得功进爵为侯,刘泽清、高杰、刘良佐,皆封伯。时,高杰方与黄得功争扬州,江督袁继咸入见,奏曰:“封爵以功,无功而伯,则有功者不劝,跋扈者益多。”福王颔之。乙已,路振飞罢,马士英欲用田仰也。振飞在淮上守御颇备,论者惜之。设四镇,各有汛地,兵马钱粮,听其自调。壬子,史可法督师江北。可法以前书故内不自安,会万元吉至淮上疏言:“所在兵民相角,一城之隔,兵以民为仇,民以兵为贼。臣望轻位卑,虽有安民之心,绝无绥兵之策,非得大臣镇抚不可。”可法因请出以避士英,吴县卢渭率太学诸生乞留可法,不听。
  马士英□大计四事:一圣母宜迎;一皇考梓宫宜迁;一诸王宜防,恐奸人挟之为变,宜召置近地,一皇子未生,宜选淑女。闻者笑之,题句于宫城曰:“北不永,南不光,真人未出;贼任牛,官任马,异类同时。”阁部因会推,吴?、郑三俊,与刘孔昭愤争于朝,高宏图、张慎言,皆因疾乞休,王慰留之。北都捷闻,遥封吴三桂蓟国公,予世袭。六月丁已朔,上崇祯帝谥号曰思宗烈皇帝,周皇后曰孝节皇后。史可法奏敌兵南下,请遣使赍监国即位二诏,及封吴三桂敕往山东北直处抚谕。癸酉,命阮大铖复冠带来京陛见,高宏图及科道官争之,不听。大理寺丞詹兆恒,又疏进庄烈帝手定逆案;士英闻之,亦以是日进三朝要典。王遂特□大铖,大铖入见,泣陈陷入逆案之枉,且曰:“陛下知君父之仇未报,亦知祖宗之雠未报乎?”兆恒字月如,广信人,崇祯辛未进士,后从唐王聚兵于怀玉山,将攻衢州,战败而死。起钱谦益为礼部尚书,刘宗周为左都御史,陈体正为仪曹。惟体正不赴,赋诗曰:“京华歌舞新南极,衡泌?澜旧帝星。”识者高之。
  丙寅,吏部侍郎吕大器以疏参马士英,与尚书张慎言同罢。慎言字金铭,阳城人。子履旋,壬午举人,贼陷阳城,履旋投崖死事。及慎言去位,流寓芜湖,国亡后,疽发于背,戒勿药而卒。马士英以国朝谕江南官民奏闻,请择人使北议款,赐北都殉难臣尚书范景文、倪元璐,侍郎王家彦、孟兆祥,左都御史李邦华,大理寺卿凌义渠以下共二十五人,祭葬谥赠有差。李沾自叙定策功,升左都御史。道臣李谟上言:“今日诸臣能各刻刻自认先帝之罪臣,方能为陛下之功臣;且拥立之事,陛下既不以得位为利,诸臣又何以定策为功?”不报。
  丙子,湖广按臣黄澍入对,面讦马士英奸贪不法,泪与语俱,王为感动。士英不能辨一语,引疾乞休;随辇金帛赂福邸旧阉田成,成泣语王曰:“皇上非马公不得立,今逐之,必谓皇上负恩;且马公在,诸事可不烦圣虑,马公去,谁复念皇上者也!”福王默然,成即传谕士英仍入阁办事。
  己卯,命选净身男子,释高墙罪宗七十五案,追谥建文帝曰惠宗让皇帝、上景帝庙号曰代宗。张献忠陷重庆。是月,王师破德州,山东郡县皆迎降,惟济宁犹为明守。七月丙戌朔,科臣章正宸疏论文武偷安,不思讨贼,兼及议款之非;熊汝霖亦极言内外交通,神丛互借,得严旨。封太妃弟郭守义,福府千户常应俊,皆为伯。辛卯,遣左懋第、陈洪范使北。庚子,王生日,受朝贺,勋臣皆有进。是月,闯贼出潼关,攻密县。八月丙辰朔,命锦衣指挥冯可宗得遣使役缉事,以逆案杨维垣为通政使。科臣陈子龙疏言:“近日中使四出,民间女子稍有姿色,即以黄纸贴额,选入宫中,闾里骚然,请行禁止。”不报。戊辰,太妃至自河南,限工部三日内括银币以备赏赐,兼办一应陈设。又谕行宫湫隘,急修西内;随传太妃命令选中宫。是月,地一日三震,长庚见东方,光芒闪烁中有刀剑旌旆之影。张献忠陷成都,浙江东阳民变。
  九月丙戌朔,以大铖添注兵部右侍郎,同办部事。主事尹民兴疏言:“兵部以讨贼为职,今抗颜居堂上者,乃一逆案问徒之臣,即移檄四方,何以折跋扈将军之气?”不报。时中外攻大铖者甚众,大铖愤曰:“彼攻逆案,我作顺案相对耳!”于是唆士英严处降贼诸臣周钟、光时亨等,以折东林之气。甲午,大学士姜曰广罢,逮主事周镳,山东佥事雷纟寅祚。初,大铖避寇白门,妙选声妓。东林复社诸名士,时多聚于雨花桃叶间,而镳实为之主,语及大铖,辄戟手痛骂。大铖闻之,嚼腭捶床,思一旦得志,起大狱杀之。至是先以蜚语逮镳,并及纟寅祚,系狱严讯,校尉四出,诸人踉跄奔避,善类为空。乙未,左都御史刘宗周罢。士英初意颇向宗周,一日阁中语及故庶吉士张溥,士英曰:“我故人也。”酬而哭之。姜曰广笑曰:“公恶东林者,亦□东林耶?”士英曰:“我非叛东林者,东林拒我耳!”又心德大铖之荐,欲两用之,而邪正不能并立,不得已出刘而入阮。尝赋诗曰:“苏蕙才名千古绝,阳台歌舞世间无。若使同房不相妒,也应乐杀窦连波。”盖以苏喻刘,阳台喻阮也。
  丁未,选淑女黄氏郭氏入宫;仍命再选,有母女自尽者。马士英请州县生童纳金免考,奉化布衣何光显疏马士英罪,发刑部问罪。己酉,移黄得功驻庐州,高杰驻徐州,副总兵黄斌卿驻九江,郑鸿逵驻京口,黄蜚驻采石。开助工例:时内操额兵四十余万,需饷几八百万,司农悉各项所入止六百余万,又内有宫俸国用之供,外有水旱灾伤之耗,不能给;而宫室服用,百役并作,皆援全盛之例,费无纪极,于是开事例,贱其值以招纳来者。士英辈因而乾没。民间有“中书随地有,都督满街走,监纪多如羊,职方贱如狗,荫起千年尘,拔贡一呈首,扫尽江南钱,填塞马家口”之谣。大旱:自四月不雨至于是月,烈日常如盛夏,震泽巨浸,褰裳可涉。十月己卯朔,大学士高宏图(字研文,胶州人)既谢政,无家可归,流寓会稽;国破后,逃野寺中,绝粮而卒。当高宏图在位,福王犹时亲政事;及马土英代为首辅,福王拱手听之,深居禁中,惟以演杂剧,饮火酒,淫幼女为乐。民间称之曰老神仙。以解学龙为刑部尚书,学龙字石帆,兴化人;又命阮大铖巡江。先是钱谦益入都,其妾柳如是戎服控马,插装雉尾,作昭君出塞状;及阮大铖誓师江上,衣素蟒,围碧玉,见者诧为梨园装束,皆服妖也。又有县令张丁乾罢官回籍,遇贼削其耳鼻,流寓江宁,当道怜之,补应天府教授,乃为木耳木鼻,遇朝会,用以饰观,亦不祥之兆。西宫落成,改名慈禧殿,分遣内官催各省金花殿价及一应年额关税盐课。礼部再选淑女,富室官家有隐匿者,四邻连坐。
  是月,国朝发兵,肃王由山西入秦,英王向河南,豫王出山东,趋徐州。十一月甲午,王师破海州,抵宿迁,未几引还。史可法以闻,马士英大笑,坐客杨文骢问故,士英曰:“君以为诚有是事,此乃史公妙用也。岁将尽,防河将吏应叙功,耗费军资应稽算地耳!”
  乙未,凤阳祖陵地震。史可法上疏,略云:“数月以来,陵庙荒芜,山河鼎沸;复仇之师未出,河上之防未固,此时即卑宫菲食,卧薪尝胆,尚恐无济于事。今观庙堂之作用,百职事之精神,殊未尽然。忆陛下初莅南都,语及先帝,则泣下沾襟;进谒孝陵,则泪痕满袖;曾几何时,可忘前事?先帝以圣明罹惨祸,此千古未有之变也!先帝崩于贼,恭皇帝亦崩于贼,此千古未有之仇也!庶民之家,父兄被杀,犹思穴胸断ㄕ,得而甘心,朝廷顾可膜置?又近得北示,公然以逆遇我,和议决不可成,和不成惟有战。战,阃外事也。然阃外视庙堂,庙堂视皇上,伏愿深思痛念,无然泄沓。慎名器以劝有功,假便宜而责成效。凡不急之工役,可登之繁费,一切报罢。声色之蛊惑,左右之献谀,一切谢绝。即事关典礼,亦概从俭约。朝乾夕惕,振举朝之精神,萃四海之物力,以并于选将厉兵一事,庶人事克尽,天意可回。”疏入,福王及马士英皆不省。时人有诗曰:“万卷当百城,偏阅及诸子;诸子暗而驳,经济还推史。”又曰:“尚方有宝剑,相传出欧冶;砍断佞臣头,试取先斩马。”又曰:“伊昔竹林客,狂邪首阮公;自从名教坏,不复哭途穷。”又曰:“新印铜山铸,钩金换一缗,看来鹅眼样,不是旧时钱。”又曰:“世人但求福,危哉祸所倚;寄语塞翁知,得马莫狂喜。”
  辛丑,奉先殿上梁。高皇建殿余材,贮工部库且朽矣,逢君者指为神木自至,于是土木大兴。是时又将大婚,内府造皇后礼冠,需猫睛石、祖母绿及珠,自一钱以上者百十颗,商人估价数十万。司京兆公疏乞灭,始定跟礼冠三万两,常冠万两。部臣复言点金无术,再恳从俭,不报。
  乙已,马士英请榷酒助饷,每斤一文。布衣何光显请斩奸相,命戮于市,籍其家。腊月乙卯朔,道臣夏尚纟?进赎锾助饷,士英怨其不以充私,候革职提问。丙寅,戎政赵之龙获僧人大悲,下镇抚司狱。刑部奏从逆六案:一等应磔,宋企郊,牛金星,张嶙然,曹钦程,李振声,喻上猷,黎志升,陆之祺,高翔汉,杨王休,刘世芬,十一人。二等秋决,光时亨,巩?育,周钟,方允冒四人。三等绞赎,陈名夏,杨观光,廖国遴,王承曾,原毓宗,何胤光,项煜七人。四等戍赎,王荪蕙,梁绍阳,钱位坤,侯恂,申芝芳,金汝砺等十五人。五等配赎,宋学显,方拱乾,缪阮,方以智,傅鼎铨,张家玉等十人,六等杖赎,潘同春,吴泰来等八人。存疑另议,翁元益,史可程,吴尔熏、王目超等二十八人。时马阮必欲杀周钟,拟旨,月钟陈名夏等未蔽厥辜,令再议。御史张孙振等因痛诋尚书学龙曲庇行私,学龙遂削籍去。然学龙所定案,亦多漏网,而所拟一等诸犯,皆随贼而行,实未尝正刑也。除夕,福王居兴宁宫,愀然不乐,太监韩赞周进曰:“新宫宜欢,而皇上如有所慊,得毋念皇□乎?”福王不应,既而曰:“梨园殊少佳者。”
  ◎福王下
  顺治二年正月乙酉朔,日食。明福王罢朝,设宴内履,值天阴晦,意颇不怿,诸内臣竟下殿除窗桶,福王曰:“不必,朕在此坐不久。”闻者皆骇其不祥。壬辰立春,是夜,流星入紫微宫。癸已,江宁震电,大雨雹。明日,三法司会讯大悲,辞连申绍芳、钱谦益。阮大铖欲借以除东林及素所不合者,因造十八罗汉,五十三参,七十二菩萨等说,书史可法、高宏图、姜曰广姓名,纳大悲袖中。钱谦益先以上疏颂士英,又为大铖颂功,修好矣,而大铖憾不释,亦列名将穷治其事,而君相不欲深究。大悲坐妖言律,论弃市。福建盗阎猪婆王据帘子洞劫掠,巡抚张肯堂招之勤王,至浙江,复叛去。己亥,重刊《要典》,资定逆案,于是在案诸臣,亡者予葬祭赠谥,存者皆原官先后起用。科臣袁宏勋迎大铖意,疏极纠故臣王之采,孙慎行,杨涟,左光斗,及现任吴?,郑三俊等,士英票拟,事属已往,不必追论。
  王师渡河,史可法奏遣高杰扼虎牢,刘良佐驻邳宿。又上疏,略云:“陈洪范还,和议已无成矣!向以全力御贼而不支,今又分以御敌矣。宋唐门户之祸,与国终始,臣愿庙堂之上,深思先帝之仇,勿修睚眦之怨。”不报。高杰至睢州,为许定国所杀;可法仍使杰妻邢氏与子元爵主营事。甲辰,以殿字鼎新,赐马士英、韩赞周以下二十余人银币,仍谕修奉先殿午门及左右掖门,责田成于嘉杭二府速选淑女。二月甲寅朔,改上怀宗庙处曰毅宗,上太子溢曰献愍,永王曰悼,定王曰哀。加盐课,每引五文,命太监往浙江云雾山开采。戊辰,阮大铖升兵部尚书,大铖虑东林之士有与左良玉厚善者,他日或藉左难己,于板矶作城,名曰防西。左闻之曰:“西今复何所防?直防我耳!”嫌始深。
  三月甲申朔,故太子至自金华,臣民踊跃争迎,福王命各官不许私谒,中夜移入大内,丙戌,下中城狱。或赋诗哀之曰:“百神扈跸贼中来,会见前星闭复开,海上扶苏原未死,狱中病已莫奚猜。安危定有关宗社,忠义何曾到鼎台?烈烈大行何处遇,普天同向棘圜哀。”或云,下狱者已非至自金华者,有旧内臣顾浮伯尝为虞山归庄说其事,庄纪以诗曰:“兵卫严防古寺中,内臣识得旧东宫;夜分送入金吾宅,玉貌明朝便不同!”御史陈以瑞上言:“愚民易惑,人言藉藉,皆谓诸臣有意倾先帝之血胤。”有旨,王之明好生护养,勿用非刑,以招民谤。丙子,下宫眷童氏于狱。童氏或云继妃,或云司寝,或云淮上私奔。既下狱,人又赋诗哀之曰:“多病王孙薄命姬,一见悲哀不自持,国亡家破相怜惜,淮上渔舟风月夕,白鱼渡江化为龙,美人清夜泣芙蓉,留得红颜惧消歇,来诣王家旧宫阙。何为驱呼入棘门,不思故剑曾随君?寒铁无情带头锁,暗将泪点弹鬼火。”己已,江宁皮工詹有道忽衣青衣,入西华门,至武英殿,大言曰:“我今日御极。”执讯之,始悟,供云:“初闻空中言入宫寻子去,遂不觉至此。”杖之,肤肉口不损,然亦无呼号之声,械其项,已死矣。不数日又有道家服来直入西长安门,门者执之,叱曰:“吾天子也,若不闻黄牛背上绿头鸭乎?”福王命杖而释之。丙午,王师破徐州,高杰部将李成栋等南遁。宁南侯左良玉、江督袁继咸,请保全太子,良玉疏略云:“太子南来,吴三桂实有明验,史可法明知而不敢言耳!在廷诸臣徒欲逢君,罔知大体;独不思李贼逆乱,尚欲待以杞宋之礼,不忍加害;何至一家反视为仇,必诬以假冒。亲亲而仁民,愿皇上急省之!”袁疏言:“太子真伪易辨,居移气,养移体,必非外间儿童所能假冒?王?原系大族,高阳非经兵燹,子姓何缘只身南来?朝廷又何关系,遣人踪迹?伏愿皇上勿信偏词,使一人免向隅之泣,而宇内消疑贰之心。”已而何腾蛟、黄得功等各具疏,皆不报。
  时有似日者十数,彼此激射,久之方灭。左良玉疏列马士英七大罪,又先传檄四方。四月癸丑,举兵东下。其时良玉已病,麾下皆群盗,不复受其约束,自汉口达靳州,沿途杀掠。至九江,袁继咸欲劫之盟,继咸曰:“密谕从何而至?且先帝旧德不忍忘,今上新恩亦未可负。”良玉不悦,继咸亦不敢复言,与良玉成宾主之礼而别。比返,则左兵已出城,城中诸将皆从之矣!继咸不得已,复出见良玉面责之,良玉茫然无以应。及见城中火光烛天,始大骇椎胸叹曰:“我负临侯。”咯血数升,病遂革。壬戌,左兵陷安庆,召黄得功入援,升征史可法。
  癸亥,王师破亳州。时两方交迫,人心摇动,命内阁分监各门,禁百官家口出城;决从逆光时亨、周钟、武愫于市;其余拟斩者,充?南金蜀卫军;拟绞者,充广西边卫军;四等以下皆革职放还;赐周镳、雷纟寅祚死。先是御史王忄养疏请斩二人,至是吉服入狱,纟寅祚见之詈曰:“王忄养,若能断吾头否?”镳曰:“痴汉,不断吾头,吉服何为?”乃作家书讫,又互书“先帝遗臣”四字于腹,乃就缢。遗命勿葬,置棺雨花台,仿伍子胥抉目之意。是日,福王召对臣僚,问守御策。或言左兵稍缓,北兵尤急,请无撤还良佐,士英戟手骂曰:“若辈东林,欲藉防江,纵左逆入犯也!北兵至,犹可议款,若左逆得志,若辈高官,我君臣独死耳!已撤良佐兵过江矣。宁死北,毋死左。”福王默然。甲子,豫王兵至淮安,刘泽清大掠南奔,于是江北遂无一旅。是日,汇选淑女于贡院,七十人中选中阮姓一名,大铖侄女也。壬戌,送到浙中淑女五十人,选中王姓一名,周姓一名,俱送皇监。命内臣屈尚忠,催大礼措办银两,户部请借徵来岁条银。己已。黄得功破左兵于采石,左梦庚以其众北降。捷闻,赐刘孔昭、阮大铖、黄得功、方国安银币。史可法未至采石而还。丁丑,王师Τ扬州,民间讹言许定国乞师复仇,将尽歼高营。高营兵斩关先遁,可法血书寸纸,驰报兵部求救,不应。城破,以遗表授副将史得威,自刎未殊,执诣豫王,不屈而死。
  己卯,马士英召黔兵入卫。有探事者,报王师编木为筏,乘风入江,士英以为非实,杖之,自后警报寂然。五月壬午朔,福王召对百官于武英殿,君臣默无一语。良久曰:“外间传朕欲出。”大学士王铎曰:“此语何来?”福王指一小阉,铎正色语之曰:“外间言不可乱传!”因请讲期,福王曰:“且过端阳。”癸未,高营兵南奔,至京口,郑鸿逵截杀,不得渡。李成栋等奉高杰妻子北降,阮郑以大捷闻。士英率百官上表称贺,欲以愚众。或书于长安门曰:“弘主沈醉未醒,全凭马上胡诌;羽公凯歌以休,且听阮中曲变。”羽公,鸿逵字也。丙戌,端阳节,福王在宫演剧。内旨召乞儿多捕虾蟆为房中药,士英平日好斗蟋蟀,故时人又称虾蟆天子,以对蟋蟀相公。
  丁亥,有一骑从金川门入马士英第,午刻,士英入见,传令各门下闸,辰开申闭。戊子,调黔兵守孝陵,各官集议于清议堂,多窃窃耳语。临散,或闻唐世济与李峤相和曰:“即降志辱身,亦所甘心。”叩之,答云:“北信甚急,今不妨。”是日,郑鸿逵以诞辰在京江张灯大宴。王师编筏夜渡金山,又别走老鹳河,诘旦,因大风顺流而南,不过数百骑,郑鸿逵先遁,黄蜚、黄斌卿等闻风皆溃。辛卯内传选中三淑女放还母家,召马士英入见,士英无语,惟书一避字于几而退。午刻,集梨园演剧,福王与诸内官杂坐酣饮,三鼓,同后宫宦竖跨马出聚宝门,奔太平,投黄得功。刘孔昭斩关遁,马士英欲随众降,又恐不免,壬辰黎明,饰其母为太妃,以黔兵自卫,奔广德。辰刻,百姓出故太子于狱,拥至武英殿,取福王所遗冠服加之,叩头呼万岁。擒王铎至,群击之,须发立尽。张捷恐祸及,走鸡鸣寺,以佛幡自缢。杨维垣杀其二妾,置三棺中堂,旁殓二妾,虚其中,题杨维垣之柩,而遁。
  癸已,文武集中府会议,无言及立君者;太学徐瑜谒赵之龙,请奉太子即位,之龙立斩之。是夜,豫王至江宁,营于天坛。丙申昧爽,赵之龙启门率群臣迎降。丁酉,豫王入城,李峤独先?发,王骂之。诸降官以太子至,土降阶而迎,赐坐于右。刘良佐被擒,请取福王以自赎;王发三百人同往,且召黄得功。时得功奉福王走芜湖就斌卿,而斌卿已遁;良佐至,得功自刎,福王窘急,伏中军翁之祺舟,降将苏养性、田雄搜得之,之棋投水死,良佐拘福王东还。丙午,福王乘小轿,衣蓝袍,首披包头,油扇障面,太妃及金妃骑驴,随良佐至江宁,百姓夹道唾骂,甚有投瓦砾者。入内守备府,见豫王叩首,王坐受之;命设宴,坐于太子下,诸降官皆侍。酒半,豫王问曰:“汝先帝自有太子,汝不奉遗诏,擅自僭立,何居?”又曰:“汝既僭立,惟纵酒色,听奸臣纳贿报复,不遣一兵讨贼,何居?”又曰:“汝先帝止有太子,逃难远来,汝既不让位,又反磨灭之,于心何忍?”又曰:“我兵尚在扬州,汝何故便走?”福王汗流沾襟,终无一语。宴罢,羁候于江宁县署。豫王命旧臣就视之,惟何楷、柳昌祚二人往,福王嘻笑自如,但问马士英何在?后人有诗叹之曰:“乘舆不惜殉山河,率土悲号志枕戈,最是江南称乐国,一年赢得圣颜酡。”
  论曰:世或言福王读书少,未能亲决章奏。故内阉外壬得相倚为奸。其平居饮食宴乐时,或狂走宫苑,如失心状;至如娈童季女,方药纵淫,皆传闻之过。此言或然。要之,汉阿斗之类也,即史高诸公在朝,犹难辅之,况易以马阮乎?元夕手自张灯,韩赞周进曰:“天下事正难措手,何亲此琐屑之务?”福王曰:“天下事,有老马在,何虑?”陈洪范还,言王师必至,士英恶之,曰:“贼犹未灭,北兵不无后虑,岂能投鞭问渡?且赤壁三万,淝水八千,一战而安江左;有四镇在,何用多言?”刘泽清镇淮安,与田仰酣饮,或问守御,答曰:“我为扶立福王而来,此地但供我息师,设或有事,我自择一善处去耳!”呜呼,承大变之后,而上下泄沓,清歌于漏舟之中,痛饮于焚屋之下,而不知覆溺之将及也,可哀也哉!
  ◎史可法殉扬
  可法字宪之,一字道邻,大兴籍,祥符人;祖应元,黄平知州,有惠政;父从质,母尹氏,梦文信国入其舍而生可法,幼时即以孝闻。崇祯戊辰进士,历仕至副使,分巡安庆,池州监江北诸军。可法短小精悍,面黑,目烁烁有光;廉信,与下均劳苦,能得士死力,以故所至有功,累升至南大司马。
  甲申夏,与留都诸臣共立福王,为马士英所忌。以大学士督师江北,开府扬州,首请分设四镇,征士刘成谏曰:“四镇兵半盗贼,余(疑阙)非有恩义联结,知慕节概,树功勋,流后世者也!主弱必叛,敌强必降;主敌两弱,则专制自为,而互相兼并,胜则大自封。小挟王,不胜者复溃溢而为盗。今内无劲将亲兵足以弹压,而欲倚此四人以防敌,足犹使狼守户,虎来未必能拒,而主人先不得动摇手足矣!苟行是,公必悔之。”可法不听。前商邱令梁以樟亦献书可法曰:“守江非策也,公今以河南山东为江南屏蔽,仿唐宋节度招讨使之制,于山东设一大藩,经理全省,以图北直;于河南设一大藩,经理全省,以图山陕;择大臣才兼文武者任之,厚集兵饷,假以便宜,于济宁、归德,设行在以备巡幸,示天下不忘中原,如此克复可期。若弃二省而守江北,则形势已屈,即欲偏安,不可得矣!又四镇咸跋扈,宜使分不宜使合,务别其忠顺强梗之情以懋劝之,而阁部大树兵以自强,乃可制也。”可法心然其策,然卒不能用。
  扬州富庶甲天下,至于四镇争欲驻兵。高杰先至,大肆杀掠,扬人大惧,登陴拒守,杰攻之浃月,可法驰檄往谕,三镇皆敛兵顺命,惟杰尤骄悍难制,可法乃身往谕之。杰素惮可法,闻其来,即夜掘坎千百,埋暴骸,旦日谒可法,辞色俱变,汗流浃背;可法坦怀待之,偏裨皆接以温语,杰喜过望。然自是心易可法,用己甲士防卫,文籍必取视而后行;可法夷然,为具疏屯其众于瓜洲,杰又大喜。杰去而扬州始安。
  其年冬,国朝发兵南下,传示江南臣民,摄政王又赐可法书,略云:“君父之仇,不共戴天!闯贼手毒君亲,中国臣民,不闻加遗一矢。本朝念夙好,弃小嫌,严整貔貅,驱除枭獍;入京之日,首崇怀宗帝后谥号,卜葬山陵,悉如典礼。仁人君子,宜如何感恩图报!乃乘贼寇稽诛,王师暂息,即欲雄据江南,享渔人之利。独不闻春秋之义,君杀贼不讨,不书即位乎?且国家定鼎燕都,乃取之于闯贼,非取之于贵国。诸君子果能炳机烛理,切念故主,厚爱贤王,宜令削号归藩,国家当待以虞宾,永绥福位。南国安危,在此一举。毋贪瞬息之荣,为乱贼所笑!”
  可法答书曰:“我大行皇帝敬天法祖,勤政爱民,特为庸臣所误,致有闯贼之变。法待罪南枢,救援不及,即肆法市朝,以为泄泄之戒,岂足谢先帝哉?闻变之日,留都臣子,欲悉东南之甲,立殄凶仇,而二三老臣,谓国破君亡,社稷为重,相与迎立今上。今上非他,神宗之孙,光宗之侄,大行皇帝之兄也。即位之日,即令法视师江北,始知我大将军吴三桂借兵破贼,扫清宫禁。贵国入都,即为先皇帝发丧成礼,普天之下,孰不感激?谨于今八月薄具筐篚,遣使犒师,请命鸿裁,连兵西讨。是以王师既发,复次江淮,乃辱明谕,引春秋之义,来相诘责。夫春秋所言,特为列国君薨,世子应立,有贼不讨,不忍死其君父者立说耳!若赤县共主,身殉社稷;青宫皇子,重罹惨变;而犹拘牵不即位之说,坐昧大一统之义,何以维系人心,号召忠义?本朝正统相承,传世十六,存亡继绝,仁恩遐被。贵国不忘旧好,殴除逆乱,兵以义动,万世瞻仰;若乃乘我内难,窥我幅员,足以义始而以利终也。语云:‘树德务滋,除恶务尽。’今逆贼尚稽天诛,正图报复;伏乞树同仇之义,全始终之德,会师进讨,共枭逆贼之头,以泄神人之愤,则贵国义声照耀千古矣!本朝报德,惟力是视。至法身陷大难,所以不及从先帝者,实惟社稷之故。《传》曰:‘竭股肱之力,继以忠贞。’自处今日,惟有鞠躬致命,自尽臣节,不知其他。惟贵国实昭鉴之。”
  高杰既屯瓜洲,可法益推诚待之,导以君臣大义,久之,杰大感悟,奉约束,上表帅师北征。可法出巡清江浦,遣官屯田开封,为经略中原计。舟次鹤镇,闻王师入宿迁,进自白洋河,令总兵刘肇基往援,王师还攻邳州,肇基复援之,王师还。乙酉正月,高杰进至雎州,为许定国所杀。可法如徐州,抚定其众,于是大梁以南皆不守。四月,王师深入,可法方移军泗州护祖陵,而左兵东下,士英悉撤江北兵西御,并召可法。可法争之不能得,乃渡江入援。抵燕子矶,闻左兵已破,急还趋天长,忽报盱眙、泗州皆溃,大将侯方严全军战没,遂一旦奔还扬州,则城中讹传定国兵将至,歼高氏部曲,于是高营兵先溃。可法啮血为书,请救于朝,又檄各镇兵,无一应者。俄而王师至,屯班竹园,可法率诸文武分陴拒守。阅二日,总兵李栖凤、监军副使高歧凤拔营出降,城遂破。可法出遗疏授家丁,又为书上其母,拔刀自刎,未殊;左右负之出小东门,遇北骑,大呼曰:“史可法在此。”执见豫王,王欲降之,不顺而死。
  同时死事者:知府任民育,字时泽,济宁人;同知曲从直,违东人;王缵爵,鄞县人;知县周志畏,鄞县人;罗伏龙,新喻人,受代甫三日,盐运使杨振熙,临海人;监饷知县吴道正,余姚人;县丞王志端,孝丰人;副将汪恩诚,字纯一,贵池人;幕客卢渭,字渭生,长洲诸生,即上书留可法,言秦桧在内,李纲在外,宋终不竞者也。又遵义知府何刚,字悫人,上海人,崇祯庚子举人,素抱济世之志,好交天下豪俊。十七年正月,入都上书,陈天下大计,庄烈帝壮其言,授职方主事,募兵金华。福王立,复至南京上书,时不能用,令以其兵隶史可法,可法得之大喜,刚亦幸遇知己。士英恶之,出为遵义知府,刚不忍去,卒与可法同死。又庶吉士何尔埙,崇德人,癸未进士。初陷贼中,贼败,南归谒可法,请从赎罪,可法留参军事。时其父之屏方督学福建,尔埙断一指寄故人祝渊曰:“君归语我父母,悉出私财畀我饷军,我他日不归,即以指葬可也。”从高杰北征,杰死,流寓祥符,遇妇人自言福王妃,尔埙因守臣附疏以进,斥其妄言,逮之,可法为救免,亦与可法同死。
  ◎高黄二镇
  黄得功号虎山,开原卫人,本姓王,早孤,与母徐居。少负奇气,胆力过人,性嗜酒,年十二,母酿酒熟,窃饮至尽。母责之,笑曰:“偿易事耳!”时辽事方急,得功持刀杂行伍中,出斩二首,得赏,归奉母曰:“以偿酒也。”总兵黄惟正以为养子,因冒姓黄。尝乘醉匹马裸身挥双刀,逐蒙古数十骑,歼其大半,军中称为黄闯子。初授把总,从惟正援蓟门,战大沙河,以寡敌众,再遇皆捷;从援抚甯,战索罗岭,斩获过当,追奔至双望,复滦州永平;又战马头山,功最,升参将。自将援畿辅,战良乡涿州,累胜,进副总兵,分管京卫营。十年春,贼犯安庆,逼风阳,自请率禁军扫荡。十一年春,从熊文灿破贼于舞阳。其年秋,又从破马光玉于浙川,加总兵衔。京师警,以步兵勤王,大战吴桥却敌,加宫保。十三年,从卢九德破贼于板石畈,降革里眼。十四年,以总兵驻定远,护凤泗陵。与刘良佐救桐城,大破张献忠于鲍家岭,追至潜山,得功面伤矢,气愈奋,转战十余日,斩贼将闯世王、三鹞子,又单骑逐献忠,几获之,先后斩首级六千,救回难民数万。寻受命讨永城,俘叛将刘超,加太傅。明年,移庐州,封靖南伯。福王立,加太师,进爵为侯。与刘良佐、刘泽清、高杰分守江北,号四镇。
  高杰,米脂人,贼中所谓翻山鹞。后从李自成剽掠,尝杀总兵许定国一家,已而窃自成小妻邢,以其部众降明。壬午冬,隶贺人龙麾下;人龙诛,命杰为实授游击,分领其众。孙传庭治兵出关,命擢杰与鲁胜为前锋,战冢头,贼败走,追奔六十里;会罗汝才来援,绕出官军后,后军左?先奔,师遂大溃,杰所失亡独少。癸未,秦兵再出,进杰副将,与白广恩为先锋,进克宝丰,力战却贼,遂复郏县。会大雨粮尽,师还,降将李际遇通贼,自成帅精骑大至。传庭召诸将谋,杰请战,广恩以为不可,传庭笑其怯,广恩不怿。及战,杰先登陷阵,破贼坐纛,俘其将谢君友。贼兵益至,广恩引所部先遁,师遂大溃。贼长驱叩关,广恩力战,杰亦不救,引众至西安,取其家北奔延安,贼将李过追之急,复奔宜川,乘冰东渡。
  甲申春,进杰总兵,召赴李建泰军前。杰退至泽州,沿途大掠。京师陷,杰复南走,福王封兴平伯,列于四镇。是时,朝议以杰辖徐泗,驻泗水;泽清辖淮海,驻淮安;良佐辖风阳,驻临淮;得功辖滁和,驻庐州。而杰意欲得扬州,扬州士民畏其残暴,闭关不纳,杰屡攻不克。督师史可法初欲以扬州与之。得功闻之,自谓身经百战,功甚高,而居庐州贫敝之地;杰乃降贼,且无功,顾得殷富之扬,意甚不平。可法不得已,议以瓜洲予杰,而移得功于仪真,俾牵制,杰乃止,然心忌得功甚。会登莱总兵黄蜚素与得功以同姓联兄弟,蜚移镇江南,畏杰之暴,移书请兵备非常,得功自以三百骑至高邮迎之,杰即潜使精卒伏于道中,得功行至土桥,方作食,伏兵猝起,得功上马,举铁鞭,飞矢雨集,腾他骑驰。有骁骑舞槊直前,得功大呼反斗,挟其槊而扶之,人马皆靡,复杀数十人,跳入颓垣中,哮声如雷,追者不敢进,乃疾驰至大军,方得免,俱行三百骑皆没。
  又始斗时,杰使部将袭仪真,得功兵拒战,颇有所伤,遂诉于朝,愿与杰决一死战。可法往吊,语之曰:“土桥之事,无智愚皆知杰不义,今将军以国故捐盛怒而归曲于杰,是将军取大名于天下也。”得功色稍和,而终以杀伤多为恨,可法乃令杰偿其马,奉千金为母赙,得功不得己始听命。
  杰争扬州时,可法颇为所窘,至是感可法忠诚,愿与诸将协力谋恢复。其年冬,遣人致书肃王,请会兵诛贼,王答书谕以择主意,杰怒,上表出师,欲分兵驻归德,而身屯睢州,纠合义勇,以定中原。乙酉正月,杰引兵北上。其时守雎州,即许定国也。闻杰将至,使人远迎,阳为好语,愿处麾下效驰驱,口欲具杯酒申交代礼,杰忘前事,不之忌,轻骑往赴,夜深酒酣,从骑皆醉卧;定国潜使壮士挟长矛,升屋去瓦,刺杰杀之,尽歼其众骑,而渡河北降。翌日,杰部将李本身、高进库等屠雎州而还。
  杰既死,得功复还镇庐州。其年四月,得功破左梦庚于铜陵,梦庚来降,论功加左柱国,移镇太平。未几,大兵渡江,福王开聚宝门西走,投得功营。时得功方聚兵于芜湖,见王泣曰:“陛下坚守京城,臣等犹可效力,今事去矣!”福王亲酌三爵饮之曰:“敬仗将军威力。”得功沥觯于地,矢曰:“不尽太马力以报陛下者,有如此酒。”俄而刘良佐引大兵追至,得功战铜陵时,伤左臂未愈,至是即督八总兵结束迎敌。良佐大呼岸上招降,得功骂之,勒兵欲战,将士莫有应者,愤甚,匹马独出,忽流矢中颊,拔视之,中军田雄矢也。度事不可为,奋前击杀数十人,刃缺,乃口吃其髯而自刎。得功己死,田雄及良佐挟福王还江甯。
  得功粗猛不识文义,南都所下诏书,指挥多出群小。得功遇不合意,或对使骂之;然忠义出自天性,有以国事相规戒者,辄屈己改不旋踵。每战饮酒数斗,酒酣气益励,喜持铁鞭,战罢,鞭渍血沾手腕,以水濡之,久乃得脱。其军行纪律严,下无犯者,所至人感其德,庐州、桐城、定远皆立祠。
  泽清,曹县人,以将材授守备,稍迁至大将。性至怯,常怀私观望,后渐跋扈,所至放兵焚掠,百姓苦之,甚于群盗。福王时,与廷臣互分党援干预朝政,奏牍纷如,朝廷每曲意从之。颇涉文艺,好吟咏。幕中畜两猿,名呼即至。一日宴其故人,酌酒金瓯,呼猿跪送,客见猿状狰狞,战惮不敢取,泽清笑曰:“君怖也。”命取囚摔死阶下,剜心及脑,置瓯中和酒,付猿捧之前饮酹,颜色自若,其凶戾多此类。大兵下扬州,泽清欲遁入海,己而投诚,未几,以谋叛诛。
  论曰:或谓高镇智足知人,勇足勘乱,忠足任国,而万监军亦称其奇男子,自予观之,殆未尽然。夫杰之降,实由于窃妻。其在扬州,日事杀掠,扬人恨之刺骨,后闻其死,无不相庆。特以其上下泄沓,无一人以讨贼御敌为意者,独杰上表出师,孤军犯难;又其平昔,尝疏救刘宗周、郑三俊,颇知依附正人,故其死也,人多惜之,其实非虎山比也。虎山起行伍,积功至大将,虽扬州之事,有愧和衷,卒以国事为重,释怨罢兵。良玉东下,江左倚为长城。迨乎江甯不守,而沥酒誓天,不忘报国;田雄一矢,愤极自裁;较之作孽在前,而死于仇人之手,不无泰山鸿毛之别矣!
  ◎两太子
  崇祯帝三子:周后生太子慈?良,及幼子定王慈灿,田妃生次子永王慈?。甲申之变,太子时年十八,上命避成国公府,而永定二王分投周田两皇亲。及出宫,仓皇奔散。已而周奎献二王,自成许待以杞宋之礼。帝后梓宫出城,二王青衣拜送,独太子不知所在。及贼挟二王舆晋王东出,百姓拥观,始讹传太子亦在贼营。及贼战败,晋王乘间驰入吴军,则又讹传太子为吴军夺归。及贼还京师,则并不见二王。即吴兵入城,亦但有晋王,不闻有太子也。
  久之,有言定王被害于城西空苑者;又有言自成西奔,见太子绯衣乘马,随往山西者。至明年春,江南有故太子,莫辨真伪。而是岁之冬,北都先有一男子投周奎家,自称太子,言出宫时不及至公府,匿东厂门,暮出投一腐店,店主人为易敝衣,送崇文门外尼庵,又转匿内侍常进节家,今闻公主在,故来相看。奎首于官,执送刑部会勘,时进节及故阉王化澄皆言非伪。又研审周奎家奴,供称:男子初至,奎侄绎即引见公主,兄妹相向大哭;奎饭之,居家行君臣礼。至晚别去,公主赠以锦袍,戒勿再至。不数日又来,绎便留宿,谓云:“若毋言太子,第自称姓刘,说书生理,可以免祸。”男子坚执不从,乃逐之门外,随为逻卒执去。于是刑部主事钱凤览责绎负主背恩,下阶挥绎一拳,满尚书不能决,命且收监。
  诘朝,周奎具疏闻之朝,即日廷勘,且召晋王及旧锦衣曾侍太子者十人质之。十人一见齐跪曰:“此真太子。”而晋王不谓然,王化澄亦改词。男子曰:“我来看公主,非有他图。今为周奎叔侄所卖,真与伪等死耳!何必更辨?”于是收进节及十锦衣于狱。凤览上疏言:“昨周奎言:‘即以真为伪,亦为国家除患。’此语真情已露,请覆讯。”乃再召晋王及旧侍讲谢升廷质。晋王终不言是,升亦力证其非。男子乃呼升曰:“谢先生,前时某日,先生在某殿讲某书言某事,犹忆之乎?”升不得已,始一揖而退默不复语。凤览复怒升,斥其不臣,语侵晋王。惟一内官诘其额上有瘢,男子云:“出宫时有白须老人以手抹予额,遂失此瘢。”谳者以语荒唐,仍送之狱。时京城士庶纷纷上书,为太子辨抑,且痛詈谢升。疏上辄收系狱,而言者不已。摄政王乃坐便殿,亲询群臣。风览与赵开心独争之力,且言人各为其主。王怒曰:“真假且不必争,朝廷自有处分。但晋王胜国王子,谢升亦前朝大臣,而凤览不逊晋王,百姓毁骂大臣,皆为无上。除伪太子外,凤览、开心及先后系狱者,悉斩之。”廷臣为开心乞生,乃特赦之,而风览改绞。
  此时南太子方随穆虎至江甯,匿高梦箕家也。穆虎者,高梦箕舍人,甲申冬,自北都还南,过山东,遇少年求寄载,许之。暮解内衣,灿然龙也,虎惊询,自言:即故太子,吴三桂夺还,逸之民间;语及帝后,则长号。虎问:“贼何以称若?”复涕泣交颐曰:“儿我。”虎挈之归,抵江宁,望见孝陵,伏地悲痛不能起。梦箕初犹未信。少年为述始冠时事,梦箕向为鸿胪寺序班,犹忆之;留之浃月,复送居其侄杭城高成宅内。
  久之,少年渐露贵倨态,或惧,书达梦箕。梦箕令载送金华,将图入闽;然事已太露,不得已密报马士英。福王遣二阉先至金华,一见少年,抱定大痛。卢九德后至礼倨,少年呼名叱之,九德不觉屈膝;乃奉之至江宁,止兴福寺,夜半移入大内。翌日,杨维垣倡言驸马王?,有侄之明,貌似太子,科臣戴英即据其语上奏,遂下之狱。三月六日,会审于大明门,福王召刘正宗、李景濂至内殿,谕之曰:“太子若真,将何以处朕?卿等皆旧日讲官,宜细认的确。”两人解意,至谳所,少年东向倨坐,随问置对。刘正宗更多设端以诘之,少年怒曰:“汝以为王?侄,即王?侄耳!且若辈不尝立皇考朝乎,何一旦蒙面至此?”诸臣有赧者,有怒者,以穆虎亡命未获,仍送之狱。诸臣回奏,福王召对,谕曰:“先帝身殉社稷,今侧耳宫中,望卿等奏至,若果真,使仍为太子,谁知又不是。”时中外多上疏诋杨维垣,责马士英当保全太子。
  穆虎旋执得,搜其衣中,得高成家书,有或往楚或往闽等语,士英仍复请召旧讲官方拱乾辨之。初八日再讯,拱乾时以从贼系狱,正宗及张捷、高倬辈先以名帖邀方至寓,迎谓曰:“先生恭喜!此审全在先生一言,不惟释罪,亦可高擢。”方唯唯。既集午门,少年仍前倨坐,众簇拱乾至,少年一见即曰,“方先生尚无恙?”拱乾不敢应,退入众后,亦不言真伪。或言太子口中有虎牙,足底有双痣,验之皆不符,王铎便欲加刑;而提塘突传黄得功所刊疏至,语甚忿激,铎气稍夺,叱且送狱。次日,正宗、沾、铎等合疏言假冒是实,请俟提到高成,加刑严讯。疏既具,使拱乾署名,拱乾辞。十五日三汛,高梦箕、高成、穆虎皆提到,李沾首呼王之明,少年曰:“何不呼明之王?”沾喝役动刑,即上夹拶,少年大呼太祖皇考皇帝,声彻内外。又夹讯高梦箕、高成、穆虎,必欲究之楚之闽,何人主使,何人附从。三人供亦含糊。大理葛亮密谓沾、正宗曰:“诸公度朝廷兵力,能声左郑之罪,制各镇死命乎?既不能矣,而急之,恐激变。”沾等悟,始叱宽刑送狱。少年出午门,有旧伴读邱致中跪持痛哭,福王闻之,立收下狱,与前往金华二小阉皆掠死。时又有钱某者,密疏请速结案,士英将从之,值左兵东下而止。
  是年正月,京师已决凤览,谢升早朝出,忽遇之途,惊而得病,颈渐肿,将死,惟呼钱老先生且宽我。摄政王闻之,亦信北太子为真矣。已而东安作民乱,称太子,敕兵部发兵剿灭,并男子斩之。在南者,豫王挟之至京,不知所终。
  ◎两疑案
  乙酉正月,明掌刑指挥许世藩奏会审僧人大悲事,略云:“臣等奉旨于初九会审大悲;供云系休宁人,父朱世杰,母吴氏。悲初在苏州出家,已卯岁,先帝封悲为齐王。壬午,到镇江银山寺,得见潞王。甲申四月,到无锡海会庵,潞王来与悲披红,认为一家。秋间,王使李承奉强悲探南京消息。十月,悲至都,住芙蓉庵。腊月二十一日,到清江湾,见王船偶书活佛潞王钦差皇帝封条贴船头。明日,住张道人家,又明日,被获。若问详悉,有悲自写履历冤单,在芙蓉庵。臣等随移文关取,内称圣僧大悲年三十,封齐王,成活佛等语。又开欺活佛,泄天机等各款大罪,语同梦呓,状类疯癫。”又奏:“臣等续奉旨严刑覆讯,大悲复供云:‘潞王斋僧好道,施恩百姓,该与他做正位,故六月中有户部申绍芳议保潞王;近又闻钱谦益在圣庙议保潞王。’据此,该臣看得大悲虽似疯癫,实系招摇,或为前时报德,或为后日居功,但潞王未必知耳!”奏上,福王与士英皆不欲究,申钱具疏自辨,即奉俞旨。后法司拟悲照妖言律,于三月晦日弃市。
  论者谓世藩续奏,全因阮辈欲罗织东林,不足信明矣。即谓之疯癫梦呓,犹有可疑:夫悲既下狱,知当时意旨,得不托之疯癫梦呓以冀免耶?且会审时以帕蒙首,所供语人皆不得闻,焉知不有不使人闻见者?即履历冤单,焉知不更有所云?而第谓之疯癫梦呓也。更可异者,阮杨既欲借以罗织东林,岂申钱一拜疏可免?且士英复何畏惮而劝令中止,福王更何顾恤而不欲深究?然则此事在君相或心有所怯,而逆案诸人反未必知也。
  三月丙申,下宫眷童氏于狱。福王娶妃黄氏,又娶妃李氏,皆早卒。童氏者,或继云妃,或云司寝,乱离后,氏与太妃各依人自活。福王既迎太妃,不复寻问童氏。久之,有诣刘良佐自称福王妃者,良佐具仪卫送之江宁。既下狱,氏细书某月日入宫成婚,某月日洛阳城破,妾自具膳,奉旨帕裹头逾墙而走诸情节。且言:“今已失身,何敢复偶至尊?但愿一对天颜,诉明衷曲,死无所憾。”福王见之愈怒,命内臣屈尚忠会同锦衣冯可宗严讯,氏号呼咒詈,既加极刑,始供本周王妇,误闻周王为帝,故来耳。卒瘐死于狱。
  论者谓凡人假冒,必有其可蒙饰;若妃匹之际,将何所蒙饰而假之,且求见之?乃童氏之求见愈切,而福王之天颜愈杳;即日恶其失节,亦何妨明正其罪,以释群疑,曷为而终靳此一见?即太妃亦不召入一讯也。岂王不可见,太妃亦有不可见者耶?苟王与太妃俱不可见童氏,则大悲之来历愈可疑,而一死固其宜矣。
  野史氏曰:“余闻大悲初称崇祯帝,又称齐王,继复称神宗子,因宫闱有隙,寄育民间,长而为僧;其言诡诞不足信,然知其决非妖僧也。童氏之为继妃,为司寝,为淮上私奔,亦未可定,然知其决非周王妇,与福王全无瓜葛也。余姚黄宗羲,桐城钱秉镫皆以福王为李伴读,非朱氏子也,而童氏乃真妃,故当时讥刺诗有“隆准几曾生大耳,可哀犹自唱无愁;白门半载迷朱李,青史千年纪马牛。”说者又谓东林复社之事,深憾马阮,故造此谤,似矣。然观童氏之哭求一见而不可得,后之人犹不能无疑焉。”
  ◎使臣碧血
  左懋第字仲及,别号萝石,莱阳人;崇祯辛未进士,初知韩城县,有实政,以御贼功,擢给谏,累疏言时事,皆中利弊。十六年秋,出察江防;明年春,京师陷,福王立,擢右佥都御史,泣陈中兴大计。时方择人使北,众莫敢往;懋第以其母留京骂贼而死,骸骨未返,上疏请行,于是加兵部侍郎,赐一品服为正使,与都督陈洪范,太仆少卿马绍瑜偕行;授经理河北联络关东之命,兼祭告先帝后,册吴三桂为蓟国公,懋第以通好遣使,不宜兼授经理册封之命,又绍瑜尝为已所劾罢,不可复与共事,言之马士英,不听。将发,复上疏曰:“臣此行生死未卜,愿陛下以先帝仇耻为心,瞻高皇之弓剑,则思列圣之陵寝所存;抚江上之残黎,则念中原之赤子谁恤?尤望选将练兵,枕戈待旦,必能渡河而战,始能扼河而守;必能扼河而守,始能画江而安。”士英拟旨褒纳,畀白金十万两,帛数万匹,以兵三千护之。既发,或谓懋第曰:“口事贵于死事,宜以代先帝复仇为辞,先廷谢之,待其情意渐洽,方可议款。”懋第曰:“君言诚是,但敕书谓不屈膝,方为不辱君命,吾知有君命在也。”
  八月,舟渡淮,九月,行及德州,见北示云:“南使只许百人进京,余留静海,著自备盘费。”次早,前示旁另粘一示云:“我乃俯偻而循,汝犹正立而面,本非不令而行,何怪见贤而慢?”摄政王闻之,意甚不悦。进至沧州,陈洪范先遣人奉册命授吴三桂,三桂不启封,即以进摄政王,王因发怒读,来使不敬。十月朔,至张家湾,越数日,礼部官始来迎,将处以四夷馆,懋第争之力,乃服衰?,奉国书,从正阳门入,馆鸿胪寺。翌日,内院刚林榜什一十余人至寺,刚踞椅上坐,左右布毡于地,余人坐右毡,指左毡令使人坐。懋第正色曰:“华人不惯席地。”取三椅与刚对坐。刚责以不遣兵讨贼,而擅立福王,懋第反覆抗辨良久,刚曰:“无多言,朝廷已发兵南下。”懋第曰:“江南兵多食足,莫小觑了;且南以礼来,北以兵往,恐非初时救灾恤邻之意?”刚不答而去。懋第随以谒陵改葬请,刚传言我朝已代尔等哭过祭过葬过,今不必。懋第乃于寺堂陈太牢,偕两副使哭临三日。先备寸楮,令都司某潜出归报。
  当是时朝廷心重懋第,又未悉江南虚实,馈饷礼貌犹厚,已而以侯爵诱陈洪范,备得其情,决计南伐,即于二十八日遣还。已出京,陈洪范潜请身赴江南招谕四镇,而留懋第等勿遣。于是追执懋第及马绍瑜于沧州,拘于太医院。久之,洪内院来访,懋第叱曰:“此鬼也。松山之战,洪公身殉马革,赐祭赐葬,死久矣!安得复有是人?”洪惭而退。阅数日,李建泰来见,懋第复叱曰:“此非先帝宠饯督师,不能殉国而从贼乎?何颜见我!”李亦不敢见而去。乙酉三月十九日,懋第在院求得一羝羊,奉表祭告故君;复为文,以只鸡樽酒,奠殉难诸大臣,哭两眦尽血。
  未几,金陵破,北宫以驼酥羊炙来馈,且说之降,懋第痛哭不食,题诗院璧云:“峡坼巢封归路回,片?南下意如何?寸丹冷魄消难尽,荡作寒烟总不磨!”会中军艾大选先?发,懋第立杖杀之,北官来责,懋第曰:“吾自行我法,杀我人,与若何预?”摄政王乃遣兵至院,勒令剃头,懋第及从官陈用极、王一斌、王廷佐、张良佐、刘统五人皆不屈,同执下刑部狱,旋移水牢,绝其食饮。积数日,懋第执志愈坚,拥见摄政王,懋第长揖不跪。王必欲活之,问在廷谋臣云何?陈吏部曰:“为崇祯来可饶,为福王来不可饶。”懋第曰:“若曾中会元榜眼,亦知今上是先帝何人?”金侍郎劝之曰:“先生何不知天命?”懋第曰:“先生何不顾天理?”摄政王责之曰:“若自谓循理,何食我朝粟逾半年而犹不死?”用极从旁答曰:“若来攘我朝之粟,反谓我食若粟耶?”王怒曰:“若辈何人而亦不跪?”命捶其颊,用极喷血呼曰:“士可杀不可辱。”王复改容曰:“汝等不畏死,皆忠臣也;然降亦自佳。”懋第惟请速死,王顾廷臣莫为请者,乃挥出斩之。懋第从容至菜市口,顾五人曰:“悔乎?”皆答曰:“求仁得仁,又何悔。”懋第连呼好好,南向四拜,端坐待刃,忽一官飞骑至,呼曰:“降者爵以王。”懋第曰:“宁为南鬼,不为北王。”时正晴明,忽风沙四起,屋瓦皆飞,刽子杨某涕泣叩头而后行刑。五人皆死,惟绍瑜获免。有蓝铢者与游击樊通及用极门人徐敷瘗懋第于白马寺旁,以四人?,而独火用极尸,负骸骨归昆山。用极字明仲;一斌宁国人;良佐、廷佐、刘统皆上元人。
  野史氏曰:“古人言‘从容殉节难,慷慨死义易。’以余观之,忠孝实根至性,必非一时所能勉也。史督师当国步艰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拟节文山。而有弟可程官庶常于北都,降贼,贼败南归,可法请置于理,王以可法故,释归养母;厥后流寓宜兴,阅四十余年而卒。萝石弟懋泰官员外郎,亦降于贼,后任本朝,一日至院谒兄,萝石叱曰:‘此非吾弟也。’麾而出之。自非有不可移易者,兄弟之间何以相反若此?然则韩子性有三品之说,殆未可以厚非也欤?”
  ◎南都死难
  南都之破,明臣殉难者十二人:以新城黄公端伯为首,其十一人:曰高倬,曰刘成治,曰吴嘉胤,曰龚定祥,曰陈?鹿及子自俞,曰陈于阶,曰吴可箕,曰王赞明,曰董启明,曰黄金玺。诸人者,自高倬外,皆非柄国谋事荷鼎铉栋柱之任者也,而慷慨授命,大节皎然。嗟夫,国家无事,公卿大臣享其尊荣;不幸有变,儒生小臣奋其义烈。时势使然,曷足怪哉!
  黄端伯字元公,别号海岸,建昌新城人;崇祯戊辰进士,初授宁波推官,改杭州,以忧去;服阕,弃官为僧,事沙门雪桥于庐山。朝廷下省勘问,不得已复束发。福王僭号,改授主事。及王师渡江,福王出走,延臣潜遁,端伯不动。保国公集群僚会议,人怀异心。日中不决,端伯抗声曰:“今日之事,从驾为轻,保国为重。吾辈当图其重。”众皆默然,议未毕而降表已行矣。翌日,豫王兵至城下,见门未启,遣使呼曰:“既迎天兵,何闭也?”有老人登陴应曰:“自五鼓候此,待城中稍定,即出谒。”骑曰:“若为谁?”复自喝曰:“礼部尚书钱谦益。”有顷,戎政赵之龙至,率群臣启门,伏谒,迎豫王入宫。端伯闻变,大书于门曰:“大明礼部仪制司主事黄端伯不降。”王闻而异之,遣骑邀至,坚卧不起,骑执之入见,左右使跪,端伯叱之,面南趺坐。王责之曰:“尔以弘光为何如主,而欲为之死?”答曰:“天王明圣。”曰:“马士英如何?”曰:“马士英忠臣也。”王曰:“士英何得为忠臣?”答曰:“不降而扈太后入浙,何谓不忠?”顾指之龙辈曰:“此则不忠之大者。”王曰:“素闻先生耿介孤直,今欲相荐何如?”端伯不应。曰:“闻尔好佛,若以善知识礼相待何如?”复不答。王曰:“南来硬汉仅见此人。”命送之狱。端伯在狱,言笑如平常,门生某入见,劝之稍贬,端伯怒骂,掷之以砚。在狱几一月,王使骑问曰:“先生降与不降,决于今日。”端伯笑曰:“吾志遂矣。”同骑出通济门,至水草庵,曰:“愿毕命于此。”一卒刃之,手颤刀坠,端伯厉声曰:“何不直刺我心?”如其言而瞑;随而观者千百人,皆持香哭拜。
  高倬号枝楼,忠州人;刑部尚书,仰药死。刘成治字广如,汉阳人;崇祯甲戍进士,官户部郎中,赵之龙将出降,入户部封府库,成治愤怒,手搏之龙,跳而脱免,成治遂自缢。中书陈?鹿及其子壬午举人自俞,五官拿壶陈于阶,上海人,孝陵卫军董启明,中书龚定祥字伯兴,无锡人,癸未进士,五人皆缢死。廷祥马世奇门生,有女名静照,能诗,痛父之死,见之,吟咏,名鹃红集。吴嘉胤字绳如,华亭人,时官主事,奉使出都,闻变,还谒方孝孺祠,将投缳,为家人所阻,不得死。及?发令下,乃冠带谒孝陵,既登雨花台,复拜方正学像,而自经于宋杨忠襄墓松树之下,留书上豫王:一请善待故君,一请禁伐孝陵木,一请封太祖后以备三恪。王赞明,邳州人,国子生;于天启中尝上书攻魏阉,因通政使不以闻,故得全。甲申秋,刘泽清与王燮置酒高会,赞明衰?而前,责以大义,燮怒击之狱,泽清解之,得口去。至是先于相山自开葬域,集亲友,与决曰:“此地当往来之冲,吾不死于家而死于此,使过而见者有动心焉!天下事未可知也。”遂自经。吴可箕、黄金玺皆江宁人;可箕字豹生,国子生,自缢于鸡鸣山,而金玺闻黄端伯不屈,亦大书其门曰:“大明武举人黄金玺,一死以愧为人臣怀二心者。”扼吭而卒。
  ◎南国愚忠
  江宁既定,豫王分遣降官安抚东南,钱谦益启使其客同行,致书绅士,有“名正言顺,天与人归”之语。使臣黄家?至苏州,明巡抚霍达已先遁,士民执香迎家?入居察院,方出示安民,而前监军道杨文骢自镇江南奔,过阊门,闻有北官,突入城执家?并其从骑歼之。豫王闻之怒,而谦益亦谓非兵不定;于是命贝勒以八万兵下苏杭。南国之祸,自此始矣。
  然王师之东出也,所过之地,士民仍壶浆以迎。贝勒留李延龄守苏州,委降将陈梧及秀水胡之臣守嘉兴,而移兵趋杭州。明潞王常氵芳度不能守,率在城各官迎降,请毋杀百姓,贝勒许之,按兵不入,市不易肆,东南郡邑,一时帖然,犹若不知有鼎革之事者。自?发令下,而人心始摇,于是前朝孤臣义士,与远近奸民素怀异志者,借以为资,纷然四起:若嘉兴之徐尚书石麒,嘉善之钱学士上升、屠编修象美,松江之沈总督犹龙,江阴之诸生许用、典史陈明遇;在苏属者:若嘉定之侯通政??曾、黄进士淳耀,常熟之总兵何沂,太湖之徐云龙、鲁之屿,陈墓之陆世钥、昆山之贡生朱集璜、翰林朱天麟,皆以兴复为名,弄兵潢池;而逃将黄蜚、吴志葵分屯近地,与相犄角。王师以次剿灭,稽骸流血,数郡之民,死者无算,虽其自取,亦谋国者有未善焉。
  是岁之春,昆山童谣曰:“富家莫起屋,贫人多食肉;新秋初五六,白日闻鬼哭!”入夏警报日至,士民有自城迁乡者,亦有畏乡村多盗反迁入城者。俄传新朝遣官来苏安抚,旋闻安抚官为杨副使所杀,北兵不日将到,知县扬永言走匿泗桥陈宏勋家。闰六月,大兵驻苏州,绅士里耆即相率至胥门纳款;李延龄委前昆山阎丞茂才署县事,未几而?发令下,茂才出示晓谕,且持名帖口士绅家叩请,人心方骇。忽传陈墓陆家兵破郡城,北兵远遁,遂焚县治,毁堂宅,茂才逾垣走,追杀之仓桥,而推在籍总兵王南阳佐才为主,以应世钥。世钥者,字兆鱼,陈墓富室,本以备盗聚众;至是乱民拥之来窥郡城,城中无赖争起应之,焚巡抚公署。李延龄敛兵南园,登瑞光寺浮屠四望曰:“是何能为也!”即发数十骑分守城门,乱民欲走,复令骑多委金钱于地以诱之,已而诸门皆闭,不得复去,束手就戮者千余人,惟世钥得脱。鲁之屿及徐云龙先后自太湖来赴,延龄击杀之屿,破云龙于胥门;又夜出兵从望亭探浒墅,至枫桥,城中亦焚杀,胥盘二门内外,死者数万,乱民慑服莫敢动。郡城既定,遣降将洪某先剿常熟,战于华荡,乡兵多死,何沂遁去,百姓开门降。昆山既杀茂才,邑绅朱天鳞、徐开禧等各募乡兵,或屯真义,或屯双风;杨令亦募乡兵数百人,入城共守。七月初四辰刻,城南传言北兵已到真义,初云四五十骑,继云百余骑,乡民方截杀,愚民犹引领望捷音,而铁骑数千已过云阳桥矣。未刻,王师齐集仓基,炮声叠叠,薄暮大雨,炮声止。是日李成栋屠嘉定。初五日黎明,炮声举,杨令匹马先遁□□□□西城破,王南阳战没,朱集璜投东禅寺后河死。午刻,下令屠城。至初七日午后,始封刀。是两日天气晴明,而风色惨淡,空中无一飞鸟,暮皆大雨,震雷轰烈。官军忍悍者,辄仰而祝曰:“雷老爷,非吾等不用命,手足来不及。”亦或善根未断,宵半呼天佛号,以祈佑护。初八日,王师拘掠千艘,载虏获西去。约计城中男妇逾垣得出者,十无—二;巧掩得全者,百无一二;骤遇炎雨,尸皆变色,有素紫赤白黄黑之不同。其死之状:有倚门,卧床,投阁,板槛,反缚,攒捆,压木柱,斩首,斫颈,裂肩,断腰,剜肠,陷胸,支解,寸磔种种之异;以至悬梁挂树,到处皆是;井坎池潭,所在皆满;呜呼惨矣!先是县治桃花六月盛开,杨令犹与客赏花痛饮,及大兵来剿,邑人王志古时以同知从军,因父母在城,踵叩各营求开一面;故正师专屯城西,多发空炮,骇之使走。奈起事者倡死守之说,坚闭六门,不开出入,以致阖城同殉。后人有诗云:“竖儒倚堞空言守,辜负桃花六月春。”盖桃,逃也,示之逃而卒以不逃被屠,故云。
  是月,李成栋自吴淞袭吴志葵于泖湖,并黄蜚擒之,遂用董思白之孙廷对为间,托言访沈总督,以袭松江。松人觉之,追斩廷对于青浦。会有制造军器至城内交者,犹龙命启门。忽报黄蜚溃兵至,皆以红巾裹头;犹龙素恃蜚为援,不为备,王师因得突入,杀犹龙及里人中书李待问、在籍知县章简而屠其民——犹龙字云升,待问字存我,简字坤能,——又进破金山,杀其守将侯承祖。嘉兴已降,胡之臣署郡篆。之臣素微贱,又藉口军需,严威刻剥,百姓恨之切骨。陈梧素怀二心,?发令至,梧先倡言曰:“剃发小事,妻子不保耳!”百姓闻之沸然,走之臣署,执而杀之于毯场。徐石麒乃率绅士与陈梧歃血定盟,为城守计。王师至,梧出兵御之陡门,大败。已而新安援兵(疑阙)于麻省墩,城外乡兵一歼于姚油车,再歼于石灰桥。贝勒在杭州,又发披甲三千济师,直抵锄头坝,陈梧知已危,夜开东门出走平湖。比李成栋定松江,则嘉兴已屠,嘉善巳破,石麒及士升皆剿灭矣。
  当是时东南略定,惟江阴一城未下;成栋乃多运大炮,兼缚二帅,回师而北,会攻江阴。既至,先使二帅作书招降,蜚曰:“我与城中无相识者,何书为?”驱之城下,蜚终无语。志葵以投诚劝,守者叱之曰:“若为大帅,不能斩将克敌,为人所缚,自应速死,何用多言!”盖其时江阴固守已再阅月矣。初江阴闻南都之破,守备陈端芝、典史陈明遇、徽商邵康公及邑中绅士破家聚众,适淮抚田仰以益阳王至,众即奉之为主;而以康公娴武事,推为大将。前都司周瑞龙泊江口,相犄角。已而康公败死,瑞龙水军亦遁,百姓开门迎降。比闻?发令,诸生许用者,哭于明伦堂,大言曰:“头可断,发不可去。”于是城乡兵一时俱起,拘新令于一室,推旧典史阎应元摄县篆。应元者,字严享,北通州人;甲申岁,海贼顾三麻入黄天港,应元往御,手射杀三人,以功迁英德主簿,道阻未赴;故明遇迎之入城,属以兵事。瑞芝以巧思以己意造铁挝木铳。又有黄云江者,善弩,发无不中,王师尤惮之;久攻不克,乃使刘良佐策马环城谕降,应元骂之曰“吾一典史耳,死何足惜!汝为朝廷侯伯,不能以死报国,今日有何面目来见此方父老?”因大书一帜,“留千古半分忠义,存大明一寸江山。”
  一日,王师忽见城中火烟不举,城门不闭,麾兵直入,百姓皆伪降。北将入居官署,夜半伏发,有壮士某挟双斧,逾重垣,直至署中寝室,斩北将首,大呼杀出,外兵四合,并其麾下皆歼之。已而度食将尽,又潜启北门,携载老弱入海;向夜离城二十里,悬灯江岸,大书“大明忠义营”五字其上。王师见灯,分兵往击,至则寂无一人,即悉持其灯还。在营兵惊疑相口,城中因缒壮士以袭之,降将许定国与总兵二人皆死焉。及成栋自南来,攻城益急,炮轰无虚刻;应元坐卧城上,与其下同甘苦,守陴咸誓死无悔。八月望日,应元等倾家财具饮馔,令守陴者轮流赏月,自携酒城隅,四坐歌啸;许用又作五更曲,使善呕者齐声高唱;然城外听之,已半作鬼声矣!至二十一日大雨,祥符寺后城陷,王师乘烟雾混杂时,逾入屠之。明遇用举家自焚;应元投水;王师曳出磔死;训导冯厚敦、在籍中书戚勋偕妻子同自尽;举人夏维新、诸生王华、吕九韶皆自刎。惟黄云江素善弦歌,挟一胡琴出城,人莫知其弩师也。江南起兵者,率同儿戏,惟江阴相持最久,又以老弱先遁,比城破,丁壮在城者,战死已十之六七,空壁而巳。
  贡生黄毓麒者,好学有盛名,尤精释氏学,与门人徐趋举兵行塘,与城中相应;及城破,两人逸去。丙戌冬,侦江阴无备,率壮土十四人袭之,不克,趋死;毓麒遁避江北,其子大湛、大洪被收;兄弟方争死,而毓麒以敕印事发,逮系江宁狱,将刑,命取衣自敛,忽瞑目趺坐而逝。自诸人外,群盗蜂起,以白布缠头,号白头兵:临平山则有陈万良;永昌寺则有艾茂环;吴江则有吴日生;他若沈津、柏相甫、周天舍等,不能尽录。惟日生外通鲁范,兵有纪律,余皆口称打粮,所至村落,焚劫一空。又伺富贵人或其爱子,擒匿盗穴,勒令取赎,者往往碎磔令示众。
  日生名易,吴江人,生有膂力,?斥弛不羁。癸未明年,京师陷,走谒史可法于扬州,可法异其才,题授主事,留为监军。又明年,奉檄征饷江南,未还而扬州破,吴江失,乃走太湖,与同邑举人孙兆奎、诸生沈自炯、自炳、武进吴福之等聚众得千余人,屯长白荡,出没旁近州县,道路为梗。唐王闻之,授易兵部侍郎,督江南军。鲁王复封易长兴伯。已而兵败,兆奎等皆死,惟易走免。父承绪、妻沈、及一女皆投水死。明年,易乡人周瑞复聚众于长白荡,将迎易为帅,事泄,被执不屈而死。自日生被擒,陆世钥众散走死,徐云龙亦缚其同事蔡坤以降,群盗始尽投诚,当道给札授衔,听其归里,锦衣顶帽,公然与州县抗礼。然仍阴行劫掠,流毒几十余年,渐次剿除,东南始定。
  ◎嘉定之屠
  ??中之祸,吴志葵实成之。志葵者,明总兵镇吴淞者也。当江宁初破,??令钱默即弃城去,众拥邑人须明征摄篆,按籍抽丁,以备他变。及贝勒定苏州,分兵驻太仓,明征纳款,迎新令张维熙到县,人心帖然。志葵闻之,引兵至东郊,声言欲取新令,明征率众登陴,其意实拒志葵;而新令心疑,暮见吴兵举火大噪,惧而宵奔。翌日,志葵入城,谕百姓曰:“尔民不可忘故主,今上流诸军,刻期举事,宜集乡勇坚守以待。”于是群情惶惑,而乱机伏矣。闰六月丙戌,维熙复到县,遍谒乡绅,未有应者。俄而?发令至,百姓初传豫王有剃兵不剃民之谕,及闻概令?发,皆大骇,于是远近乡兵不约而起,而乱形著矣。
  志葵之逐新令也,刮库银舁大炮而去;不数日,即走泖湖。贝勒命李成栋来镇吴淞,成栋过县,步骑二千,战船百艘,须张供输恐后;成栋亦掩锋锐,禁淫掠,托言修船,分兵留东关,与为犄角。乡兵虽起,莫敢先动。忽志葵飞檄到县,言合诸路兵复吴淞,兼使游击蔡乔协定嘉定;于是各镇乱民,一时云集城下,明征见人心汹汹,始语之曰:“杀敌者东关去。”乱民争赴东关,举火焚北舟,官兵几者死百人,而燎原之势不可遏矣。
  当是时,太仓士绅率先?发,而四境之民不服,日治兵来攻;故王师之驻太仓者,不能与吴淞相策应。丙申,成栋募土人为导,使数十骑往太仓取师,罗店民截之,不得达。是夜月食,天无纤云,色黑如漆,占曰:“邑城空。”丁酉,侯黄二绅始入城,与举人张锡眉、龚用圆、诸生马元调、唐全昌、夏云蛟等,聚士民议坚守计:侯主东城,黄主西城,东北二门,用石叠断,西南二门,以时启闭,上扬白旗,大书“嘉定恢剿义师。”随具书迎蔡乔。戊戌,王师剿罗店,战于马桥,又战于朱龙桥,乡兵败,遂屠罗店,执唐秀才磔之。秀才名景曜,尝书碑立马桥,责成栋背国者也。是日,城中杀须明征。辛丑,逐新令。壬寅,获太仓浦嶂之党来为间者四人杀之。癸卯,官军复夺路往太仓,转战至北关,方过仓桥,城上发大炮,连桥击断,杀三人,成栋之弟与焉。乙巳蔡乔至。丙午,祭旗,将于东门外安营,成栋侦知,严阵以待。蔡兵皆市人子,骤遇之,不战而溃。乔持铁锏冲阵,夺一马乘之,孤身独斗,力竭将陷;邑人徐福跃马救出,即引余兵遁去。
  己酉,成栋悉师出娄塘,镇人截之于宣家坟,不胜。日暮王师营砖桥,分阵杀掠诸村落;而各镇犹传李兵为志葵所破,自吴淞北遣,一路为乡兵杀,止存数十骑,愿献精金买路归娄塘,皆聚众裹粮,来集城下,城中许以厚赏。七月庚戍朔,追击成栋于娄塘,乌合之众十余万,成栋分其骑为十数处,落落散布。兵既接,四面驰突,劳若风雨,乡兵拥挤四溃,前阻长河,杀溺死者无算。王师遂屠娄塘,括取金帛子女归太仓。城中闻之,无不夺气。辛亥,成栋传榜至城下谕降,侯黄素重名节,却之不视,急督民夫焚城外房运砖瓦上城,饥瘦触暑,仆者相望。登楼四顾,满目黄沙,乡兵无一至者,孤城荡荡,仅一白旗迎风招?。将近黄昏,气色惨淡,鬼声啁啁,起事诸人,惟掩泣相视而已。
  ??本土城,嘉靖间,邑令杨旦?以砖石,颇称完固。壬子,成栋会师攻之,猝不能破。是夕有赤气起北方,俄变成黑,守陴者喧传一神人披发仗剑,立马云中,皆言元武神助我,可无恐。然瞰城外兵益众,攻益力,炮声震撼,地裂天崩,中夜无虚刻;炮屑铅屑落屋上,蔌蔌如雨;婴儿妇女鼠窜狼奔,虽至穷苦,必以一簪一珥系肘间,曰买命钱。至五更,忽大雨,守城者已露立三昼夜,又举体沾湿,不能支。城外一将以大桌覆首,蹑云梯,疾如飞鸟;城上砖石如雨下,悉止桌中,一跃而登,城逐破。癸丑辰刻,成栋入,下令屠城,约日入后闻炮即封刀。时日晷正长,各兵遂得悉意穷搜,家至户到,每遇一人,辄呼:“蛮子献宝。”其人悉取腰间付之,满意始释去。后遇他人,胁之如前;所献不多,即斫一二刀,至物尽则杀。刀声砉砉,达于远近;乞命之声,嘈嘈如市;所杀不可胜数,而妇女惨死者尤多。
  城初破,峒曾在东门第一铺;峒曾望城异,见事急,挥其二子元演、元洁曰:“吾死分也,祖母在,若辈当代我奉养。”二子痛哭而去,至孩儿桥,皆被杀。峒曾仓卒投水,一卒引出斩首枭示。淳耀在西城,闻兵入,急命启门,而街道因豫备冲突,皆阻塞木石,难民争门,□蹶困顿不能达;然幸而逸出者,犹数千百命也。淳耀下城,与其弟渊耀走其平日读书处曰:“南庵。”主僧无等尚在,献茶,淳耀谓曰:“大师宜避,愚兄弟从此别矣。”索纸笔大书云:“大明进士黄淳耀,以弘光元年七月四日自裁于西城僧舍。呜呼,进不能宣力王室,退不能洁身自隐;读书鲜获,学道无成;耿耿不灭,此心而已!异时中华士庶再见天日,论其世者,尚或鉴之!”书毕,顾视渊耀,已赫然梁间矣。淳耀缢其左。
  乙卯,成栋拘集民船,载掳获北去。时城中无主,血肉狼藉,僧人得脱者,方日取被焚木料,聚尸焚之。忽浦嶂弟峤引士兵至邑,山人郑玄不胜其愤,登城数之曰:“吾嘉定太仓,仅隔一水,被屠未及数日,汝竟人面兽心,不念桑梓,亦须思汝祖宗先朝臣子,曾受国恩;今乃公然欲来作贼!剥取煨烬,狗彘不食汝余。不去将馘汝。”峤词穷气索,掩面而走,归语成栋曰:“??将复叛。”会讹传吴总兵以海上师至葛隆外岗,乡兵再聚,遇?发者骤杀之。癸酉,王师往剿,乡民迎战于织女庙,王师死者数十人。一将长身铁面,偶失队,为镇人朱六所持,同坠河中,被杀。葛隆之民,欢声动地。战罢,各酣饮熟睡,天未明,大兵掩至,一时束身受屠,兼及外岗无得免者。
  丙子浦嶂引土兵再屠嘉定,髦稚不遗。嶂留摄县事,诸生宣中恂以留发枭首东门,嶂友娄复闻,亦以违令,并其家属缚至,娄哀呼曰:“浦君屏好友,倘释予,当厚报。”语方脱口,首已去颈。又徐贞甫者,吴淞人,夤缘为本镇把总,假?发名目出行劫,断人手足,食人心肺,百里之内,草木朱殷,腥血之气,结成红云;二三遗黎,重足屏息,莫敢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矣!是月,吴志葵、黄蜚同被擒于泖湖之豆腐浜。
  论曰:“自古愚民可与乐成,难与图始;故易称革言三就,已日乃孚;盘庚迁殷,吁戚矢言;更制之不易,承平且然,况易姓之际乎?国朝定鼎,天与人归;?发一令,东南蠢动,虽皆托兴复名,其实首鼠两端者多耳!盖衣冠制度,不难立变,若发一去,虽欲朝秦暮楚而不得;故新令一下,乱者蜂起。岂真人怀反古之思,户切旧君之痛,而不以从周为愿哉?福祸之际,愚者易惑,势使然也。令谋国者早鉴及此,稍为宽假,四方既定,人心始一,则金线垂辫,将有不令而从者。急之一时,致成奇惨,不能不为国家惜之。”
  ◎项周失节
  项水心名煜,吴县人也。天崇间,吴中制义,皆尚六朝子史。水心为诸生,独矫以空灵?肖刻,文名大噪,堆砌之风,为之一变,子丑联捷,皆抡魁;选庶常,阁试馆课,文出纸贵。朝廷诰敕,拜命者以得水心应制为荣。两入春闱,甲戌榜元李竹尹青,癸未榜元陈百史名夏,皆出其门。已进宫詹,位尊望重,瓯卜直口指间事矣。水心之寓,与倪鸿宾、马素修两公并街。京师陷,三人约同死节,水心流涕书身后事,与客纵饮,将俟醉自裁,而甲戌门生黎志升忽驰马排门而止,大呼入朝,且曰:“今日魏征,非老师而谁。”水心怒骂,黎竟挟之而去。周介生钟,水心癸末所拔士也,时寓王百户家,闻城破,王约同巷战,不果,即自缢;介生亦投环,其仆救之,不得死。黎挟水心入朝,过其寓,其仆喜,奔告水心;黎郎遣骑促周,亦挟之同行。既见贼,反云两人系彼门生;于是报名铨职,刻入缙绅。
  吴门士庶初传自成登极,诏有“一夫授首,四海归心,比尧舜而多武功,迈汤武而无惭德”之语,谓必出名手,皆窃拟水心。继又传有请下江南疏。于是声罪致讨,逐其人,火其居,华椽广厦,一时都尽。水心方乘贼败,偕周南窜,闻之不敢归吴,而同匿于金沙。介生素悍讦,梓里多与龃龉。既从贼,宗亲邻社,方欲得甘心。及闻携侣而归,远近不约而集,并项执送留都,囚服泥首,陷狱月余。西蜀高倬迁司寇,恨周平日谈忠说义,以骂天下,乃新开板,选劲卒,独提出痛杖二十,即日具题,同光时亨、武愫肆市正法。水心援助饷例,近地门生敛三千金上户部;而倬亦己丑同年,开一面网,得出狱,夤夜过金阊入越,投四明冯元<风?>。元<风?>者,元<风?>之弟,亦水心癸未所拔士也。元<风?>虑人窥伺生衅,馆之村庄,戒以?舀晦。而项所携仆从,纵咨已惯,月明夜静,呼觞揭调,声彻远近,慈水子衿知而恶之。会?发令下,遂号党揭竿,先缚水心拥见县令;县令维扬王玉藻,亦水心癸未所拔士也,散众无力,?肉?宿殊甚。众复拥出系西门外太平桥;桥高数仞,潮水湍激,乱石?叉砑,众人将项系索掷下,抽曳颠簸于波洄石嵌间,鼓掌曰:“此真项水心也。”元<风?>闻之奔救,气已绝矣。
  嗟乎,凡人临难之际,惟识大体者能相爱以德。项既丧节于门生,周亦败名于仆隶,是其爱之也,非适所以害之欤?假使两人遂其初志,文正文忠之谥,当与倪马诸公辉映千古矣!乃未尝不识其理,未尝不身其事;而始也欲死仍生,卒也欲生仍死,岂天不欲以令名与人耶?嗟乎,丧乱之世,彼苍苍者之杀人亦多术矣!两人者其尤酷欤?
  ◎马阮始末
  阮大铖字圆海,桐城人;少有才誉,未第时,尝自题于室曰:“有官万事足,无子一身轻。”其志向如是。万历丙辰,与贵阳马士英同中会试榜。天启初,由行人擢给事中。初在台中,同年左光斗引为同志,后因□魏大中争掌科缺,始叛东林入阉党,及左魏诸公被祸,大铖虽对客不言,而眉间栩栩有“伯仁由我”之意。寻召为太常少卿。居数月,复乞归。忠贤败,大铖函两疏驰示杨维垣,令视时局,若大变,则上专攻崔魏疏;若未定,则上合算疏。合算者,谓四年以前乱政者王安,而翊以东林;以后乱政者忠贤,而翊以呈秀也。维垣方与东林为难,为投合算疏。崇祯元年,起升光禄寺。盖大铖阴狡,虽附?,心知不可久持;凡书币往来,随购其名刺出,故籍?时无片纸可据。至大中子学濂上疏,称大铖实杀其父,始坐以阴行赞导,削夺配赎;钦定逆案,列名其中。大铖声气既广,虽罢废,门庭势焰,依然熏灼。久之流寇逼皖,避居白门,时马士英亦在白门。大铖素好延搅,及见四方多事,益谈兵,招纳游侠,冀以边才起用。白门流寓多东林复社名士,出留都防变公揭逐之;大铖惧,杜门谢客,客亦口复至其门者。独士英先以贿败问戍,与大铖气类相投,又同病相惜,日夕过从,遂成莫逆,而偕诚意伯刘孔昭厚善。
  初,宜兴相回籍,大铖以髫年密友往候,延儒与约曰:“脱复相,必首荐君。”及宜兴再召,大铖使人奉金杯为寿,且曰:“息壤在彼。”延儒举杯爵者三,曰:“前言固宜践;成案难遽翻。归语尔主,有堪心腹托者,当先用为督抚;俟彼以边才荐,必得口以报。”使者反命,大铖喜,士英即以为请。不数月而士英奉特旨总督凤阳矣。遇国变,士英内通孔昭,拥立福王,遂入政府;乘首相高公暂出,使孔昭特疏举知兵之臣,士英拟旨,大铖复冠带来京陛见。不数月,大铖亦大司马,视兵江上。大铖既得志,而与马刘朋比。士英日事纳贿;大铖专翻逆案,中外愤怒,南朝以覆。
  王师渡江,大铖走金华,为绅士所逐,转投方国安。因杭州同知潘映娄先通降表,内院某豫荐为军前部院,留浙西为间。士英当江宁之破,欲随众降,恐不免,乃饰其母为太后,以所征黔兵自卫,奔广德,不纳,攻屠之;迂道至吉安,浙抚备法驾迎伪太后至杭州。事渐露,杭人逐之,黔兵亦渐散,乃潜走渡江。后大铖,士英同在方营,自念南朝之坏多由于阮,而己居其恶,意甚不平,大铖亦不复语以机密。顺治三年,贝勒兵渡钱塘,大铖偕谢三宾、宋之晋等率先归顺,国安众溃,亦北。士英窜伏天台山寺中,其家丁缚之以献,贝勒命剥其皮,实以草,械置道旁,用快公愤。时人为之语曰:“周延儒字玉绳,先赐玉,后赐绳;绳系玉绳之颈,执怜狐狗之躯。马士英字瑶草,生怀瑶,死怀草;草装瑶草之皮,群笑犬羊之?享。”
  大铖初降,贝勒召潘映娄认识,潘扬言曰:“吾今入当启云:‘臣识其面,未识其心。’”大铖窘甚,与誓之神,约得志必以二司相酬。映娄既入,贝勒始召大铖,出荐者手书与之,令以部院从征,随导王师屠金华,以报前怨。明守臣朱大典阖门自焚。时兵荒之后,王师所过,随征官往往无从取食;独大铖必罗列鲜肥,邀诸公畅其口腹,诸公讶之,曰:“此日用应酬耳!吾用兵不可测度,亦类此。”诸公故闻其有春灯谜、燕子笺诸剧本,问能自度曲否?即起执板,顿足而唱。诸公多北人,不省吴音,则改唱弋阳腔,诸公于是点头称善曰:“阮君真才子。”有黑内院者,颇好文墨,学为诗,才得押韵,便为击节叹赏。内院于是日为唱和,曰:“阮君吾诗友。”每夜坐诸公帐中剧谈,至听者倦睡,闻鼻声,始出。诘朝天未明,又入坐,聒而与之语;诸公苦其扰,劝之曰:“君精神诚异人;然鞍马之余,盖少休息。”则曰:“吾生平不知倦,六十年来如一日。”比诸公起,则又鼎烹杂陈,人人厌饮。
  一日面忽肿,诸公谓阮所亲曰:“阮君恐有病,可相语,令暂住衢州;俟吾辈入闽,遣人相迓。”所亲以告,大铖骇曰:“我何病?我年虽六十,能挽强弓,骑劣马,我何病?我视八闽在掌握中。幸语诸公,我仇人多,此必复社东林诸奸徒有谮我者,愿诸公勿听。”所亲以复诸公,诸公曰:“此老亦太多心,既如此,仍请同进。”抵仙霞,诸公皆按辔上岭,大铖欲实其无病,下马步进,诸公以岭路长,且骑,俟到险乃下。大铖左牵马,右指骑行者曰:“看我精力十倍此少年。”言讫鼓勇而先。久之,诸公方至五通岭,见大铖马抛路口,身坐石上,呼之不应;马上以鞭挑其辫,亦不动;下视之,死矣。
  或曰:“大铖与士英、国安先后降,及唐王走顺昌,大兵至,搜龙江,得三人请王出关为内应疏,遂骈斩士英、国安于延平城下。大铖方游山,闻之触石而死,仍戮尸云。”


  ●卷中
  ◎唐王
  明唐王聿键,小字长寿,太祖九世孙也。喜读书,好任侠;袭爵后,坐杀两叔以复父仇,废锢凤阳,弘光僭号,赦出。金陵破,随郑鸿逵入闽,抚臣张肯堂、按臣吴春枝等与郑氏拥而立之,以乙酉六月望日僭号,改元隆武。封弟聿钅粤为唐王,郑芝龙、郑鸿逵皆进爵为侯;方行郊天礼,大风忽起,天帝高皇前烛灭,尚宝卿马惊仆,玉玺坠地,识者知其不终。以张肯堂、吴春枝、李长倩、曹学?等为六部尚书,召黄道周、蒋德?与苏观生,同入阁办事。当是时文武济济,若可有为;然地狭民贫,政由郑氏。尝宴大臣,芝龙与黄道周争席,唐王卒右道周;又所荐引,不能尽用,芝龙由是不悦。而郑氏亦目以暴敛失民,使王兆熊主饷,沿门搜括,不输者,榜其门曰不义。又大鬻官爵,部司价止百金,于是娼优仆隶,尽列衣冠,拜谒州县,鞭挞乡里,远近延颈王师,有“清行如蟹”之谣。
  八月,曾妃自浙迎至,大营宫殿,开织造府,曾氏下体之服,皆织龙凤;厄?之属,悉用黄金。是月,靖江王亨嘉于广西僭号,丁魁楚破之梧州,执送福建,斩于市。九月,黄道周愤郑氏偷安,闻江西绅士傅鼎铨、万元吉、杨廷麟等所在团结,为明守,自请视师,芝龙不与一兵。道周出关,召募得千余人,行至衢州,为其门人所诱,执送江宁,死之。十月,唐王使苏观生代道周督师江右。既而郑芝龙自念若不出关,终无以压众心,乃下令分遣郑鸿逵援浙西,郑彩救江右,声言两路各万人,实不满千。腊月,唐王命筑坛行推毂礼;李长倩以饷不继,忧愤而死。
  丙戌正月,唐王如建宁,将西出;芝龙固请还省,乃回驻剑津。马士英叩关求见,王命守关兵勿纳。闯贼为土兵所杀,其众降于楚抚何腾蛟,兵势骤张、上疏请唐王入楚。苏观生至赣州,值万元吉败于吉安,即弃赣州奔南安,元吉入赣固守,王师攻之,不能克。永宁王诱大帽山洞蛮同保抚州,王师围之,永宁求救于郑彩。州监军张家玉以三营先进,王师大集,彩望风而遁,家玉兵溃,抚州破,永宁王死之。郑鸿逵驻关外,闻报,亦遁归。蒋德?自行出关,见瘦兵弱卒,一无可恃,知事不可为,即告病去。
  六月,补行乙酉乡试,王子诞生,大赦覃恩,各官上表称贺,有“日月为明,止戈为武”之语,唐王大加嗟赏。又以国家元气之削,由于靖难;乃复建文年号,建方孝孺祠,铸姚广孝铁像,跪于阶前。是时王师已破浙西,进取仙霞。洪内院以王爵啖芝龙,芝龙心动,乃托言海寇狎至,悉撤关内外兵。唐王始决计西行,就何腾蛟。七月,王师至关,守关吏搜得闽中迎降书二百余封,唐王命焚之,谕臣下改心易虑。八月,贝勒克仙霞关,唐王西走,犹以书数十扛自随,追兵迫,始骑而驰,将至汀州,因曝龙凤衣,停一日。方入城,忽有叩门称扈跸者,启视之,则北骑也,遂与曾妃同被执,死于福州。或曰:“唐王至邵武,知事不可为,有二宫人缢死,取三棺钉之以出,其一,则曾妃也。唐王易服潜遁,后至琼州,为僧于五指山。后郑成功在鼓浪屿,曾有使存问诸遗臣,然莫必其真伪也。”
  福汀既破,王弟聿钅粤浮海走羊城。时江右尽陷,苏观生亦弃赣入广,闻桂王称监国于肇庆,即遣使劝进;然自以与丁魁楚素不相能,不乐西附。适聿钅粤至,乃与何吾驺、顾元镜、王应华等复奉之称帝,改元绍武,以都司署为行宫。即日封观生建明伯,与元镜、应华并东阁大学士。时仓卒举事,通国奔走,夜中如昼。不旬日,除官数千,冠服皆假之优伶云。
  永明既立,遣彭耀及陈嘉谟谕观生,怒其不逊,执而斩之,于是治兵相攻,以番禺人陈泰际督师,与永明王将林佳鼎战于三水,大败。复招海盗数万人,以林察为大将,战于海口,斩佳鼎。观生意得,务粉饰为太平事,而专任关捷先、梁朝钟为心腹。捷先由进士历官监司,小有才,使司笔札;朝钟举于乡,善谈论,两人首倡兄终弟及之议者也。有杨明竞者,潮州人,好为大言,诡称精兵满潮惠间,可十万,即特授潮惠巡抚。朝钟语人,内有捷先,外有明竞,强敌不足平矣。又有梁{洪金}者,妄人也,观生才之,用为吏科都给事中,与明竞大纳贿赂。观生又多招海盗,其众白日杀人。悬肺肠于贵官之门以示威,人情大扰。
  李成栋觇知之,即启贝勒发兵而西;比入广,潮惠二府先迎降,成栋即用其印移文广州报无警,而使林永茂以选骑三百随其后。腊月望日,聿钅粤方与观生视学,永茂以十八骑先至,诈称花山降盗,突入门,挥刀大呼。时精兵皆西出,仓卒不能集,城中一时奔溃,观生走{洪金}所问计;{洪金}曰:“惟死耳,复何言。”观生入东房,{洪金}入西房,各拒户自缢。观生虑其诈,稍留听之。{洪金}故扼其吭,气涌有声,且推几仆地,久之寂然;观生信为死,遂自缢。明日,{洪金}献其尸出降。聿钅粤方阅射,急易服逾坦而走,追兵执之;成栋使馈之食,聿钅粤叹曰:“我若饮汝一勺水,何以见高帝?”乃自缢。吾驺、应华等悉降,惟朝钟亦自缢死。
  ◎鲁王
  明鲁王以海,太祖十世孙也。申酉间,南北丧乱,以海避地台州。会余姚新令发闾左治道,执扑以扌失行役者,而扌失其不力者,役者怨,夺其扑以扌失新令,杀之。里中少年辍耕而应者数千人。于是诸生郑遵谦出从之,杀招抚使于江上,浙东震动。张国维、陈函辉、熊汝霖、钱肃乐诸绅先后起兵,与遵谦迎鲁王至绍兴,称监国;推国维为大学士,督师江上;召逃将方国安,王之仁相与分地画江而守,时乙酉六月也。
  其年十月,国安自金华至,列栅钱塘江西岸,右倚江,左桐君山,为却月形,王师攻之,不能克。已而乘风发炮,风回炮裂,士卒披靡;王师乘之,国安不能拒,夺舟东遁。丙戌三月,王师决坝入河,王之仁以舟师迎战,却之。当是时战虽幸胜,而文武乖违,人无固志。盖起事之初,诸人皆书生不知兵,迎方王二帅,拱手授之;凡原设额兵,俱归二营,而乌合之众,则自领焉。既而二帅欲自专,反忌诸人侵其柄,渐生异同,始议分饷。浙东钱粮六十余万,悉给两营;而义兵或散或留,留者听其自行征劝。由是公私用弊。又闽中遣使犒师,方国安怨唐王先杀浙使陈谦,辄收斩之。鲁王恐闽中来讨,定议抽兵,使张国维西出。别遣余煌视师江上,故人心益涣。
  是岁大旱,钱塘江水涸沙壅,浙抚张公存仁偶见浴于江者,或徒步往来,驰骑试之,水浅不及马腹,乃麾兵竟渡。时方国安犹有众数万,其精兵曰磨盘营,将出拒战;阮大铖在方营,私谓磨盘营兵曰:“若闻将军令乎?欲令汝曹共杀妻子以决死战。”营兵闻之,惧而先走,众遂大溃。绍兴破,张国维赴水死。大铖说国安欲执鲁王北降,使人守之,鲁王伺间脱走,与郑遵谦、熊汝霖随石浦守将张名振出海,投舟山。陈函辉走云峰山中,作绝命诗云:“生为大明之人,死为大明之鬼;笑指白云深处,萧然一无所累。”又云:“斩尽一生情种,独留性地灵光;古衲共参文佛,麻衣泣拜高皇。”从容笑语,自缢而死。
  鲁王之投舟山也,黄斌卿不纳;名振送之福宁,依郑彩。芝龙北降,彩与鲁王避之长垣。顺治戊子,彩兵因小愤,缚郑遵谦、熊汝霖投之江。至己丑岁,闽地悉定,彩亦弃鲁王去。明年正月,张名振复得舟山,迎鲁王居之。舟山破,鲁王随名振奔厦门,又别居彭湖岛。郑成功月馈银米,遇节上启,后渐疏慢。壬寅夏,成功病死,其年冬,鲁王亦卒。
  ◎郑成功之乱
  天启甲子,福建鹭门僧贯一掘地得古砖,背印两圆花突起,面刻隶字四行云:“草鸡夜鸣,长耳大尾;千头衔鼠,拍水而起。杀人如麻,血成海水;生女灭鸡,十亿相倚。起年灭年,六甲更始;庚小熙?,太平八纪。”是时郑芝龙初入海为群盗也。芝龙字飞黄,泉州南安县石井人,其父绍祖为府吏。府之后有荔枝树,飞黄幼时,尝与弟自墙外以石子打荔枝,误中太守。太守擒治之,见其姿容秀异,笑曰:“法当封侯。”即释去。既长,益妩媚,音律樗蒲,靡不精好;因?后母,为父所逐。有巨商携往海外,初至日本,为人缝纫以糊口。一日,积余赀三钱,偶遗于道,行求之不得而泣。适有倭妇新寡,乃长崎王族女也,夜感异梦,偶见芝龙,问得其故,悦其貌而私之,赠以金宝。芝龙始得自通于长崎王,王复爱之,遂以妇妻焉,生子森。久之,仍附巨商归,中途为盗所劫,盗魁颜振泉复爱之,任为头目。振泉死,众议所立,莫能决,乃插剑于斛米中,祝曰:“拜而剑动者,天所命也。”次至芝龙,剑忽跃出,众皆异之,遂推为魁。
  崇祯元年,受抚于熊文灿,授参将。八年,以弟芝豹(小字莽二)、芝彪(后改名鸿逵)皆骁勇善战,既破刘香老,升总兵,兄弟遂雄据海上。福藩立,封芝龙为靖海伯,后与苏观生、张肯堂等拥立唐王,进爵为侯。其子森,日本甥也,初入南安县学,考劣等,乃至江宁太学,执贽于钱谦益,谦益字之曰大木。唐藩僭号,见而奇之,始赐国姓,名成功。
  顺治丙戌,王师破福州,芝龙退保漳泉,洪内院啖以王爵,芝龙撤备约降,成功屡谏不听,密启王曰:“臣父臣叔,皆怀叵测,陛下宜自为计。”王曰:“若能从我行乎?”成功对曰:“臣从陛下,亦何能为?当捐躯别图以报陛下耳!”已而王师挟芝龙北,又侵辱其妇女,日本女自缢而死。成功由是怨恨,用夷法,剖母腹出肠秽而后殓。其年冬,遂据南澳,举兵反。南澳者,属香山县;大海中突起石埂,广十余丈,长六七里,相属不断如莲茎,中途有关,逾关而前,一洲宽衍如莲的。成功据为巢穴,而设演武场于厦门,往来攻劫海上诸城邑,官兵不能制。其部下分南郎北郎,南郎多闽广海盗,芝龙旧部曲;北郎则江浙人及所招中原剧盗,旗下逃丁也。朝廷患其剽劲,又念芝龙已先投诚,许割漳泉惠潮四府封之,令岛中?发,成功谢曰:“大邦若存此弹丸,以延有明一线;请从安南朝鲜之例,不废职贡。若不以为然,则亦惟命是听。”
  壬辰五月,成功围漳州,城中食尽,死者数十万;其存者气息仅属,虽悲哭不能下一泪。至十月,金固山救至,始撤围退至海澄。癸巳夏,固山就攻之,海澄城坏,成功亲当矢石,督众力战,王师失利而退。固山益调兵复进薄之;成功闻城外空炮递发,知兵将至,使铁人持巨斧临濠严立,令曰:“敌至方斫。”铁人者,皆伟躯多力之士,周身被铁,画以朱碧彪文,用置行首遏敌锋者也。官军渡濠,铁人迎面斫之,随斫随落,濠为之满,卒不能进。于是再申前命,成功仍请比安南朝鲜。朝廷知终不可抚,乃徙芝龙于山东。
  其年冬,李定国寇扰广中,成功乘间袭破漳泉。丙申秋,复犯连江,守兵屡挫。至戊戌岁,大举入寇,留黄某守厦门,余俱从行。甲士十七万,习流五万,铁人八千,习马五千,戈船八千,进至阳山,值暴风,漂没数千人,引还厦门。己亥夏,复出至崇明,以张煌言为先锋,溯长江,抵焦山,先夺谭家洲。时王师于金焦间用铁索横江,号滚江龙;成功使张亮先断之,据瓜洲上游,而自率大队薄城。守兵方拒战,而张亮自上流至,习流将周全斌率锐卒带甲衔刀浮江而渡,腹背夹攻,守兵不能支。瓜洲陷,成功留其将刘献守之,而移师京口,据银山结阵,官兵争山,成功麾众疾斗,乘高发炮,多鼓均声,江水震沸,官兵复败,守将高谦以城降。
  既得京口,甘辉进计曰:“南都完固,不可骤攻。今据瓜洲,则山东之师不下;守北固,则两浙之路不通;扼芜湖,而江楚之援不至;且分兵定其属县,手足既断,腹心自溃,此长策也。”成功不听,留周全斌守京口,而悉师薄金陵,从仪凤门登陆,营于岳庙山,使黄安以水师扼三氵义浅口。成功兵虽锐,然素少纪律,又屡胜而骄,见官兵不出,有轻敌心,军士皆渔猎饮博为乐,樵苏四散,无复部伍。崇明守将梁化凤以骑兵三千自内路至,觇其无备,袭破前屯余新营,擒甘辉。中军方欲移屯,而城中精骑直冲其背;成功大败,收兵走三汊河口,扬帆而遁。
  其年,朝廷命将军达素,及总督李率泰分道致讨。达素出漳州,猝与寇遇。时寇众方于海中下碇,不意其至,官兵乘风利直进攻之,斩其将周瑞、陈尧英等。俄而风转,波涛山立,北人皆眩晕颠仆;成功手自起旗,督兵再战,官兵大败。而李总督出同安,进至高?,亦失利而还。事闻,朝廷始诛芝龙,郑氏在北者,无少长皆弃市。
  台湾者,在大海中,地形如弯弓,北高南下,周袤几三千余里,东倚山,西薄海,中为台湾市,一望平原者六十里,远峰耸翠,嘉树蓊茂。由高而北,至淡水洋,鸡笼城与福洲相近,其东则大琉球也。由下而南,至加浴堂郎桥,其西则小琉球也。湾之外复有沙堤,名曰昆身。自大昆身至七昆身止,起伏相生,环抱如龙。口又有大仙头海蓊窟,皆台湾外障也。北线尾鹿耳门,则台湾门户也。彭湖岛在台湾西北,共三十六屿,惟西屿头最高,余皆平坦。自厦门至彭湖,有水黛色,深不可测,舟行甚险。春夏由镇海圻放洋,秋冬由寮经或围头放洋,风便,一昼夜俱可望见彭湖。由彭湖东南行,水浅,必易舟而进,一日可抵鹿耳门。其地土旷人稀,素为盗贼出没之所。崇祯中,闽地大旱,芝龙招集流民,倾家资,市耕牛粟麦分给之,载往台湾,令垦癖荒土,而收其赋,郑氏以此富强。
  及芝龙北降,台湾为红夷所据,筑城三:曰台湾,曰淡水,曰鸡笼。又于大昆身海旁相对筑赤嵌平东二城,皆石垒火煅,融结如天城。成功在南濠虽幸胜,自知形势单弱,谋远徙;适旧部曲有自红夷至者,说之曰:“台湾君家故土,今红夷易制;若得台湾,则不忧无饷矣。”成功然之。辛丑三月,成功兵至彭湖,遇水涨,竟以海船入鹿耳门;城中夷人不过千,余皆郑氏口所迁民,语成功移其水原,数日,夷人大困,乞和,成功与盟而纵之去,遂复居台湾。其年夏,成功病死,面目皆爪破,曰:“吾无颜见先皇帝也。”子名经,代统其众。
  甲寅春,耿精忠叛,遣使招经,经悉兵入寇;既至,精忠欲加节制,经怒,反与相攻,互有胜负。及耿氏亡,经盗有潮、惠、漳、泉、韶、邵、汀、兴八府,王师以次克复。至康熙十八年,经始遁归台湾,其年经立其庶子克钦,号曰监国,而退闲于洲子尾,筑游观之所,纵声色以自娱。二十年辛酉,经病死,其众惮钦之严,迫令自杀,而推经嫡子克?爽为主。克?爽尚幼,不能统众。癸亥六月,浙闽总督及提督施琅会师出海。十四日,大兵由铜山开洋入八罩。十六日,与刘国轩大战于彭湖,不能克。十八日,破虎井,桶盘屿。二十二日,分兵进剿;左师向鸡笼山;右师向牛心湾;中军分为八阵,每阵三叠;自辰至申,尽锐夹攻,贼众死伤无算,遂克彭湖。刘国轩遁归台湾,与冯锡藩、邱磊、何诂等挟郑克?爽稽首归命,明宗室随之来降者口人,皆安插河南山东垦荒;惟术桂一门八口,即日自缢。
  台湾始入版图,设分巡道一员,领府一县四,附郭曰台湾县,居中。南为凤山县,自台湾至沙码?奇止;外皆土番,负固罕至城市。北为诸罗县,自台湾至鸡笼城止;过此,人迹罕到矣。又彰化县未详。克?爽至京师,授汉军公。郑氏自天启甲子为盗,传四世,至康熙甲子而灭,果符六甲更始之谶。
  ◎张煌言殉节始末
  张煌言字元箸,别号苍水,崇祯壬午举人,与钱肃乐起事宁波者也。绍兴既破,煌言收余众窜海上,往来舟山厦门间。顺治己亥,郑成功内犯,以煌言为前锋,其自序略云:“余自乙酉倡议,距今十五年,栖山踏海,艰苦备尝;其间三入长江,登金山,掠瓜洲、仪征,师徒单弱,迄无成绩。今岁仲夏,郑延平全师北出,以余熟江上形势,推督前部。时敌于金焦间横铁索绝流,夹岸列西洋大炮,守御甚严。余引舟入江,乘风溯流而进,方过焦山,风急甚,急叱舟人断索鼓棹;两岸炮轰如雷,弹飞若电,同?宗百艘,得至金山,十七舟而已。翼日延平克瓜洲,将济师铁瓮,余请独率标下直捣观音门,以制留都之援。将至仪征,吏民赍版图来迎;?首所过,一二遗老皆具瓣香相送。进次六合,得报,知润州已下。余意延平由陆逐北,不三日当达石头;不料仍由水道,海船行迟。余抵观音门,再越宿,见陆信杳然,仍移泊江浦,发轻舟,先上芜湖。比延平至,达七里滩洲,方与余商略攻建业,而上流捷音至矣!延平以芜湖咽喉之地,属余统本辖戈船往赴。临发,余谓延平:“师久易生他变,宜乘朝气,分兵袭取旁郡邑,使金陵为孤注,然后以全力搏之;不可先挫锐于坚城之下。”延平唯唯。七夕,余至芜湖,传檄郡邑,致书缙绅,大江南北来归者数十城。四方豪雄,往往诣军门受约束,请归杩旗相应。既降宁国,方谋直取九江,不料延乎忽弃余言,不急进攻;又师无纪律,敌人攻瑕,竟至大败。余既得报,犹口师即偶挫,未必遽登舟;即登舟,未必遽扬帆;故且退治芜湖,弹压上流。更不料延平胆怯,并瓜润弃之而走矣。余时进退维谷,不得已西趋鄱阳,欲号召九江义勇,为再举计;奈人心已散,师溃铜陵,弃舟登陆,追兵至,突围得出;顾视左右,止一僮自随焉。”其自叙如此,
  煌言既脱,易服变名,自英霍山中遁入天台,间关百折,得还海?需;树纛鸣角,旧众稍集。闻郑氏新得台湾,兵势复振,遣客罗子慕说之出师,成功不应。未几,成功死,煌言益无所向,乃散遣其众。海中有岛名县屿,荒僻无居人,其阳多汊港,其阴皆峭壁,煌言与亲信数十人结茅其下。而风帆浪楫,出没台宁间,莫有知其处者。又畜双猿以候动静,舟未至二十里,即猿鸣木杪。后因乏食,遗人至普陀告籴,踪迹始露。旧校某利赏,以夜半从山后悬藤逾岭而入,执归宁波,乃赋绝命诗曰:“海甸纵横二十年,孤臣心事竟茫然;桐江只系严光钓,震泽难回范蠡船。生比鸿毛犹负国,死留碧血欲支天;鲁戈莫挽将颓日,敢望千秋青史传?”又甬东道上诗云:“国亡家破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渐将赤手分三席,特为丹心借一枝;他日素车来浙路,怒涛岂必是鸱夷?”后戮于杭州,埋骨于南屏之阴。
  ◎舟山始末
  舟山东西七十里,南北倍之;西去蛟门二百六十里,东距普陀四十里,黛山屏其南,桃花剑列其北,即《传》所传甬句东也。宋以前日氵翁洲,元为昌国县,明初并入宁波之定海。崇祯间,闽人黄虎痴斌卿尝为其地参将,后升去。乙酉夏,斌卿自江上逃归,上书唐藩,言:“舟山民俗淳朴,通商舶,饶鱼盐,西连越郡,北溯长江,此进取之地。”唐藩然之,赐剑印,率麾下至舟山,舟山之寇自此始。
  张名振者,石浦守将也,与斌卿为儿女姻。绍兴之破,与鲁王投舟山,斌卿不欲奉王,故随郑彩入闽,而名振独留。其年冬,溃将张国柱来犯,斌卿连战不能御。名振使其将阮进以数舟冲国柱营,因风水之势,发炮击之,国柱败去。进故海盗,精水战,为名振心腹,既破国柱,斌卿以计笼络使去张而归己,名振由是不悦。未几,而有提督吴胜兆、诸生华夏之事。
  胜兆镇松江,以滥抚太湖白党被参,遂怀异志,以蜡书求援海上,斌卿不许,名振独以兵就约。胜兆所抚之白党,持主帅之有谋也,反凌官军,官军恨之刺骨。其未抚者,亦无复畏忌。及官兵擒解,则胜兆欲示无他心,又辄枭示。乱民疑主帅意中变,乃先期劫胜兆,夜召推官方、同知杨议事,缚而杀之,下令解辫。而名振兵至白沙,因洗炮惊动龙宫,风涛大作,名振舟坏落水,余众踉跄遁归。官兵既恨乱民,又不见海上动静,视乱魁陆炯、戴之俊等皆易与,于是副将唐世勋设计诱斩炯等,而执胜兆。朝廷穷治其狱,吴中失职之士多死焉。
  华夏者,宁波诸生,与其侪五人同谋举兵,遣人走舟山,约斌卿,斌卿诺之。夏等又约四明(疑有阙文)口谋泄就戮。斌卿本无大志,特为利而动。兵至宁波,泊舟桃花渡,望城上毫无变动,己知夏等事败;官军开炮击之,即扬帆而遁。名振之覆舟白沙也,与张煌言共浮一篷,得抵岸,投一小庵,僧一泓为剪发易服,始得脱归;从此斌卿每事侮之,名振于是别屯南田。斌卿子,名振婿也,自闽归,便道过南出,名振留饮十日,而舟山讹传南田劫舟杀公子,斌卿信之,遽抄名振家。已而公子备述妇翁情至,斌卿惭悔无及。比自宁波归,自以师出无功,益愧且惧,乃为保聚谋:民年十五,即令充军兵;男子死,妻不得守节;六十无子,收其田产,别给衣食;其意欲如土司为不侵不叛之夷岛,而不知不可得也。
  土司王朝先从张国桂出海,斌卿利其兵力,以书招之;复使兵诈为他盗,中路劫之;既至,又夺其将军印而拘之。久之,朝先以计脱去,至奉化,聚众得数千;又阮进亦失欢于斌卿,别驻鹿头。己丑秋,朝先遂约进并约名振同攻舟山;鲁藩传谕和解,朝先得谕,即致斌卿以弛其备,而轻舟袭之。斌卿见兵至,设香案,服公服,手执来谕曰:“监国有旨,谁敢者。”阮进直前刺杀之,而分其众,始迎鲁王居舟山。
  辛卯春,名振以小嫌杀朝先,其将张济跳城夺哨船,至军门,陈舟山虚实。六月,王师进讨,名振与阮进奉鲁藩分兵出御。八月,王师渡横海,突遇阮进舟。进挟火罐升炮投击,风反自焚,堕于水,王师擒斩之,遂乘大雾直抵螺头门。名振初不觉,雾霁,见之大惊,即奉以海南遁,投郑成功。名振既去,其弟名扬犹固守舟山,攻之月余始破。张肯堂在舟山,多树梨花,作亭其间,颜曰雪支。至是题绝命诗于亭而缢。其前二联云:“虚名廿载著人寰,晚岁空余学圃间;难赋归来如靖节,聊歌正气学文山。”自肯堂外,死者数十人。胜国孤臣,于斯尽矣!
  名振初至厦门,成功不为礼,后见其背刺“赤心报国”四大字,始致谢,延为上客。癸已春,使与张煌言入犯,至京口,因谗言撤回。又出犯崇明,屯兵平洋沙。甲午春,再犯京口,舟师抵观音门,失利而遁;路遇风便,复袭舟山据之。乙未冬,名振病死,陈六御代统其众。丙申二月,舟山城哭声若风筝而咽。其年冬,王师复舟山,斩六御,余寇悉南徙。朝议以海ㄛ难守,命毁其城,迁其民,而空其地。
  ◎日本乞师
  日本乞师之议,始于周鹤芝。芝故海盗,往来日本,与撒斯玛王结为父子。日本三十六岛,岛各有主;其国主为京王,徒拥虚位,权皆掌于大将军;余王如诸侯,而撒斯玛最强。芝既熟日本,横行海中;已而就抚,为黄华关把总。值东南丧乱,私遣人至日本,求假一旅以靖难。撒斯玛王为言之大将军,许诏使至,即为发兵;芝喜,益市金珠玩好,将以王命往迎。主将黄斌卿谓此吴三桂乞师之续,执不可;芝怒,遂去舟山。久之,或说斌卿曰:“北都之变,东南如故,使并东南而失之者,此乞师之害也。今我无可失之地,比之往事为不伦矣。”斌卿意悟,始其弟孝卿与冯京第往。会日本有西洋为天主教者作乱,方严逐客之令,京第至长崎岛,不得登岸,日于舟中效秦庭之哭。撒斯玛王闻之,复为言于大将军,议发各岛罪人以赴中国之难,留孝卿于长崎,而使京第先还报命,赠洪武钱数十万。盖日本不知鼓铸,专用中国古钱,舟山行洪武钱自此始。
  长崎多官妓,皆居大宅,每遇月夜,各宅悬琉璃,赛琵琶,艳色夺目,淫声盈耳,中国所无有也。孝卿居既久,惑之,竟自忘其为乞师来者。日本薄其为人,发兵之命复寝。其年僧湛微自日本来,为阮进述请师不允之故,且言其国重佛法,若得普陀山慈圣太后所赐藏经为贽,师必发矣。进谋之张名振,使阮美以经同湛微往。日本初闻之,京王以下皆大喜;已知舟中有湛微者,则大怒。盖日本不杀中国僧,有犯止于逐,再往则戳及同舟。湛微初在日本,事南京寺住持应如,后至?裴泉岛,妄自尊大,恶札村谣,皆署金狮尊者,大将军见而恶之,逐使过海。梵册请师之计,特湛微欲借以再往日本耳!阮美知为所卖,即载经而归。自两使无成,舟山之人,皆追咎斌卿不早听鹤芝。然日本自宽永以来,承平日久,其人多习诗书,好法帖名画古器;故老不见兵革之事,本国且忘备,即令西洋无衅,鹤芝尚存,安能万里渡海,为人定乱乎?
  ◎两先生传
  野史氏曰:“古来节烈之士,不欲使姓名落人间者,惟明永乐之世独多。当其时一人殉义,祸延九族,故往往匿迹晦名,以全其宗党。若申酉鼎革之际,朝令不如是之酷也。而以余所闻,或死或遁,不以姓名里居示人者多有,如所传一壶先生,其补锅匠、雪庵和尚之流欤?若画网巾者,自谓一筹莫展,耻以死节节义名,其用心更何如哉?”
  画网巾者,其姓名爵里,不可得而知也。携二仆匿邵武山寺中,为逻者所得,守将池凤阳夺其网巾置军中,先生叹曰:“衣冠历代皆有定制,若网巾则高皇帝所创;我遭国变即死,讵敢忘祖制乎?”每晨起盥栉毕,必令仆画网巾于额,乃加冠;而二仆者亦必更相画也。军中皆哗笑之,因呼之曰:“画网巾。”已而王师平诸山砦,凤阳乃缚而献之提督,诡称阵俘以邀功。提督某视其额斑斑然,笑而谓之曰:“若为谁?今降犹可以免。”先生曰:“我忠不能报国,留姓名则辱国;智未能保家,留姓名则辱家;危不能致命,留姓名则辱身;且我不欲以一死博节义名,军中呼我为画网巾,是即我名矣。至欲我降,则我旧尝识王之纲,当就彼决之。”之纲者,故高杰部将,时为福建总兵,即平诸山砦者也。提督送之福建,之纲见之,曰:“我不识若也,今将就若求死耳!”之纲委曲开谕,且指其发曰:“种种者而不去,何迂也?”二仆曰:“巾犹不忍去,忍去发乎?”之纲命先斩之。群卒欲引去,二仆瞑目叱闩:“我二人岂畏死者,顾死亦有礼。”从容向先生拜辞曰:“奴等得侍扫除于地下矣。”皆欣然受刃。之纲又谓先生曰:“若岂有所负乎?节义死即佳,何执之坚也?”先生曰:“我何负?负君耳!”出袖中诗一卷投之地,又出银一封,谓行刑者曰:“此樵川范生所赠也,今与若。”遂戮于泰宁之杉津。泰宁谢生葬其骸于杉窝山,题曰:“画网巾先生之墓。”
  一壶先生,亦莫知其姓氏爵里,破巾敝衣,徜徉登莱问,尤爱劳山之胜,结茅居之。性嗜酒,每出必以一壶自随,人因称为一壶先生。即墨黄生、莱阳李生心知其非常人也,皆敬事焉。或携酒就先生,或延先生至家;然先生对此两人,每瞠目无语。欲有问,辄曰:“行酒来,余为生痛饮。”时而酒酣大呼,俯仰天地,若胸中有甚不平者。间一读书,必欷?流涕,二生竟莫能测也。先生踪迹无定,或留久之乃去,去不知其所至?已而又来,亦不知其所自至?康熙壬子,去即墨已久,忽而复至,寓一僧舍;素与往来者视之,见其形容憔悴,神情惝恍,问之,俯而不答。夜半必哭,哭或彻旦。数日,竟自缢也。李生云:“先生是时年垂七十矣。”
  谈资跋曰:“余读画网巾先生传,怪其不死于守将,不死于提督,而独就之纲求死,观两不相知之语,意别有不言而喻者乎?若一壶先生之踪迹,则尤奇矣!昔宋中丞牧仲尝言:“酉戌间有夫妇佣其家,甚勤力,然每遇主人与客谈诗文,辄徘徊窃听,不能去,积数年。一日忽不知所至,视其室,留书千言,自叙悲愤,词义博奥,援据今古,出人意表,竟不知为谁何?”余因思易代之际,山巅水涯,樵渔释道,与夫耕牧佣贩中,如一壶先生、宋氏佣者多矣!于今稗官之笔,遗老之口,犹当流传未绝;惜乎闻见所限,不获因其轶事,以想见其人于姓名爵里之外也。”
  ◎山右二臣
  蔡懋德字维立,号云怡,昆山人;万历己未进士,初任杭州推官,执法严平;行取入京,授主事,进员外郎;以忤魏党,乞差归。崇祯改元,升副使,视学江右,迁嘉湖兵备,擒大盗屠阿丑、沈千斤,以忧去。服阕,除井陉兵备,复以计擒贼首齐天王,调宁前道,绥内御外,八城以安。懋德好释氏学,律身如苦行头陀。杨嗣昌谓其清修弱质,不宜处边地,改调济南,与周遇吉共平大盗李青山,以功升按察,转河南布政。
  时方大旱,斗米三金,贼党又争传迎闯王不纳粮之谣。懋德叹曰:“此时而急催科,是驱民为盗也!”檄州县停征,自劾,镌七级。俄奉特旨巡抚山西,初至官,即平土寇,绥溃兵;立干城社,以招智勇之士,日夜为战守备。又值京城戒严,奉命率标兵防龙固诸关;积劳,以目疾乞休,未得旨,而闯贼已入秦窥晋矣。懋德闻报叹曰:“主忧臣辱,此岂我求去时耶?”立起视事。时秦地尽陷,山右所恃,惟一河为限;而南自芮浦,北至保德,随处可渡。抚标仅弱卒三千,檄召诸镇兵,无一人至者;懋德独立当贼,屡挫其锋。然亦幸贼大队未来,故不能遽渡。已而榆林陷没,岢岚告急,巡按汪宗友以晋王手教敦促归救,懋德不得已,留副将陈尚智以二千人守河,而引余兵赴太原,以障其东。懋德甫离河上,而贼大队抵河津,自船窝东渡;尚智走还平阳,平阳随破,西河王被害,尚智走保泥山。汪宗友遽奏懋德弃河不守,奉旨解任,听勘,使郭景昌代任。
  甲申正月,贼转掠河东,陈尚智叛降于贼,列城皆陷。新抚郭景昌观望不前,懋德方召属官,约盟誓师固守,而罢官命至;或请出城候代,懋德不可。晦日,贼游骑至太原,传牌招谕,懋德斩其人,碎其牌。二月五日,自成抵城下,部将牛勇、朱孔训等出战,死之。六日,自成亲督众攻城,所调阳和兵首降贼。七日,风沙大作,拔木,昼晦。部将张雄缒城出降,语其党曰:“城中火器火药,皆在东南楼;俟我下,即焚楼。”夜中火起,风转烈,守者皆惊窜,贼遂登城。懋德出遗疏授知县贾某,谓中军副总兵应时盛曰:“吾学道有年,勘破生死,今日吾致命时也。”麾下持之,时盛扶懋德上马,即死。(疑有阙丈)且下城巷战,乃持矛翼懋德突战,杀贼数十人。至炭市口,贼骑充斥,时盛呼曰出西门,懋德遽下马曰:“封疆之臣,当死封疆;诸君自去。不可陷我于不义。”众复推之上马,至水西门,复下马据地坐;时盛已出城,还顾不见懋德,立杀其妻子复斫门入告懋德曰:“今请与公同死。”偕至三立祠,懋德就缢,身轻不绝,时盛脱甲加其肩。而与从骑皆自刎于旁。贼恨懋德不降,新验其尸,以刀断颈而去。
  周遇吉号萃庵,锦州人。勇而善射,性慈仁,得人死力。幼时为敌所掠,崇祯初,与所娶蒙古妇刘氏自拔来归,始授把总,积边功至京营参将。京营将多勋戚中官子弟,见遇吉质鲁,意轻之。遇吉曰:“公等皆纨绔子,岂足当大敌?何不于无事时练胆勇为异日用,而坐糜廪禄为?”同辈皆目笑之。
  岁丙子,都城被兵,从尚书张凤翼血战有功,进副将。冬从孙应元剿贼河南,战光山、固始,皆大捷。明年班师,再进秩。己卯秋,复受命剿贼,破安世王于淅川,降其全部。从杨嗣昌扼张献忠于槐树关,又扼之化石街草店,贼闻其名,不敢犯。明年,与孙应元大破罗汝才于丰邑坪。又明年,与黄得功追破贼于凤阳。已而旋师,讨土寇于寿张,追至东平,连战擒其魁李青山,屡加太子少保左都督。壬午冬,代许定国为山西总兵官,开镇宁武。遇吉在镇,汰老弱,练勇,缮甲仗,日夜为战备守。刘夫人亦雄健便弓马,又招胡妇之多力善射者,至三百余人,择麾下健儿事之,别为一队。平日恣其所欲,必遇战急,方用以冲坚陷锐,敌甚惮之。
  癸未,李自成陷全陕;遇吉以沿河千余里,贼处处可渡,欲分兵扼其上流,而以下流属之巡抚蔡懋德。乃蕾济师于朝,朝廷遣副将熊通以二千人来援。甲申正月,遇吉使通防河,会平阳守将已降贼,讽通还镇说降遇吉。遇吉大怨,责之曰:“尔统兵二千,不能杀贼以报朝廷,反为贼作说客耶?”立斩之,传首京师。太原告急,遇吉勒兵往救,贼又使遇吉所亲某以书来招,复斩之。进至石岭关,闻太原已陷,贼先驱将至,即伏兵忻口截之,歼贼数千而还。聚众谋曰:“逆贼屡胜而骄,我悉精兵据险伺隙,凶锋可挫;若纵使入险,而婴城自守,此坐困之道也。”佥事王胤懋,同知吴钅宏疑遇吉欲通贼,固止之,又阴令百姓筑土塞门,以沮其行。贼觇官兵不出,喜曰:“此天助也。”即自阳方口入,分兵六道趋城。遇吉与麾下杨光隆等分门而守,昼夜苦战:贼梯,则碎其梯;贼穴,则烧其穴;城已崩矣,囊土复完。相持三日,杀其骁将四,群贼死者无算。又设伏城内,出弱卒诱贼入城,急下闸,杀数千人。自成惧欲退,或教以分番迭进,官军力尽。俄而光隆中炮死,守陴者惊散,东关失守;遇吉督亲兵巷战,往来,驰突,贼辟易不敢进。复使骑招之,遇吉曰:“退兵十里,我当出。”贼许之。乃从角楼缒下,大呼曰:“周都督来也。”至演武场,自成起揖曰:“大同督抚一席,愿以累公。”遇吉骂曰:“瞎贼,我岂受伪官者?今来求一死,光而且明。乘城杀贼,皆我将令,与士民无与耳!”贼胁以刃,骂声愈厉,遂被磔。将士及百姓闻之,益愤痛,人自为斗,家自为战,四面奋击。刘夫人率诸胡妇控弦升屋,矢无虚发,复杀贼无算,血流有声,遇吉步兵亦略尽,刘夫人矢竭,纵火自焚,诸胡妇及婢仆赴火死,无一人苟免者。王佥事、吴同知被执,亦不屈而死。是役也,贼丧精锐数万,自成叹曰:“使守土者更有周都督几人,我事殆不济矣!不若且回陕西,相机而动。”适姜壤降表至,自成大喜,俄而宜府总兵王永荫表亦至,贼遂尽屠宁武遗民而北。
  论曰:“闯当癸甲之间,所惮者,在秦则孙督师,在晋则周都督。督师不败,潼关不破;贼不得潼关,敢越河而窥晋乎?都督不死,宁武不陷;宁武全,贼虽得太原,能出三关而犯宣大乎?督师之败,以朝廷趋战,全军一掷。都督之死,以王佥事沮其出战,坐困孤城。呜呼,昔人言:“耕则问奴,织则问婢,阃以外将军制之。”乃一则欲守而不得守,一则欲战而不得战,以致金汤失险,干城同殉,国家大事,从兹而去,是谁之咎哉?蔡忠襄之死,与周都督相类;然提三千弱卒,往来奔命于二千五百余里之间,即不归太原,势必不支,非宁武比。独汪宗友者,始以羽书招之,旋以不守河劾之;至福王时,犹以不守河为失策,赐谥赐祭葬而不予赐荫,尤可叹耳。忠襄既解任,仍以死殉,视已受命而徘徊河上者何如?若都督之见贼,意在保全百姓,而百姓愈乐为之死,忠义之感人如是哉?被磔后,材官张某裒其骸而葬之东门之外。至今宁武士民过其地者,莫不为之流涕焉!谥曰忠武,又奚愧焉?”
  ◎关西二烈
  流贼初扰关中,三原在籍副都御史焦源溥,及泾阳在籍佥事王征,皆聚众筑堡,缮甲储粮,以卫桑梓。当是时四方云扰,贼众往来飚忽,秦地几无坚垒,独二县之民安居无恐者,两人力也。已而西安陷,郡县皆从贼,自成伪行仁义,胁用才望之士,以收人心。先遣兵劫源溥至西安,见其修髯方面,仪观伟甚,特起加礼,欲重用之。源溥曰:“吾纵不能起兵恢复,终不与诸逆俱生。”因说自成以逆天不祥,宜翻然改悔,归命天子,立功自赎,可致封侯。词气恳切,贼不忍杀,纵之归。又遣兵至泾阳胁征,征闻之,引佩刀坐于门曰:“贼使至,我必以颈血溅之。”子永春跪请曰:“大人毋自苦,儿今走西安请死,以代大人。”征曰:“若代吾死,死孝;我誓自死,死忠;各行其志可也。”遂绝粒不食。越五日,永春得释归,跪进汤饵,征曰:“子之于父,当成其志。”卒挥去,不食而殁。邑人私谥曰:“端节先生。”
  源溥字涵一,起家进士;崇祯初,官河东兵备,迁宁武参政,再擢右佥都御史,巡抚大同,罢归。其在河东时,屡与诸将擒杀贼魁;及归自西安,谋东走蒲州,收召旧旅;又欲奔西宁,结羌戎以图恢复;而贼关防甚密,终不得去。每愤激欷?,形之吟咏,有“百二山河尚可全,八千子弟今何在?”之句,贼闻而恶之,复执之西安。至之日,贼大宴关中缙绅,出秦府金银器皿分与之,谓曰:“饷乏,公等皆墨吏多金,宜各出之以助军需。”且令左右露刃胁之,皆战栗署诺惟谨。次至源溥,源溥张髯?目,以笔掷自成曰:“瞎贼,吾安得金?且汝不闻王嘉胤、紫金梁之事乎?我歼渠时,汝始为贼锉草扫马矢耳!”自成大怒,立磔之。
  征字良甫,一字葵心。时有邱东周者立刺自成,不克而死。而源溥之兄源清字湛一,葵心之友袁养和,亦以拒召绝粒而死。其遁入山者:泾阳则兵备杨国柱,举人周?;三原则举人周昌祚。
  ◎秦晋宗人
  明太祖二十六子,马后生者五:长懿文太子,次秦王,次晋王,次成祖,次周王。太祖封成祖于燕,封周王于汴,据元宋旧都;而王二王于西北,秦关百二,晋表山河,岂不屹然长城万里,周之鲁卫哉!已而二王早薨,成祖入继,三国嗣王,谊属犹子,本支百世,与国同休矣。迨崇祯之末,大盗横行,屠陷城邑,独周王恭枵出库金数十万,幕兵扼贼。河决后,薨于彰德。至于秦晋后王,甘心屈辱,两国宗人,亦皆束手待毙,未闻有以一矢加贼,与天子分忧急难;而抗节死义者,尤不多见也。意者王人之子孙,狃于富贵,故能自振拔者少欤?抑亦靖难之后,前车是鉴,强干弱枝,积渐之势使然欤?
  西安之陷,秦王降贼,中尉谊杲泣曰:“吾不忍见宗国之亡,国主之辱也。我不死,且愧张长史、徐旗官。”赋诗三章,自投于井——张长史尚纟?,旗官徐应魁也——谊杲之外,不食死者,中尉存樨;自缢者,中尉谊纠之子存柘;于是秦宗室有三烈焉。太原之陷,晋王降贼;宗室死义者六人:府学生员霞,霞父慎钲,王府审理慎镂,逸其名者,曰小二,曰长安,又有敏口者任通判,时在龙门,闻变,知其父必不免,辄为位,斩衰哭奠毕,望阙再拜,自缢死。余未有闻焉!而其后贼臣韩文铨捕晋宗室四百余人送西安,悉杀之。叛将陈永福在太原,恐宗人为变,闭门搜捕,得千余人,杀之海子堰,若歼羊豕。嗟乎,是真不幸生帝王家尔!
  善夫,顾宁人之言曰:“自古待宗人之失,未有如本朝者。有周用人,必先同姓;汉唐猜忌骨肉,然刘氏李氏之任宰相官中书者多有矣。独本朝庸疏舍戚,既不得筮仕为吏,又限之国城,若无罪而受拘。故不肖者,怙侈放僻,以为民患;而贤者亦第谨身寡过,安于豢养。举天下之宗,无一人任国家之事,以生草泽之心,而来远人之侮。卒之干折枝摧,一时同尽。呜呼,是亦后王之大戒已!”
  野史氏曰:“明万历中宗人之文秀,莫盛于秦。有七子者善为诗,崇祯末,六子已逝,而子斗先生谊纠独年至八十;后其子存柘殉节,十余年乃卒。余尝至西安,犹及见子斗先生,然求所谓青门七子合集,已不可得;而三烈之名,世争传之;然则士之所重,固在彼而不在此乎?抑余又闻太原之陷也,中尉长安之母语长安曰:“宗室家终难与贼并立,毋徒取辱。”遂母子同殉。及观贼臣屠灭晋宗,益叹死难诸人,非独节之高也,其揆事尤明且决哉!”
  ◎献忠屠蜀
  黄虎之窥蜀屡矣,而未尝得志。至癸未,自成入秦,黄虎独据湖北,见梁楚残破,不足久留,乃复溯江西寇。初,夔府设十三隘以捍盗;自刘士奇抚川,患饷不足,渐撤其兵,故贼得乘其无备。士奇在重庆,闻夔州陷,檄参将曾英屯涪江扼水路,副将赵荣贵驻梁山扼陆路;而重兵据铜锣峡以守城。贼先击走两路兵,舟师直向峡口,别令骑兵入山径,袭破江津县,掠其舟,从上流鼓噪而下,守峡兵立溃。时新抚龙文光方至顺庆,将士多往参谒,比返,则贼已夺佛图关矣。甲申五月,贼陷重庆,士奇及端王皆被执,黄虎降阶而迎,谓曰:“我兵强于闯,殿下畏闯而去汉中,独不畏我而去重庆,岂非命乎?”将磔之而屠其民,赤日中忽雷电交作,晦冥,咫尺不见,黄虎仰而诟曰:“我杀人何与天事?”用大炮向上丛击;俄而晴,遂并士奇杀之。百姓但斫右手,有因欲以左代,而两手并去者。
  七月,贼进寇成都,新抚自顺庆往救;方出城,顺庆即降贼。贼留殷承祚守之,而令卒伪为顺庆兵,随文光先入省城。贼至城陷,文光死之;蜀王及妃嫔皆自尽;世子被执,贼封为太平公。悉驱百姓于中口,将纵骑蹂之,天忽尾垂一物如龙尾,黄虎喜,以为瑞,贼将汪兆龄亦固谏,乃释去。其年贼建号大西,又自称秦王,改元义武,置官属,以严锡命为丞相,分兵掠地,川中郡邑皆从之。
  黄虎为人,其性特异,恒醉柔而醒暴,一日不杀,即悒悒不乐。既据蜀,先召地方官率乡绅召见,至则杀之;间有授伪职,不久亦辄见杀。前县令吴继善降贼,授伪官,一日为贼写祭天文,其纸中接,贼见之,怒曰:“若不欲我一统乎?”立剐之。降盗江鼎镇复归贼,授礼部尚书,后值迎春,黄虎问春入何门?江曰:“入东门。”贼国号西,闻言东,怫然曰:“是何出典?”江犹未悟,漫应曰:“出大明会典。”虎大怒,责一百棍,江有故人为代受五十。翼日,飞骑收此两人,并家属悉斩之。一绅已从贼,为恶奴所诬,自知不免,乞一言而死,贼笑曰:“若何言?欲良死耳。我自有法。”仆之地,滚以石轴,立成肉泥。又开科进士一百二十人,状元张大受,成都华阳县人,年未三十,身长七尺余,弓马绝伦;群贼咸贺得士,请图其像,传播远方。贼大喜,赐张甲第一区,美女金帛,家丁二十人。己而黄虎坐朝,伪官奏状元入见,忽颦蹙曰:“我心实爱渠,但畏见其面,速斩之!”须臾张首至,又传令将张全家及所赐美女家丁悉处死。禁民间畜马,及试武生而无马,则择营马极狞劣者给之,俟其既乘,即令兵士发喊放炮,马惊人坠,宛转尘埃,贼抚掌笑乐。畜群獒,遇朝会,伪官拜伏,辄纵獒下殿,为所嗅者,谓有异志,即脔以食獒,名曰天杀。严锡命为贼心腹,条陈甚多,尝言:“陛下继嗣不广,皆由兵间所采女子,不足以配圣德;今有故相陈某女德才貌俱全,可正坤位。”贼于是强委禽焉。忽一日出示曰:“陈娘娘欲斋僧,大僧十两,小僧六两;银用黄封柜,舁贮大慈寺。”诸僧大喜,远近云集;市井无赖小儿多求僧剃发,暂为沙弥,得银许以半谢。至期,入寺领银者近万人。贼闭寺门,每十僧贯以一索,引去骈斩之。闯贼败还,思侵蜀以自广,屡遣兵攻顺庆,黄虎自出御之,失利。廉得诸生有通表于闯者,由是发怒,命州县教官率生监来省考试,教官之妻亦率生监之妻来省点检。既至,聚之大慈寺,照牌点名,驱至西城外青羊宫坑之,共一万七千余人,所弃笔砚如邱冢。先后所杀绅土,其家属得生者,皆发娼院,已复并娼优杀之。指官兵为毛贼,擒得非烹即剐;官吏被擒者,目为脏胚,叱剥皮,顷刻而尽,全皮俱下,稍与肉黏附,便谓剥不如法;即缚剥人之人,令善剥者剥之,其虐戾如此!
  四方郡邑初惧加兵,故贼号令所至,争先送款;既而不胜其虐,于是王祥起遵义,杨展起犍为,曹勋起黎州,各据地自保。而前大学士王应熊亦聚众起义,缟素誓师,传檄讨贼;袁韬、武大定等皆以其兵反正。前守道马乾德自达州起兵,逐贼将刘廷举,迎曾英入据重庆;英以书招殷承祚,其使为逻者所获,黄虎令断一手,去一目一耳,割半鼻半唇给令箭往谕,承祚大惧,即举顺庆降英。乙酉二月,黄虎使养子刘文秀攻之,为英所破,仅以身免。
  贼初志在帝蜀,虽好杀,犹时有所纵舍;及兵出屡败,列城多叛;谋下荆吴,又惮英为阻,益愤恨,攘袂?目,以咀嚼蜀人为事。先杀武弁,次及僧道筮卜医生工匠皆尽。尤忌朱姓,知蜀府宗支多在灌县,围而屠之,蜀世子亦被害。贼先欲屠保宁,僧破山为之请,贼方进狗肉,谓僧曰:“?敢此即从汝。”破山曰:“老僧救百万生灵,何惜如来一戒?”为啖数脔,保宁由是得全。至是仍令守将尽屠其民,毁城而还。自入秋以后,悉聚其兵于成都,日遣一将出屠诸郡邑,并及村聚。尝登高四望,有兵过而炊烟在者,将吏必死。其下争以多杀为功,首级重不可举,男子割势,妇人各取阴肉,或割乳头,验功之所,积成丘阜。又用法移锦江,涸其流,穿数刃,实以精金及他珍宝累万万,下土石筑之,然后决堤放水,名曰铜金。
  顺治三年春,肃王西讨,黄虎迎于平阳关,败还,有曼仙者,本楚府乐户被掠,其侪琼枝不辱而死,曼仙刻意奉迎,黄虎嬖之,携入蜀;屡欲图贼,不得间。及黄虎自平阳败还,竟忽忽不乐,曼仙乃奉毒酒,清歌以侑,黄虎手挽其颈曰:“汝先饮此。”曼仙不能却,立饮而毙。贼觉其情,念成都百姓必多因败图之者,夜寝必数迁其处;又选亲信左右千人,号讠?事小儿,身易服杂其间,夜出周行街巷,听人私语,犯忌讳者,以白垩识门,黎明而收者至。偶闻俚语云:“张家长,李家短。”喜曰:“此吾家独霸之谶也。”未几,卒尽屠之。而益发兵四出,穷搜荒僻,逢人辄杀,如是者复半载。
  一日,贼独坐食馒首,忽千万手自空来夺;又闻乐奏虚室,就视皆无头女子;未及黄昏,城中鬼语啁啁,贼众或孤身夜出,鬼辄击之。贼恶其不祥,出居东园。东园者,蜀外府外囿,有梨花数十本,皆二三百年物,每岁三月,都人士群游其间。贼至即伐木辟驰道,练兵其处,至是而徙居焉。贼众之樵采者,反入城拆民房为薪。八月,贼毁成都,焚蜀府宫殿,及未尽民房;火不能毁者,聚薪发炮,必裂碎之而后已。成都有大小城,相传张仪所筑,刘先生复修之;?以巨石,贯以铁ㄌ,雄壮甲天下,宫室之盛,拟于京师,一旦变成瓦砾。于是成都四面方千余里,百物皆尽,空如沙漠。黄虎尝过梓潼七曲山,自谓文昌子孙,宜王蜀,追尊文昌为始祖高皇帝,制诗刻石。又自言尝见天神语之曰:“天以百物与人,人无一物与天。”因续一句云:“鬼神明明,自去思忖。”令刻于石,名圣谕碑。有道人谀之曰:“陛下即天神,终当遗弃一切,仍归上界。”黄虎大悦,乃尽杀其妻妾,一子尚幼,亦扑杀之。而谓孙可望曰:“我亦一英雄,不可留幼子为人所擒,汝终为世子矣。明朝三百年正统,天意未必遽绝;吾死,尔急归明,毋为不义。”遂分其兵为四:属可望,及李、刘、艾三养子,弃成都北出。
  九月,贼屠顺庆,进屯西充,大治舟楫,将悉杀川兵而入楚。诸将中惟刘进忠收川兵最众,惧而来降。肃王自保宁进兵,使大将雅布兰与进忠轻骑觇贼,直造营门,仅隔一河。黄虎初不为备,闻兵至,犹以为他寇,身衣蟒半臂,腰插三矢,引牙将临河视之。进忠望见指曰:“此八大王也。”贼方抽矢,雅布兰直前射之,洞胸坠马,王师大呼曰:“献贼死矣。”急渡河追杀,贼众以锦褥裹尸,埋于僻处而遁。王师求得,发而斩之,枭其首于成都。厥后埋尸之处生异草,触之者辄生大疽,或致死;又有黑虎白昼噬人,人不敢过其地。
  贼溃兵过重庆,袭杀曾英,旋弃去,王应熊入据之。其明年,王师至,应熊走死。未几,明宗室朱容藩来寇,王师退屯保宁成都者,亦驱残民千余北去,至绵州,复尽杀之,成都之人竟无遗种。已而朝议以四川荒索,馈饷难继,并撤保宁顺庆之兵。明桂王乃使杨乔然为巡抚,大学士吕大器为总督,统驭诸将,代王应熊。时兵荒累年,百姓存者百无一二;或久窜山谷,变为野人,举体生毛,能手格猛兽,擘獐鹿啖之;悬崖绝壁,腾上若鸟隼。所在蒿莱满目,狼虎成群。有张懋赏者,主仆八人,至荣昌莅任,入城四顾无人,日未暮,群虎突出,八人之中,攫食其五焉!
  ◎川中诸将
  王师既撤,明川中诸将各分地自守:雅川曹勋,嘉定杨展,遵义王祥,重庆袁韬,涪江、云阳则曾英养子李占春及于大海,其余赵荣贵、朱化龙、侯天锡、马应试分屯龙安、茂州、永宁、芦卫等处,巫山、万县则谭谊兄弟据焉。而朱容藩既挫王师,还屯夔州,兵最强;吕大器徒拥空名,不能制也。已而容藩谋据蜀自王,先改忠州为大定府,顺治五年夏,遂自称吴王,铸侯将军等印,遍给在川文武,罕有应者;独于大海往,伪封靖南侯。降贼旧官张京责其贡献,大海唯唯。比入谒,高唱进宝,伪鸿胪问曰:“何宝?”大海徐答曰:“奇货骆驼。”盖容藩面瘦曲背,故以相谑也。杨乔然与吕大器乘众心不服,檄诸将共诛灭之。未几,大器病亡,即以杨乔然为总督。
  杨展在嘉定,据有川西南州县,又能识宝藏气,所至得窖金,荒乱中用以赈济,故袁韬及李乾德、武大定皆归之。后与王祥构祸相攻,马侯二师皆助祥;展使其子破芦卫,杀马应试,进攻天锡于永宁,王祥来救,展兵大败,由是威名日损。又性骄矜,众渐不悦,韬等遂袭杀展而分其地。王祥者,王应熊部将,颇矜名节,岁必通使广西贡献。其妻尚祖警敏有权略,选健妇数千,皆男扮,别为一队。七年,祥为孙可望所破,自刎死。尚祖更衣盛妆,南向叩头,又拜其夫死处;既投缳,犹以手招左右曰:“扣宽不得绝,可紧之。”如其言而尽。
  可望既克遵义,进攻嘉定,李乾德死之;袁韬、武大定皆迎降;曹勋亦弃雅州,与化龙、天锡俱西走,不知所终。李于二师久屯涪云,可望屡使招之,两人怒曰:“彼杀我父,幽我君,而我从之,不忠不孝,与禽兽何异?”立斩其使。及贼兵至,占春力战七日不能支,与大海率流民走楚,中路食尽,流民咸怨,占春不胜愤激,中夜呼酒,对妻子痛饮为别,单骑遁入华山为道士。大海以其众归朝廷。九年,王师破保宁,斩赵荣贵。十五年,复重庆,乔然伏毒死。其年秋,王师南讨谭谊,乘虚攻顺庆,不能克;未几,谊及其弟弘杀谭文来降。有明故臣遗寇始尽,四川遂平。
  ◎沙定洲之乱
  沙定洲临安王弄土司也。其父沙源骁勇有将略,数从征讨有功,时号沙兵。王弄与阿迷州接壤,其土官普民升者,定洲内亲也。民升嬖江右范姓妓名彩云,生一子名服远。范氏狡而勇,崇祯间,挟制民升,导之攻劫,远近苦之。已而民升死,范氏独据阿迷,年长矣。一日,突至王弄劫定洲曰:“惟尔可与我为夫妇。”定洲以有妻告,范曰:“呼来,我自语之。”定洲妻至,范辄挥刀断其首,顾定洲曰:“今不可以生同室死同穴乎?”遂夫之。定洲之年与服远相若也,复嬖范氏,用为谋主,范氏先教定洲告讦诸土司,以兵掠之,沐天波不能制。国变后,谓定洲曰:“是可取而代也。”使诱武定土司吾必魁作乱,欲俟天波来调兵,因以伺间袭省城,定洲从其计。必魁果借行盐加税为名,兴兵破楚雄,声言:“已无朱皇帝,安有沐国公?”天波发兵讨之,檄蒙自二千,定洲以五千往,至?南,则必魁已就擒,定洲失望。时有于锡朋者,用事沐府中,所为多不法;沐氏家奴怀怨者,闻定洲有阴谋,许为内应。定洲乃托言入辞,乘不备,夫妇拔刀升堂,格杀数十人;诸奴应于内,沙兵集于外,天波踉跄走楚雄,女妻及二弟皆被杀。
  天波既遁,范氏又教定洲劫巡抚吴兆元,使其题言“天波反,定洲讨平之,宜以代镇?南。”兆元不可,则拘而夺其印。又诡草禄丰在籍尚书王锡衮上永明王口;执锡衮至,以稿示之,锡衮大恨,诉上帝祈死,越数日竟卒。定洲于是遂行府事,发兵攻楚雄,天波再走永昌。沐氏世镇?南,府藏盈积:佛顶石、青箭头、丹砂、落红、琥珀、马蹄、赤金皆装以箧,箧皆百斤,藏以高版;板库五十箧,共二百五十余库;他珍宝不可胜计。定洲运入本峒,累月不绝。当是时孙可望等休兵贵阳,方图?南,闻之骇曰:“此皆我囊中物也。”起兵兼程而进。丁亥四月,四养子兵入?南,称黔国焦夫人弟来复仇,所过城邑有不下者,辄攻屠之。定洲力攻楚雄,闻之敛兵而还,李定国邀击之于蛇花口,定洲大败,遁还阿迷,不敢出。
  可望等至省城,兆元迎之入,执诸叛奴戮之。进徇迤西诸郡,得扬畏知,使作书招天波;天波使其子忠显至军觇可望意,可望厚礼之,发二十骑送之归,而潜兵随其后,先夺澜沧桥。忠显归见其父,二十骑中有两人历阶而上,忠显视之惊曰:“此李刘二将军也。”遂劫天波还?南,车裂于锡朋以谢国人。己丑夏,李定国征阿迷,惮其险,已还师,定洲闻兵退,与范氏出,过其妹婿汤嘉兵砦;定国觇知,还兵袭之,执其夫妇。李兵初闻范氏嬖于二夫,疑必辰赢夏姬之流,及献俘,魁墨奇丑,无不大笑。械至?南,夫妇竟同磔于市。
  ◎老神仙
  张献忠掠河南,俘一男子,自言有禁方能活人,贼姑置军中,未之信也。献忠性残暴,每以大梃挞左右至死,既死而悔,偶忆男子言,使治,果立愈,始宠异焉。献忠在长沙,一日忽下令曰:“人持一几来。”顷之得几数万,累为台,高几千尺,令将士执弓矢环其下,曰:“吾有呼,即全军皆呼。”而召男子登之。男子登未半,股栗欲止,视台下皆引满相拟,大惧,遂造于巅,于是献忠揖而呼曰“老神仙!”将士数十万齐声曰:“老神仙!老神仙!”声殷然动山谷。自此军中皆称为老神仙云。老神仙者邓州人,姓陈名士庆,少慕神仙术,遍游名山无所遇,后至终南,见老人箨冠羽衣,瞑坐石上峒中,士庆疑非常人,再拜自陈,求为弟子。久之,老人拭目徐视曰:“若岂神仙中人,去,毋溷我!”士庆跪拜者累日,每饥则往山下乞食,老人乃与一物如饴,食之,腹中气蒸蒸然,遂不复饥。士庆愈不肯去,又累日,老人出书一卷授之,始拜受而退。视其书多不省,唯末四页颇能识之,则禁方也。归过洛阳,有富家女秋千坠地而折足,募能愈之者予百金,试以其方治之,果愈,得金以归。时盗贼蜂起,父母疑子素无赖,在外久,必从贼得金。士庆出书自明,父方怒,投之火,急起于取,止存末四纸而已。士庆初匿其姓名,后蜀文士刘[B13P]与之善,许为作传,始为[B13P]述之如此。
  其在贼中,所全活甚众。献忠嬖楚府宫人老脚,偶以暴怒,引刀刺之,洞腹溃肠,召士庆使治,士庆曰:“嘻,乌有人肠离体而可复活者?然大王有命,不敢违。”舁置木扉,以清水涤之,纳其肠胃,线纫而敷以药。老脚越宿而呻吟,三日而思饮食,五日而起坐,不十日而仍侍左右矣。孙可望杀一爱妾,士庆度其必悔,即持去治之如老脚,衾裹置车中,阅数日见可望曰:“前夜将军何自杀所爱乎?”可望抚膺叹曰:“悔不求君治。”士庆曰:“毋过伤,吾今适得一美人,愿以奉将军。”令人持车至,启衾出之,则前所杀妾也。视其项,红痕环如缕,美丽乃倍于平时。白文选与官军战,炮中其颈,濒死,士庆曰:“伤重矣,我无子,彼能父我而养我以终身,当活之。然彼素反覆,书券来。”白即书契券如其言。乃以药僵其痛处,锯去伤骨,杀犬取胫骨,如其长合之,敷以药;阅三日而文选驰骑入官军,斩发炮者,以首归。其奇验多类此。献忠死,士庆遨游诸将间,年老矣,犹日饮酒数斗,御数女,人或求其术,辄曰:“此非吾所能传,有司之者。”后卒从文选投诚,而病死于腾越。
  论曰:“余览世所传老神仙事,洵奇怪,古方技中不多见也。惜为贼用,弗以其术活一忠义士。既又闻降将王安言:‘在贼中尝从老神仙求药,见其从群妇人剜取阴上肉方寸许,杂以药,投炉中熬之,须臾火起,光满一室,其火著物不燃。久之,老神仙曰:‘药成矣。’复投以药而火熄。’若然,是其术非作贼者不忍试,且无由试也,曷足尚哉?”


  ●卷下
  ◎桂王上
  明永明王由榔,神宗之孙也。崇祯末,随父桂王避贼梧州。及两京浙闽相继覆灭,其时桂王已薨,于是广中督抚丁魁楚、瞿式耜迎永明王肇庆,称监国。唐王之弟聿钅粤在羊城,闻之,使陈邦彦来约和。永明王召其下,问和与战孰便?邦彦因进说曰:“天潢之序,固应属王,何和之有?然外患方兴,奈何寻踪谭尚?为今计,不若早正大位,以一人心。”魁楚然之,遂以顺治三年十月僭号,改元永历;遣彭耀往谕广州。比至,聿钅粤已称帝,执耀杀之。猎月,命瞿式耜东讨聿钅粤,前部林佳鼎轻进败没。丁亥正月,王师克羊城,乘胜而西,永明王走梧州,丁魁楚为李成栋所诱,死于藤江。是月,肇庆破,瞿式耜以永明王奔桂林。二月,太监王坤劝永明王入楚,永明王从之,出驻全州,留式耜守桂林。三月,李成栋袭桂林,式耜与总兵焦琏力战拒之,王师不能克。四月,武冈守将刘承胤以永明王如武冈,李成栋复攻桂林,弗克。八月,定南王兵渡洞庭,何腾蛟战败,自长沙南奔,永州守将曹志建亦弃永州走镇峡。王师进驻湘潭,尚王从东路渡江攻燕子窝,总兵陈士明等迎降。耿王别率兵趋湖西,破郝永忠,从宝庆直抵武冈。刘承胤见事急,乃伪降,密使副将谢复荣以永明王奔古尼,追兵迫,复荣以五百人断后,皆死焉。九月,正师进攻沅州,守将张璧先弃城走。永明王复自古尼走柳州,道阻,还次象州,资用乏绝,从臣狼狈,皆以青布裹头,渐欲散去;会王师于全州失利,撤兵北去,始得复还桂林。
  戊子正月,金声桓南叛,永明王命何腾蛟出全州,焦琏出平乐,郝永忠屯永安,窥长沙以应之。二月,永忠兵溃还,夜半,劫永明王于寝,裸而置之城外,大掠而去。时事起仓卒,严起恒、马吉翔辈觅布袍竹轿,奉永明王远遁,遇水濡足,逢山扳树,逾旬始得口南宁。式耜被劫登舟,适遇总兵周金汤、熊兆佐自楚至,始得脱还桂林。已而腾蛟闻变,与焦琏先后引兵归,王师乘乱攻之,不能克。三月,李成栋及布政袁彭年劫佟总督以广州南叛,使至南宁,永明王大喜,欲还肇庆。瞿式耜上言:“宜且归桂林,或暂驻梧州,不宜委身新附,使太阿倒持。”不听。闰六月,永明王发南宁,过浔州,守将陈邦傅欲为乱,以石碎萧琦舟,杀之。永明王脱走,八月朔日,方至肇庆。成栋来迎,封惠国公;迁佟养甲于梧州,而使张善袭杀之于路。养甲行至杨柳沙,方与客夜弈,闻善至,按枪舱口,杀十数人。善厉声曰:“公差矣,公所杀宗室诸王忠臣义士,以百千计,一死不足偿,乃吝惜若此耶?”养甲赴水,善擒得之,遂被磔于江中。
  当是时连得二省,兵势骤张,士人云集,其已仕者,不日迎銮,即日扈驾;而未仕者,亦诡称原仕以求用。袁彭年初降本朝,授广东提学,尝出示云:“金线垂辫,斯兴朝之雅制;博带峨冠,乃亡国之陋规。”至是自谓反正功第一,欲专朝政。成栋东出,留养子元胤助守;彭年知其寡识,于是崇以礼貌,属以大权,挑其喜怒,以作威福;两人之门,晨夕如市。肇庆士庶,乃作假山图五虎号以讥之。元胤本贾代子,故画假山一座,下列朝臣累百:有以头戴之者,有以手挟之者,有以杖支之者,有以肩背任之者,或仰而望,或倾而听,或指而有言,或跪而起拜,或惧而退避;山顶黑气蒙昧,直接云端。五虎者:刘湘客为虎皮,蒙正发为虎爪,金堡为虎牙,丁时魁为虎尾,而彭年尤横,为头。尝论事王前,语不逊;王责以君臣之义,彭年勃然曰:“倘向者东国以铁骑五千席卷而西,君臣之义安在?”王默然变色。行在诸臣亦皆恶之,而心惮元胤,不敢发。
  十月,李成栋攻赣州,败绩。腊月,何腾蛟会兵湘潭,使马进忠救南昌。己丑正月,进忠兵溃;乌金王袭湘潭,执何腾蛟。二月,李成栋复出攻赣州,兵败,溺水而死。先是肇庆又得吴三桂密奏,群下咸谓中兴可望坐致,益复泄沓;惟借考选考贡,朝夕纳贿。王皇亲新教梨园子弟班成,文武诸臣,无日不会,酣歌恒舞。瞿式耜在桂林,累次上书,言:“宜君臣宵旰,肃官常,作士气,以图恢复。”莫有以为意者。及各路败书踵至,中外震骇,束手无策。式耜知事不可为,于是筑室仿虞山东皋水竹之胜,颜曰:“小东皋”,与游客赋诗饮酒不复淡经济矣。
  成栋既败,永明王使其将杜允和代守羊城。庚寅正月,平南王兵逾梅岭,破南雄韶州,王留李元胤守肇庆,而身奔梧州。吴贞毓、郭子奇等乃敢劾五虎罪。王以彭年有反正功,削籍免议;余四虎皆下狱:堡与时魁谪戍,湘客、正发配赎。是月,王师进攻广州,广城东南距珠江北有三里圬,人马不可站立,惟城西一带皆小麓,为兵冲,杜允和列兵坚守,平南王攻之,不能克。是月,罗南生起兵延平,奉德化王慈晔为主,攻陷大田、龙溪等县。四月,定南王破全州,守将吴一清退保榕江。是时永明王舟居于梧,犹行考选。中秋节,严起恒书“水殿”二字,制一牌坊,送至王舟,率群下上表称贺。九月,靖南王定延平,斩慈晔,降罗南生,引兵会攻广州。西城守将范承恩因小愤开门降,允和遁入海,袁彭年时以被黜居广,复投诚。十一月,定南王克肇庆,诛李元胤,进破严关,桂林兵溃,式耜赋绝命诗曰:“从容待死与城亡,千古忠臣自主张;三百年来恩泽久,头丝犹带满天香。”城破,与张同敞皆死之。
  永明王复走南宁。是岁,孙可望使杨畏知至梧州贡献,求封秦王,严起恒以非祖制,坚执不许;畏知因留粤不归。辛卯正月,可望托言入卫,遣兵至南宁,杀起恒及与议阻封者十九人,执杨畏知归滇,畏知骂贼而死。其年冬,南宁破,永明王将走镇安,会李定国兵出靖州,将迎永明王,孙可望心忌定国,顺治九年三月,使其党郑国迁永明王于安隆。
  ◎桂王中
  永明既迁,改安隆为安龙府;孙可望使人监之,所供奉皆造册呈报,内开:“皇帝一员,月支米若干,太子一口,宫眷八口,月支米若干。”闻者莫不怪叹。己而可望至安龙入见,将图不轨。王所居宫旁有古井,压以巨石,上刻符篆,相传张三丰锁孽龙于宫,可望发而视之,水忽涌出,可望惊走。媚贼者曰:“此龙来朝王,王呼免朝,水当退。”可望且呼且走,而水来益急,几没可望膝,乃传永明王命呼之,水立退,邪谋由是顿息。
  其年夏,李定国破沅、靖、武冈三州,总兵张国柱败没。定国进攻全州,先使其将张胜统精骑趋严关,七月,王师败于驿江湖,定南王急发兵往救,而张胜已扼关口不得出,全州遂陷。定国至,大战关下,王师破其象阵;定国斩其象奴,勒兵再战,士皆殊死斗,象亦直前冲突,王师大败,桂林陷,定南王死之。定国已得桂林,使高文贵为前锋,乘胜而东,永州、衡州皆不守。又潜兵破吉安,吴楚震动。朝廷命敬谨亲王尼堪,将十万众拒之,战于衡州城下,相持四昼夜,定国败走,而敬谨亲王为交枪所中,殁于阵,王师复却;定国亦力竭,退屯武冈。
  是秋,孙可望亦出兵陷辰州,又使刘文秀寇蜀,文秀恃胜轻进,围吴三桂于保宁,其将王复臣谏不听。有黑煞神者,别屯城西,三桂觇其无备,先使孱兵挑之下山,而以铁骑蹂之,黑煞神败没;复臣兵屯其后,亦战死;文秀撤兵而遁。可望耻两路无功,功名独归定国;责文秀愎谏取败,假永明命落职闲住。癸巳春,可望悉师入楚,欲就定国,定国避入梧州,可望追之,道遇王师,骤而败,乃退驻贵阳,复召文秀使守?南。甲午春,安龙日益穷蹙,永明用吴贞毓谋,潜求迎于定国;马吉翔泄其事,可望复使郑国至安龙,杀贞毓及与谋者十八人。
  是年,定国自梧州出攻肇庆,战败,走保柳州。丙午春,复出破廉州,进屯端溪西岸。乙未春,破高明,东攻新会,久不克。耿尚二王及靖南将军朱马喇纛、章京东拜会兵来救,定国于峡口列巨象、西洋炮为阵,别以劲兵驻左山为冲突计。战既合,朱马驰铁骑先夺左山,二王张左右翼直攻峡口,定国军炮喑不发,群众皆惊逸,遂大败,走保南宁。会求迎之使复至,其年冬,遂自南宁赴安龙。可望闻之,使白文选劫永明入黔,文选心非可望所为,故迟其行,俟定国至而以不口劫归报。可望又使至曲靖邀之,文选因与定国合谋,同举永明而西。将至?南,刘文秀阳与可望心腹王尚礼等议城守,而阴出见定国曰:“吾辈久知孙王为董卓,但恐诛卓之后,又有曹瞒尔!”定国自明无他意,折箭为誓,文选即迎永明入城。可望初得?南,即于五华山大建宫殿,制拟京师,方落成,而震电击其四楹,故不敢居,至是以为行宫。伪封定国为晋王,文秀为蜀王,而赐文选公爵,使边黔召可望。可望大怒,夺文选兵。丁酉春,可望大举南犯,与李刘相持于交水,别遣马宝、张胜以精兵出间道袭?南。兵至城下,门犹未闭,张胜欲入,马宝止之,沐天波等始得严兵为备;王尚礼欲为内应,不敢发。俄而交水捷音至,宝以其兵降,张胜遁去,定国追斩之;王尚礼服毒而死。定国既逐可望,悉收其部将,余党王士奇、关有才等据永昌作乱,讨而诛之。自是事权始归于一。定国性本忠勇,又深以可望为鉴,谨守臣节,上下粗安。然自两人交恶,频年战争,猛将劲兵,十捐六七,定国锐气亦少衰矣!
  戊戍夏,王师四路进讨。时刘文秀已死,永明使定国、冯双礼等扼盘江,据鸡公背;使文选督窦民望等出七星关,扼天生桥。十一月,固山额真侯墨勒根虾与吴三桂自遵义进兵,访土人得间道走乌撒,出至七星关后,文选弃关奔沾益;信亲王多罗锋尼与洪承畴破贵州,进至鸡公背。定国战败,退守盘江。土司岑维禄导靖寇将军罗托以楚兵出安龙,从南盘江直走昆明,定国选兵倍道截之,又败。又闻固山额真赵布大以越兵自广南入,知势不支,即弃盘江走滇都,奉永明奔永昌,令白文选留守玉龙关。己亥正月,信郡王会兵破省城,文选复弃关渡澜沧江,断铁索桥,吴三桂编竹牌以渡,破永昌,与赵布大合兵,急追定国。定国将决战,先令靳统武卫永明走腾越,而身结栅磨盘山左右设伏布地雷以待。三桂至,见山势险恶,未敢遽进;得降人卢桂生,始知定国虚实,于是分精卒扼伏兵处,而大队直前攻栅,破其前屯。定国升高观战,□王师乘胜争功,挤入狭径,急督后队死斗,三桂骑兵迫于险不得骋,大败奔还。定国亦不敢追,徐收兵尾统武而西,欲至腾越,别思良策,而永明初闻定国失利,仓卒间已由别道至缅境,入铜壁关矣。
  ◎桂王下
  缅甸者,西南徼外蛮落也,其都曰阿瓦。有新旧城,中隔城江:新城在江左,缅酋所居,旧城在江右,一名者梗,尤荒僻。永明既入缅,缅人随集兵闭关,靳统武不得进而还。定国闻之,以北兵虽退,而夷叵测,闻文选在孟定,就而与之谋,欲各择便地驻兵,收合散亡,联络土司,俟形势稍固,然后迎复。文选谓王身处危地,兵卫单弱,稍迟恐生他变,不用定国计。定国留保孟定,文选独从奠蛮进兵,缅酋闻之,即移永明入阿瓦。己亥五月,永明至旧城,缅人盖草房十数间居之,留兵百人为卫;从臣自结草舍以居,犹各寻伴侣,携棋牌双陆,日夕游宴。缅民男妇往来贸易,诸臣短衣跣足,杂坐笑语,缅君臣无不目笑而心悲之。
  其年秋,文选兵至新城,信缅人好语,不即攻;比觉其诈则阿瓦守御已固,文选知不可克,退就定国,合兵复进。缅新城三面阻江,惟东南冯陆,文选去后,缅人掘陆引水为湖,湖内留堤三匝,外立木城以自固。定国至,营三十里外,遣使谕缅酋送王,缅人答词甚倨。随于木城外环立木栅,调兵实之;越数日,复立外栅,调兵实之,以渐逼定国。既而驱群象索战,定国将步兵击之。战既酣,文选引铁骑横冲其胁,缅兵大败,保城不出。定国挥所获缅将如国老等礼而归之,复以书谕缅酋送王。又讠?知永明在旧城,密遣丁仲柳于上流造船,谋袭江右。缅人不答其使,而遣轻兵袭仲柳,焚其舟。定国无如之何,乃为久困计,分兵四下扫粮,绝其孔道。数月,城中饥窘,乃遣使来,请先退兵,然后送王。定国谓文选:“彼虽诈,不若姑从其请,休兵养锐,俟造舟成,东西并举。”即拔营而退;将入洞邬,文选先发,未半道,其部将张国用劫之来降。文选哭曰:“吾负皇上及晋王矣!”定国闻之亦哭曰:“为伊强图入缅,致坏大事;今反舍我而去。追思当年兄弟,今惟伊在,何忍复自相鱼肉?已矣,各行其志可也!”遂独引兵驻洞邬。
  初,定国在孟定,多造印敕给诸土司,沅江那蒿、石宾龙世荣等皆响应。定国去至孟艮,吴三桂悉讨平之,然心惮定国及蛮中险远,将迁帅,使人谕缅酋曰:“急缚伪王来,否者我且屠阿瓦。”缅小国,恐,即欲执永明以献,虑定国等在外,故久不决。庚子十月,三桂勒兵将击缅,缅酋惧,先遣兵杀从臣四十余人,惟沐天波出袖中锤,击杀十数人,然后死。定国闻变,以舟师至江右,缅人欲害永明,永明伺间使人报定国曰:“事已不可为,致谢晋王,宜为自计,勿以我为念。”定国及将士皆下马哭拜而返。腊月,三桂兵至阿瓦,营于城东之旧。晚缅相锡直持贝叶缅文来降,即日托言迁居,胁永明过江,行百余里,至三桂营。三桂初见甚倨,永明问曰:“若为谁?”三桂一时口噤不能对;再问之,不觉屈膝伏地。王曰:“我知之矣!他不必言,犹思归骨于祖宗陵墓,知卿能任此乎?”三桂强应曰:“能。”左右扶出,汗流浃背,色如死灰。
  辛丑正月,永明至?南,旧臣龚彝求见,三桂许之,具馔饮酒,永明痛哭称谢不能饮,彝亦哭拜不能起。久之,再劝王饮,永明勉卒三爵,彝拜且哭,触阶而死。定国治兵洞邬,谋邀三桂,既不及,复遇大疫,人马死者大半,乃斋戒作表告上帝,自陈反正辅明,出于诚心;若国祚告终,孤臣回天无力,乞速赐死,毋久害此军民。焚表未几而疾作;及闻永明父子以四月二十五日死于?南,一恸而绝。
  天波黔甯王英十一世孙,沙定洲乱后,不复任事,自永明至滇,始仍以世臣受寄。永明南遁,缅人守关不纳,永明使天波往谕,缅人闻沭国公来,犹下马罗拜也。天波三子度国势既去,先使分赘诸土司;比天波入缅,而二子先后病死,惟长子忠显随妇翁龙世荣出降。未几,有梅道人者谋作乱,假忠显书投甯州禄昌贤。事发,忠显知不免,其妻方有妊,乃使内官胜九德引之出,诡称进香,浮舟远遁;忠显被逮,以婢夏莲为龙氏,而真龙氏后果生男,名曰神保。康熙四年,土酋王耀祖作乱,迎龙氏母子入山,后亦捕获解京。
  ◎粤东三烈
  陈子壮字集生,号秋涛,广东南海人;万历己未,以探花授编修,天启甲子,忤?削籍。崇祯立,起原官,累迁少宗伯,因争宗人授事,复黜。子壮为人长身巨口,美须髯,秀眉目,清言酝藉,雅为风流所宗。罢官后,闭门谢客,独见顺德陈令斌邦彦之文而奇之,延至家,使训诸子。邦彦感子壮之知己也,亦以师礼事子壮;其游若父子然,相得欢甚。邦彦慷慨有大节,双目炯炯,视日不眩;为诸生,四十未遇,居锦岩教授。甲申之变,志欲殉国,于是别子壮,谢生徒,草中兴政要数万言,走江甯上之,不用。唐王读其书而伟之,既自立,即其家授监纪推官,未任,举于乡,与张家玉同事唐王。
  家玉者东莞人,字元子,号芷园,癸未进士,选庶常。初陷贼中,设诡词求见;及见,长揖不跪。贼使卒慑以白刃,曰:“降否?”家玉曰:“不降。”曰:“不降将剐汝。”家玉又曰:“不降。”曰:“不降将剐汝父母。”家玉始跪贼乃释之;即伺间南遁。福王定从逆诸臣罪,阮大铖恶其依附东林,将列之五等,有为之力辩者,始得放归。黄道周荐之唐王,授侍讲,上疏陈江右剿抚事宜,唐王然之,命监郑彩兵救抚州,而邦彦以部属随苏观生驻赣州。彩进至广信,畏敌不敢前,家玉结健将四人,各领死士为先驱;方与王师遇,而彩已卷旆东奔,兵遂败。家玉走新城,坠马折臂;自请募兵潮惠。至镇平,赖寄肖以其众万余人从之;又招降剧盗黄海,得兵数万,气稍振,闻福汀事急,率之往赴,王师邀击破之,家玉众散,亡归东莞。
  邦彦数为观生画策,不用。福州破,观生遁入羊城,闻永明王称监国,使邦彦奉表至肇庆劝进。已行而观生意中变,别奉聿钅粤。永明王夜召邦彦决策太后前,邦彦请王急正大位以系人心,发南雄劲卒取韶州,制粤东十郡之七,而委其三于唐王使代我受敌,而徐乘其敝。丁魁楚辈皆以为然。于是擢邦彦兵科给事中,赍敕还谕观生;至广州,彭耀先往被杀,邦彦遂不敢入城,变姓名称林居士,匿高明山中。
  顺治四年正月,李成栋破广州,西追永明。当是时,子壮已起兵邑之九江村,其兵多蛋户番鬼,善战。闻邦彦在高明,急使人召之,谓曰:“成不成天也,姑置勿计;但得牵制成栋,使毋遽西,则浔梧有备矣!”初,万元吉遣族人万年募兵于广,得余龙等千余人;未行而元吉败,龙等无所归,聚甘竹滩为盗,聚众至二万余人。邦彦乃与子壮谋,使同邑诸生马应芳说余龙攻广州,永明藉是得脱至桂林。及余龙败死,邦彦抚其余众,行收兵至高明,麦而炫等皆从之。当是时,家玉亦与举人韩如璜起兵刘氵窖,据东莞,籍前尚书李觉斯等资以犒士,进破新安,杀其令郑鋈,与家玉东西相应。
  其年夏,子壮约邦彦攻广州,先结指挥杨可观为内应,又使花山盗诈降以助之,期于七夕内外并发。子壮先期一日,连舟千艘直薄西城,夺其炮台。可观等谋泄,佟总督悉收斩之,而飞骑召成栋还。盖其时成栋方攻家玉于新安也。翌日,邦彦至城东,知可观等死,度李兵夜当过禺珠,先伏舟以待,而使人报子壮曰:“敌未必遭我火,恐其余众奔突,请严阵以侍;青旗而朱ヵ者,我兵也。”子壮得报,不即传令。其夜王师果至,火舟飘?起蒲苇间,焚其巨舰十数,李成栋乘轻舸且战且走,邦彦尾而击之,环城而西。平明迫子壮军,城中亦登阵鸣鼓助呼,喧声雷动。子壮兵皆乌合,遥望帆樯千翼蔽江而上,以为皆北兵也,阵动;子壮急传令,而后军已走,王师乘之,前军亦溃。邦彦不敢攻城,全师走三水,破其城,杀知县陈亿,复助麦而炫复高明。巳而清远指挥白尝灿与诸生朱学熙杀副使于玉华,以城迎。邦彦乃口兵至江上,立栅以自固。
  成栋既破子壮,与佟总督谋:以家玉在东,依山为垒,畏我骑兵,决不自至;邦彦居上流,舟师剽疾,若大兵东出,彼不乘广州之虚,必远连西越之众;乃使偏师缀家玉,而先讨邦彦。八月之末,王师至清远,邦彦使霍师连乘风驾火舟迎战,成栋败走;俄而风返,成栋回兵蹙之,火舟迫栅不得入,师连之众歼焉。清远破,邦彦帅死士巷战,身被三刀,走入朱氏园,见学熙缢,拜哭之,题诗于壁曰:“平生报国怀深,望断西方好音;已共苌弘化碧,还同屈于俱沈。”题毕,自投于池;追兵引出,槛车送广州。
  子壮之败也,收合散亡,兵稍振。八月既望,讠?知佟总督生日,引兵袭之,夜泊白蚬壳,近三鼓,遥听城柝无声,缘樯望江中,水光凝碧,惟十数渔舟戢戢落月中,往来如织。子壮大喜,下令薄城,未至二三里,城上角声乌乌,忽兵舟数十乘风东来。子壮大骇,收兵败走。不数里,舟忽不进,下视舟旁,月光照彻,水内巨缆纵横,盖向者渔舟所为也。急奔他道,水浅舟胶,追兵迫,子壮弃舟登陆,壮士百余人掖之遁;会麦而炫来迎,乃奔高明。及邦彦被执,佟总督讯子壮所在,邦彦答曰:“我两人各殉国,何问焉?且生平师事之,即知无可言者。”佟怒,命磔之。
  成栋初攻新安,家玉兵败,韩如璜战死,祖母陈、母黎、妹石宝俱赴水死。家玉走西乡,已而王师引退,西乡大豪陈文豹复聚众奉之,袭破新安,据东莞。及成栋已破邦彦,即移师而东,家玉据金鳌洲拒战,大败;东莞破,文豹死,王师进克刘氵窖。觉斯怨家玉甚,发其先垄,尽灭其族,村市为墟。家玉号哭而遁,道得众数千,王师追之,家玉乃潜舟别岛,伺追兵过而自后击之。成栋失利引还。于是家玉收合散亡,复袭破新安,再为王师所败;乃奔铁冈,收合十五岭乱民,攻克龙门、博罗、连平、长甯,遂攻惠州,克归善,还屯博罗,益募兵,分麾下为龙虎犀象四营,进据增城。王师至,家玉倚险自固,相持十余日;已而身被甲搏战,刀几及成栋,王师乍却,南兵追斩数百级,距长堤鸣金收军。军法:出张旗,入卷旗;或夺得敌旗,即麾以入敌军。是日斩获多旗手,喜而望之,臂绾数头,张旗至中军效功。后队望见骇曰:“敌破中军矣!”急保垒。前军顾后队之移也,亦骇曰:“敌乘我后矣!”皆不战而溃;家玉身中九矢,策马赴涧水而死。经数日,王师得之,颜色如生,须眉犹怒张欲动也。
  至十月,王师至高明,麦而炫战死;前主事朱实莲、太仆卿霍子衡皆不屈死。实莲字子洁,子衡字觉商,皆南海人。而炫字章暗,高明人。城既破,子壮冠带坐堂上,成栋舆致之,具宾主献酬。子壮素善饮,达旦不乱,至是从容引满如平时。械送羊城,佟总督谓曰:“公何不知天命?且我与公年家,方荐公,何苦而反?”子壮曰:“若思年家两字,当知本朝恩不可负;若反本朝,何名而(疑作我)反?”遂受戮,子壮母自缢。
  三人同时举事,邦彦磔后,逾月而家玉战死,又逾月而子壮被执。又三月,李成栋劫佟总督以广州叛。子壮性孝友,善行草,文词典丽,少尝声色自娱,晚际乱离,悉斥去不少顾。长子尚庸没于白蚬壳,次子尚图同父被执,家人柏卿请寸斩以赎主人之孤,故得全。邦彦博涉群书,著有《雪声堂集》、《南上草》、《留丹录》。初起兵,佟总督使人掩其家中,获其二子及妾何氏,遗书招邦彦,邦彦批其牍云:“子杀之,妾辱子,身为王臣,义不顾妻子也。”养甲皆斩之。清远败,幼子恭尹走增城,父友湛粹破千金匿之,亦得全。厥后永明王返肇庆,赠邦彦兵部尚书,谥忠愍;子壮番禺侯,谥文忠;家玉吏部尚书,增城侯,谥忠烈;家玉无子,而其父兆龙犹在,乃即以子爵封之。
  野乘跋云:“余尝游广州,过东城,彼中人指秋涛陈公死节处,衰草蒙茸,寒风凛冽,余望而悲之。既与其名士薛始亨等游,备得一时事。当广州已破,肇庆席卷,自非诸人牵制于东,桂林一枝,不早折耶?医欧阳生言,陈岩野被磔时,监者取其肝,肝忽跃起扑面,惊而坠马;归病,请生治,自述其事,后竟不起。其精爽可畏如此。张元子初以父母故屈膝于贼。论者谓公父母时在原籍,非自成之虐所能及,以此颇疑其心。及东莞举事,布政王应华以书招之,元子答书云:‘女不幸而节见,士不幸而忠见;今忠与节实萃于家玉一身,而执事乃曰利天下利社稷,亦思天下谁之天下?社稷谁之社稷?而执事所欲捐踵,更以何为也?’由是推其心,则知前之诡词屈膝,亦欲留其身以有为,岂一时偷生幸免者比哉!比经莞永,四望汪洋,操舟者犹述张翰林母、妻、妹自沈事,益肃然起敬云!”
  ◎孙李构难
  李定国字一人,绥德人,初名如靖,幼为流贼所掠,张献忠寄其才武,收为养子,与孙可望、刘文秀、艾能奇号四将军。献忠死于西充,四人分其兵,自川入黔,巡抚范?广首降之,黔中郡邑望风送款。又乘沙定洲之乱,盗有滇南,孙可望兵最强,年最长,又稍通文墨,共推为首。定国多才能,位次之;刘艾兵稍弱,位又次之。既诛定洲,沐天波感恩推戴可望。于是造敕印,营宫室,设伪官,铸兴朝通宝钱,意欲自帝矣;然以身与诸人同起,恐其不服,思所以镇压之。杨畏知乃说之归明,伪封秦王,时顺治七年也。
  是岁,可望击杀高必正于巫山;其明年,破裴然于贵筑,克王祥于绥阳。艾能奇死,部将冯双礼主营事,可望笼之以术,使为己用。战既屡胜,又兼艾众,日益骄横。有方于宣者,为撰国史,称张献忠为太祖,作太祖本纪;比崇祯帝于桀纣。又为可望制天于卤簿,定朝仪,言帝星明于井度,上书劝进。定国渐不能平,可望与其心腹定计于演武场,执而笞之,欲以威众,孙李之隙自此始。
  壬辰春,定国自以其兵出靖州,可望恐其迎永明入滇,先使郑国迁永明于安隆,又令冯双礼以兵随定国为牵制。及桂林战胜,上下惊喜,议封定国,兼犒军士,而可望意不悦。己而定国上掳获,惟孔府金印及人参数捆,所报官军财物,估价仅十余万;忌之者因媒孽其短,册封犒赏,行之益缓,定国滋怒。其年秋,可望出兵破辰州,使人召定国,定国不至,俄而复有衡州之捷,于是可望部下愈忌定国而轻王师,遂以癸已正月大出兵寇楚。定国之再胜也,众议始定,封为西宁王,造设仪仗,遣官赍册往;己出黔境矣。比可望出师,复追还之,曰:“孤入楚,当面会西宁,亲奉册宝以光宠之。”是时讹言四起,咸谓可望将袭杀定国受禅让;定国闻之,泣语其下曰:“不幸少陷军中,备历险夷,尝思立尺寸功,匡扶帝室,垂名下朽;淮料甫得一胜,而猜疑如此?”即为书谢可望,而避入梧州。可望不意其去也,得书怅然,因自引兵追之,遇固山佟图赖于花街子。可望犹信部下盲,谓北兵易与,冀立大功以服众,即直前薄之,且下令曰:“得马者给其人。”兵甫接,王师小北,贼众争掠其马,阵乱,王师乘之,可望大败,退保盆口。乃使杨中书以王印授定国,招之还。定国怒曰:“可望安得擅行封爵?当日兄弟四人受命先王,共扶明室;今置永历帝于何地?”挞杨中书而毁其印。可望度无如之何,仍善视其妻子以羁縻之。
  甲午春,定国败于桂林,走保柳州,可望遣兵袭之,战于灵山,孙兵大败。时安隆穷困,惟定国岁时贡献,不失臣礼,至乙未冬,定国自新会还,始知隆与白文选通谋,奉永明入滇;可望大怒,黜文选,夺其兵,然以妻子在滇,未敢逞。丁酉春,永明使张虎送可望妻子于黔,且好言谕之。可望既得其孥,即声言永明背德,定国谋反,留冯双礼守贵阳,宥文选,仍以为郡督,勒兵十六万寇?南。定国、文秀同出御之,遇于交水,白文选迎降。可望探知滇都之无备也,令马宝、张胜以精兵袭之。定国又探知可望精兵猛将之分也,即以平旦悉师直掩其营;可望亲出决战,定国前锋不利。文选在黔,素与别将马维兴通谋,见事急,单骑突入维兴阵,维兴倒戈却走,直趋中军,李兵乘之,可望大败,仅以身免。过普定,守将马进忠不纳,冯双礼扬言追兵甚急,可望不敢留贵阳,取其孥,引残兵奔湖南,降于内院洪承畴。双礼及进忠皆以地南附。此时方于宣在黔,复驰书滇中友人,称:“己集义旅,欲擒可望以报国;今逆寇既平,中兴可望也。”其友人答以诗曰:“修史当年笔削余,帝皇度井竟成虚,秦宫火后收图籍,犹见君家劝进书。”一时传诵以为笑谈。可望既降,召至京,封为义王;后从出猎,毙于流矢。
  ◎绣花针传
  王兴字电辉,广东恩平人,方颊虎项,目多白,闪烁有光,武力雄视一时。恩平负山带海,俗习剽劫。兴初以杀人亡命,遂通群盗,易姓名为萧嘉音;群盗见其部伍整齐,刺剽精审,因目之曰绣花针,推为魁。久之,御史有以勤王师过新兴者,兴党以为捕己也,迎而击之,杀伤五十余人。兴闻大惊曰:“此朝廷绣衣使者,若辈无知而犯之,今奈何?”乃单骑见御史,伏地谢罪,请立功自赎。适他盗谢采劫高雷饷数万,兴率众追及,斩采,夺还所劫。督抚奇其才,札授武职,俾为抚戢;兴自此不为盗矣。兴目不知书,而大义根乎至性,去就之际,可否断断。唐桂相持高峡三水间,无日不战,绍武尝使人说兴袭永明,兴不应;及越西使至,即开壁受命。孙可望以书币招之,兴称愿耕海ㄛ,及闻李定国破桂林,即自出请为前驱,其明决类如此。
  广海有城名文村,前后山海,地最低;去城五六里,四面皆卤田,田中惟一堤向城,敌若远营山上,以炮击之,则高下不相值;欲迫攻之,则堤径峭狭,止容两骑,城上历历指数;稍近,即以小炮击之,无所避。兴素保恩平,及李定国西遁,始移兵据其地,熬海铸山,务农积粟,旁定诸屯砦;明宗室文武挈家托孥者以千数。滇中之通浙闽者,必藉兴为东道主。朝廷闻而恶之,屡责平南王收剿,不能克。至顺治戊戌,文村大饥,乃筑长围困之;自七月至明年之夏,城中食尽,斗粟二千,一鼠五百,下无叛者。平南王以书招谕,兴使人读而听之,叹曰:“此君言似长者,必能知烈士之心。”即使其子八人随使者先诣羊城,而约以中秋后出见,人皆谓兴必降矣。至十六日薄暮,兴谕将士严守陴;归阉门,与妻张氏盥栉,服伪赐蟒,十五妾皆盛妆,祷月后园,共拜天地;然后使张氏自拜其母,又夫妇对拜,又同受众妾之拜;拜毕,依次坐桂下石床;笑谓众妾曰:“今日之事憾乎?”皆应曰:“无憾。”乃命酌,三爵既周,张氏起曰:“可以行矣。”即率众妾归房,兴亦徐步出,张母随而觇之,兴至中堂,陈前后伪赐诰敕,北面嵩呼谢恩,次拜祖先,次拜四方,视壁间悬所爱虎顾彪图,亦就拜之,随执铜叉取下,卷置敕书旁,释公服,短衣至房,则众妾皆赫然梁间矣。房中先积火药,兴升小几,下张氏尸,解缳置药上,次及众妾皆毕,复出中堂,服公服,右秉烛,左抱敕书图画,大步而入,张母方惧而走,而房中烈焰贯天;将士奔救,见十七人骇骨皑然,乃取兴平日所斫大棺,合而殓焉。尚王闻而义之,迎其柩至广州,葬之城南。兴有侄名茂公,文村破,复引残兵据隔水文厅,久之方灭。
  ◎纪新会妇事
  顺治壬辰,李定国攻新会。城中食尽,将士杀人以食。有莫氏妇,守者将食其姑,妇叩头求代,守者曰:“孝妇能如是乎?”烹之而释其姑。有李氏妇,守者将食其夫,妇泣曰:“夫未有子,若杀之,是绝翁姑后,即余亦终无子也;请食我乎?”守者烹之,而归其元,使葬焉。贫士梁某被缚将烹,一女才十岁,拜请代,守者怜之,父母得免。门初闭,乡人求入者数百,县令欲勿许,守者曰:“此事急时十日粮也。”启而纳之。城围凡八阅月,所食近万人。有一家数口被食者,事定后,遇守者于道,遽拜不已。诘之,答曰:“我父母妻子皆葬公腹中,我他日无坟墓,寒食近矣,得不望公一拜乎?”守者惭而去。某氏妇孀居,城围时家人皆登陴,一卒抽刃劫之,怒其不从,断首掷道旁。其姊之夫见而欲收之,首重不可举,叹曰:“姨礼义人也,礼与我无相见,殆为是乎?”趋而告妻之兄,兄自往收之,应手起矣。
  ◎粤西二臣
  何腾蛟字云从,贵州黎平人;天启辛酉举于乡,历宫中外,才情精敏,所在见称。十六年冬,拜右佥都御史,巡抚湖广。福王立,进兵部右侍郎,总督湖广、四川、云贵、广西军务。左良玉举兵迫,腾蛟解印付家人,将自刭;良玉兵至,为拥去,伺间跃入江水,飘十余里,一渔舟救之起,则汉关侯庙前也。而家人怀印者亦至,相视大惊,觅渔舟忽不见;远近谓腾蛟忠臣,得神佑,益归心焉。腾蛟乃间道抵长沙,集诸属吏,痛哭盟誓,调副将王朝宣、张先壁、刘承胤兵,朝宣等先后至,兵稍振。唐王初立,腾蛟复收李自成余众,众号百万。丁亥八月,定南王兵渡洞庭,腾蛟迎战而败,弃长沙奔武冈。武冈破,从王走桂林,复出取衡永,会诸将进攻长沙。会马进忠作乱大掠,奔还武冈,他守将皆溃,而南昌又已先破,乃奔湘潭,惟空城。乌金王乘胜自间道来袭,腾蛟不为备,北将徐勇先入,勇腾蛟旧部将也,率其卒罗拜,劝之降。腾蛟大怒,叱之,遂拥之去,不食七日,乃杀之。永明王闻之哀悼,赐祭者九,赠湘中王,谥文烈。腾蛟初生,其宅边并中忽有五色鱼跃起,光彩夺目,自此时出游泳;比其死也,鱼不复见云。
  瞿式耜字起田,号稼轩,常熟人;由进士历官给谏,敢搏击,虽权贵无所避,大臣多畏其口。后因助钱谦益,沮温体仁,会推,被谪,遂废于家。又以奸民讦其贪肆不法,逮治坐赎徒。福王立,复起应天府丞,已擢右佥都御史,巡抚广西。继事永明王,以大学士留守桂林,招兵裕饷,日夕训练,任大将焦琏为心腹。定南王破全州,直叩严关,诸将皆远遁,城中将士亦多弃去,式耜不能禁;部将戚良勋请式耜上马远走,式耜叱而追之。俄而门人张同敞自灵州来谒曰:“事急矣,先生将奈何?”式耜曰:“封疆之臣,当死封疆。”同敞曰:“然,公与城为存亡,敞即与公为存亡,君恩也,亦师义也。”式耜曰:“不然,后事未可知,君亟去图生以任其难,勿留此同死而为其易。”同敞不可。
  是夕,两人相对秉烛危坐,一老兵侍,令召中军徐高,付以敕印,令持送王。黎明,有数骑至,式耜曰:“我两人待死久矣。”定南王慰之曰:“吾断不杀忠臣;但两公亦当知天命所归,本藩圣裔,尚附兴朝。”语未竟,同敞骂曰:“逆贼何等辱我先圣!”突前欲批其颊,有德大怒,以刀背断两臂,与式耜同幽于民舍,犹日以诗酬唱。至闰十一月十七日,将就刑,天忽大雷电,空中震击者三,远近称异,遂与同敞俱死。昆山归乎来先生尝和其绝命诗曰:“元臣日夜执戈眠,首尾经营历四年;方冀时来能定国,那知力尽不回天?凭魂杀敌生前志,托梦归乡死后缘;浩气乘云诗句在,几回读罢泪潸然。”又曰:“江陵相业故非常,身后凄凉行路伤,谁料有孙绳祖武,还能为国死封疆?当年朝局何须问?四代君恩不可忘;报答此时惟有命,精灵常在毅宗旁。”盖同敞江陵相国之曾孙也。
  ◎隶仆
  顺治乙酉五月,王师至江宁,明提督曹存性将出迎,使麾下一卒前马,卒问:“今日之事何如?”存性曰:“降耳!”卒曰:“公降我不降。”存性曰:“若小人何知?勿复言。”卒大呼曰:“我真不降也。”抚膺号恸,立投中河桥下。安远侯柳昌祚出迎豫王,惟恐不及,一卒哭止之曰:“侯世受国恩,此行可缓,愿自爱。”昌祚叱之,卒犹牵衣力阻,昌祚手批其颊,行至中河桥,卒擗踊哭曰:“侯不我听,我去侯死矣!”即自投于河。
  野史氏曰:“春秋时士多仕于卿大夫家,卿大夫亦有与之同升者;秦汉而下,称奴仆矣,士即甚无赖,罕有厕身于此;惟大将麾下丁壮,往往因功自拔,或致显爵,此辈中宜有贤者窜身其间。如兹两人,其皆烈士而隐者欤?抑余又闻王师初下河南,明总督丁启睿将迎降,其家丁控马止之,因不见听,自沉于河,此与江宁两人相类。而前此贼陷华阴,得邑人王氏之仆李亮,见其伟干多力,欲留充前锋,亮大骂不从,被磔死。武愫受伪职,索吉服,仆某泣谏曰:‘圣驾崩,主人不奔丧哭临,又取吉服,想见新君乎?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望三思之!’叩头出血,愫叱之出,仆曰:‘主人为名利所锢,不听我言,必有后悔;李贼贪淫无道,天怒人怨,势必不久;吾不忍见主人之身名兼丧也!’不食而卒。又新会简夙兴者,家贫,自鬻于梁生,梁生以不?发将见诛,简请以身代,梁生泣曰:‘尔代我死诚义,然亦有所欲乎?’答曰:‘无所欲也,我蒙主人衣食数十年,今以死报,何憾?惟贷某人百钱未偿,主若为我偿之,即瞑目矣。’遂死。如是三人者,是又奴仆中之可书者矣。”
  ◎乞儿
  甲申之变,江宁有乞儿遇士人于路问曰:“相公知北都事乎?”士曰:“哀诏已至,崇祯皇帝自缢矣!”乞儿咨嗟不已,市酒饮之,绕秦淮岸而走,人以为醉,忽放声大哭曰:“崇祯皇帝果死耶?”擗踊数十里,望北叩头,赴水死。市人闻诸有司,祭而葬之。或曰:“此即愧二先生也。”乙酉五月,福王出奔,有乞儿题诗百川桥上曰:“三百年来养士朝,如何文武尽皆逃?纲常留在卑田院,乞丐羞存命一条。”题毕,投水而死。
  顾生曰:“呜呼,此殆不食嗟来,以至斯极者耶?其死在王师未入时,故特止为奔逃者叹,不知后此之文武,求如一逃而不可得也!其时长千又有丐者,曳杖絮瓢,跛草ハ,且哭且笑,行至通济桥,植杖挂瓢,脱草ハ,投水死。人发其瓢,得二诗,痛伤国变,语甚激烈。三乞皆江宁人。而先是常熟有丐户石电者,勇悍善用枪,从指挥包文达援桐城;文达追贼于宿松,恃勇轻进,陷于伏,电单骑往救,手斩数十人,与文达俱死焉;头已去,犹持兵作击刺状,逾时始仆。皖人念其功,奇其烈,招其魂而祭之忠宣余公庙。呜呼,何乞人中之多忠义也!”
  ◎闯献发难
  李自成初名鸿基,小字黄来儿,又字枣儿,延安府米脂县双泉堡人也。曾祖世辅,祖海,父守忠,一名印,世为养马户。母金氏,印死,金氏改适,流落宁夏,闯后未及迎而败,至今土人犹戏传永昌太后云。当万历丙午,江宁妖人刘元绪谋反,言有辟地李王,将以中秋出世,事发伏诛。印初无子,祷于西岳,梦神谓之曰:“当命破军星为若子。”至是年八月生;孩提时,教之字,颇能记忆,顾性跳踉不可制。比长,伟躯蓬鬓,高颧深幽,鸱目曷鼻,声如豺虎,走及奔马;尝学刀槊于同郡罗君彦,能尽其道,侪辈莫及。
  崇祯改元之岁,秦中大饥,赤地千里,白水王二者,坞众墨其面,闯入澄城,杀知县;由是府谷王嘉胤亦聚众于黄龙山;他若汉南王大用、阶州周大旺等所在蜂起。其明年,山西巡抚耿如杞勤王之兵溃于良乡,延绥甘肃之兵亦溃,窜走秦晋山谷间为盗,其魁高迎祥,自成戚也,始自称闯王。时自成年二十三,为驿书,岁荒逋贼。里人艾同知又逼其私债,嘱邑令笞辱之,乃弃乡里,与从子过投甘州为兵;已复犯法,遂逃归迎祥,自结一队为闯将。
  张献忠亦延安府人,世居肤施县柳树涧,与自成同年生,长身而瘦,面微黄,剽劲果侠,人皆惮之,目为黄虎。为府捕快,因事革役;去从军,坐法当斩,已解衣伏斧?,参将陈洪范奇其貌,救而活之。即亡去为盗,依王嘉胤,战辄先登,贼中号为八大王。自盗起延绥,蔓延秦晋荆豫,西连巴蜀,东扰江淮,其最强者,闯献而外,若过天星、闯塌天、曹操、革里眼、左金王、老犭回犭回、袁时中之属,不下数十部,朝廷或剿或抚,不能扑灭。
  自成、迎祥转寇山西河南,七年,入秦,为官军所蹙,与献忠同困于车箱峡,用顾君恩计以诡降脱。掠平凉?州,为左光先所破;窜出关,与群盗破凤阳;还入秦,败贺人龙、曹文诏,兵益强。战渭阳,为洪承畴所破,复窜出关,掠淮北,败于滁州之朱龙桥;折而西,与祖家军战于归德于裕州,皆不利;仍走秦,败官军于罗家山。至米脂,呼邑令与之金,令?文庙,且曰:“吾故乡也,勿虐其民。”已而走韩城,将西掠,孙传庭迎击于?屋,俘迎祥,自成窜秦州。
  十一年,自秦入蜀,陷广元、昭化、剑青、江油等州县,进攻成都,不克,退与官军战于梓ㄅ原,大败,尽亡其卒,独与刘宗敏、田见秀等十八骑,窜入商洛山中。已闻张献忠反?城,潜往投之,献忠素恶自成,欲杀之;乃转依老犭回犭回,卧病半月,犭回犭回畀以五百骑,仍出掠劫汉阳。献忠初据十八寨,四年,入晋,败于曹文诏,嘉胤死,献忠降而复叛。六年,为官军所迫,与群贼自毛家寨渡河扰梁楚,犯四川。八年,自楚而东,陷风阳,焚皇陵,还兵而西,道麻城,将入关,已复出商洛,与官军连战,大败,窜入山中。九年,自均州东出,会群贼顺流而下,烽火达淮阳,为左良玉所破,遁还楚,伪为官军装口宜城,良玉兵至,仓皇走,官军追急,伤额破面,创甚,不能复战。
  部下有薛姓者,首相国观子侄行也,劝之就抚。贼念诚得国观为主于内,抚可万全;又闻陈洪范在追军中,即饰名姝赍重宝以进,自陈:“大恩未报,愿率所部随马足自效。”洪范为言之总理熊文灿,文灿先以闽海抚贼得厚贿,即踵故事行之,贼笑曰:“是欲刘香我也。”举人王秉贞、诸生徐以显素无赖,教贼以孙吴书,造诸器械,在@@城操演者逾一年。至己卯五月而复叛,破房县,败左良玉,势甚猖獗。其年冬,杨嗣昌督师,议先讨献忠;献忠自楚入蜀,官军追破之玛瑙山,遁入兴归箐谷间,掩旗息鼓,从白羊山走武昌。
  汝才即曹操也,过天星即惠登相也。方是时,献忠未平,官军皆西出,荆豫无备,而河南北大荒,土寇蜂起;自成久伏汉南,食尽众散,屡欲自刭,义子李双喜救止之。自成乃谓其众曰:“人言吾有天命,若等可卜之神,如不吉,即杀我以降。”其将刘宗敏者,蓝田锻工也,最骁勇,时亦欲降,自成与步入丛祠,令宗敏取神笤投之,三投皆吉。宗敏还杀其两妻曰:“我今生死从若。”余贼多有杀妻子愿从者。于是自成与百余骑渡汉而北,中原蜂起之辈:若瓦罐子、一斗?、艾一、侯二等争归之,旬日间众至十余万,从此自成遂为盗魁,继高迎祥称闯王。
  其年冬,献忠挟罗汝才之众而窥成都,首破开县,杀骁将张令,屠绵州,降守将王光启,进攻成都,不克,去,陷滤州。嗣昌移驻重庆,檄诸将西追贼,而驾驭失宜,秦将贺人龙先以其兵北遁。贼闻官军将至,自滤州还兵渡南溪,走汉州德阳,东路空虚,官军反自滤州蹑贼后。辛巳正月追及贼于开县之黄陵城,时士卒疲病,人无斗志,献忠在山巅,见左军倚险自守,又不见秦兵旗帜,即悉精骑大呼驰下,官军立溃。嗣昌得报,急从夷陵还救,而贼已席卷而东,自开城一日夜驰四百里,出巫山,至当阳,留罗汝才缀郧阳之兵,自以精锐下宜都,杀驿骑于途,取其符檄,令养子李定国等先持至襄阳,诳门而入,夜半贼从中起,斩关纳外众,襄藩遂覆;嗣昌所储军资器械数十万,悉为贼有,而洛阳亦先旬日陷矣。
  自成之称闯王也,有宋献策者,长不满三尺,上谶记云:“十八子主神器。”自成乃大悦。又逆案李精白之子岩,初为女贼红娘子所得,强夫焉,后脱归,当道者下之狱,红娘子救出之,遂与磨勘被斥举人牛金星同投贼,为之谋主。三人始教贼收人心,据要害,以争天下。又为“迎闯王不纳粮”之谣,传之远近,于是归贼者弥众。既破永宁,杀万安王,遂乘胜直犯洛阳。是月之朔,福王内殿基下大声如狮吼,掘之深丈余,见古鼎甚钜,舁之不动,仍掩焉,识者谓必有异变。及贼至,将士力战三日,斩获颇多,而总兵王绍禹麾下,有所招逃兵数百为贼内应,城立破,福王及世子由崧缒城走,王以体肥不能远去,贼得而杀之,称其肉,重三百六十余斤,脔分股割,与鹿肉烹,群贼胪食,名曰福禄宴。遂移兵攻汴州,不能克,去屠密县,败官军于新蔡,杀傅宗龙,再攻开封。
  初,怀宗愤贼难制,密旨下秦抚汪乔年,发两贼光冢,乔年发张氏冢,内有大蚁数石,沸汤杀之。而李氏冢莫知其处,至是米脂令边大受廉得之,穴在三峰子乱山中,相传为异人所?,有铁灯醮火圹中,且留记曰:“灯常明,李氏兴。”大受先破海圹,灯火尚荧荧然,剖其棺,骨黑如墨,头额生白毛,脑后一穴如钱大,中伏小?也,长数寸,爪角悉具,见日腾起,迎日光而咄咋者久之。次破守忠棺,骨色如铜录,生黄毛;余圹皆血润,亦有生毛者。乔年腊?也斩颅骨,函之以闻。是日,自成即于汴州中箭,损左目,撤围而退。其年秋,贼败官兵于孟家庄,害傅宗龙,又围左良玉于郾城。乔年闻宗龙死,悉师继出,自成闻之愤踊曰:“是发我先冢者,急击勿失。”乔年进及襄城,遇贼,全军皆没;贼遂陷襄城,杀降将闯塌天李万庆,又破南阳禹州,杀徽王,还攻开封。周王益发金募兵杀贼,力战三昼夜,贼死伤既多,复撤兵去,东陷归德,屠陈州。
  献忠既破襄阳,旋弃去,休兵光固间,东出破随州,为左良玉所败,折而西,罗汝才始去献忠,北就自成,兵益盛。四月,复自归德趋汴,围而不攻。丁启睿代嗣昌督师,惮闯之强,而易献孤立,乃曰:“法当攻瑕。”檄诸将光击献忠。献忠战败伤股,自信阳东奔,官军邀击,贼众降散略尽,走投罗汝才。汝才知自成欲?旧怨,分数百骑资之,麾使去;献忠遁入英霍,与左革合。启睿已破献忠,始会兵援汴。五月,王师至朱仙镇,自成抽兵迎战,王师大败,汴州援绝粮尽,渐不能支。至九月望日,河水大决,直冲曹门,波头高几二丈,满城皆为洪流,自成初欲据汴州自王,至是失望,乃移兵南寇郧襄。十月,败孙传庭之师于南阳,陷汝宁,杀杨文岳,左良玉避贼东走,汉东之民,多奉牛酒迎贼,贼遂破荆州夷陵,杀湘阴王。癸未正月,贼陷承天,襄汉尽没;时闯王□几至百万,自称“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群贼大会,悉受约束。汝才众亦数十万,称“承天抚民威德大元帅”,以山西举人吉?为谋主。李兵长于攻,罗兵长于战,两人恒相须成事。自成不喜声色,脱粟布袍,与其下共之;汝才妻妾数十,女乐数部,厚自奉养,两人又互相非笑也。未几,自成心欲专制,先召汝才所善贺一龙宴,醉而缚之,随以二十骑袭杀汝才;又诱左金王及袁时中杀之,悉并其众。唯老犭回犭回别屯在澧,得不与——一龙即革里眼,左金王即兰养成,老犭回犭回即马守忠。
  自成既合诸部,改号新顺王,以襄阳为襄京,更变县名,立李双喜为太子,备百官,文则有上相、左辅、右弼、六政府尚书、侍郎、郎中、从事等员;武则有权将军、制将军、果毅、威武等号;外则节度使、防御使、府尹、州牧等职。封崇王襄阳伯,邵陵王枣阳伯,宁王宜城伯,肃宁王顺义伯,以前参政张国绅为上相。分布已定,大会群下,议出兵所向。牛金星欲先取河北,直攻京师;杨永裕请下金陵,断漕运,以坐困北都;顾君恩进曰:“金陵势居下流,难济大事,其策失之缓;直攻京师,万一不胜,退无所守,其策失之急;关中汉唐故都,形势足恃,又大王桑梓之邦,宜先定为根本,资其兵力攻山西,后向京师;则进可以攻,退可以守。”自成于是决计入秦。
  自朱仙镇兵溃,梁楚之间,人心惶惧,守令多弃城潜遁。献忠在英霍,收合群盗,乘机复出,以壬午夏破舒城六安,掠含山巢县,陷庐江,习水战于巢湖,窥金陵,为黄得功所破,还自桐城趋黄州,生员季时荣、无赖张以泽迎贼,黄州陷。癸未四月,从鸭蛋洲渡江,袭陷武昌,执楚王。贼见库中积金,叹曰:“有如许财而不知用以设守,朱胡子真庸儿也!”舁而沉之江,遂据楚府,伪设五府六部,开科取士,铸西王之宝。已闻左良玉西远,去岳破州,将涉洞庭,卜于神不吉,投笤大询,俄而风作,覆其百艘,乃焚舟陆行,连破长沙、衡、永、吉安、建昌,将犯辰沅,石滩恶不可上,仍还岳州。献忠初破武昌,自成在襄荆遣使?好,献忠亦逊词以答,乞彼此相援。比自衡州还,左良玉已复武昌,自成亦弃楚北去,献忠乃走淅川,值老犭回犭回病死,因收其众,从此群盗悉并于二贼;而李则自秦犯关,张亦由荆屠蜀矣。
  论曰:“闯献同起延绥,扰乱中原,十数载间,卒亡明室。说者以为当时将相异心,剿抚失策所致。然余窃怪此二贼者,心相忌而事若相倚:自成再起,既因房竹所追;献忠复兴,亦藉朱仙兵溃。岂圣王肇造,天必先使若辈为之驱除乎?又闻崇祯改元戊辰岁旦,天子方御正殿受朝贺,忽大声发自西北,占者以为鼓妖是日自成与其徒饮米脂山中,酒酣,举骰祝曰:‘得六红,我当为帝。’一掷果六红,群小被酒,皆下阶叩首呼万岁。是知盗贼之生,亦由天意,殆未可专归之人事也。”
  ◎自成犯阙
  孙传庭之败于南阳而归也,抽丁壮,招边勇,兵稍稍集;又依古遍箱武冈之制,造车万辆,拔降将高杰、白广恩为先锋,日夜操演;然其意欲且守关中,张形势,使贼西顾,不敢直犯京师;而朝廷屡督之战,不得已以癸未八月治兵再出。当是时,自成方去荆襄,闻秦师至,颇惧,乃匿其精锐,以孱弱诱之;官军屡有斩获,传庭转以贼为易与,进至宝丰。既入险,贼坚垒相持,官军不得战,值霖雨,饷道阻绝,传庭还兵就饷,乃悉精骑乘其后,及于当阳。贼前锋名三堵墙,一红一白一黑,望如云锦,官军方饥疲,见之皆股栗,丁壮推车者,脱鞔络先奔,师复大败。自成逐之一日夜,逾四百里,传庭至关,方调兵商洛口,而炮声忽从内发,盖兵溃时贼得所弃甲仗,使其众被之,杂奔者先入为内应也。既贼入关,西@@不守,传庭拥所养喇嘛僧西去,不知所终。高杰渡河奔蒲州,方伯以下,及白广恩、陈永福等皆降于贼,永福于是反为之尽力。
  是时秦中郡邑多从贼,独凤翔及庆阳、榆林不下,贼使刘宗敏屠凤翔,又攻庆阳,破之,执韩王;使李过攻榆林,失利,自成自引兵屠之;宁夏总兵牛成虎迎降,进攻甘肃,屠西宁,三边尽入于贼。于是大会群下,戎马万匹,旌旗百里,诣米脂祭墓,裒被发遗骸封筑之。访求宗人,赠金赐爵,改延安为天保府,米脂为天保县。十一月,自成还长安,召见关中绅士,先各馈银八两,然后责其输助;遣官考州县生童,改八股为谕。先遣兵入山西,陷平阳。
  甲申正月,淮安民家凿井,适中古?,将及泉,得一石,有记曰:“宋建炎二年开,开三百年而塞;塞二百年而复开,天下当清。”是月,自成僭号,建国曰顺,纪元曰永昌,封其党为侯伯子男,造甲申历,改西安为长安,铸大钱,值白金一两,设科目取士,试定鼎长安赋,拔扶风举人张文熙为第一。二月,贼自龙门渡河,破汾州,进陷太原,所下郡邑,即置伪官。壬申,贼至潞安,分遣刘宗敏入故关,掠大名、真定,而自以大队徇忻代,陷宁武,杀周遇吉。三月壬辰,帝星下移。乙未,贼陷大同,进薄宜府,太监杜勋以城降。癸卯,贼犯居庸关,太监杜之秩、总兵唐通开关以迎。甲辰,贼陷昌平,犯十二陵。始贼欲侦京师虚实,阴遣人辇重货贾贩都市;又令充部院诸掾吏,刺探机密,千里驰报,至是兵部发骑探贼,贼辄诱降之,无一人还者。是日薄暮,自成至彰义门,伫望间,城楼忽堕一天启大钱,宋献策进曰:“此胜兆也。”发一炮,楼角立崩。
  乙巳,贼大至,城外三大营皆溃,杜勋初降贼,廷臣请急檄城守诸内官,忽传旨云:“杜勋骂贼殉难,予荫祠。”丙午,自成设黄幄,坐广甯门外,秦晋二王左右席地坐。勋呼城上人请入见,守城诸监缒之上,见帝盛称贼势,劝帝禅位,不然,则割山陕分国而王,上不答。或请留之勋曰:“不返则二王危。”乃纵之去;勋退,谓其侪曰:“吾辈富贵故自在也。”复缒城去。时浃旬阴惨,是日忽大风震雷,俄而微雪。申刻,贼攻广甯门,杜勋射书城上,曹化淳立启门,外城陷。二鼓,帝命周后自经,令太子二王易服出避,手刃袁妃长公主。五鼓,贼攻正阳门,帝欲出不得;俄而内城陷,帝登煤山,自缢于寿皇亭。戊申,贼以扉舁出,与周后同置东华门侧,殓以柳棺,枕以土块,覆以蓬厂;辛亥,始改殡于茶庵。已而伪官传纸票,仰昌平州葬之于田贵妃墓。四月初三日,发引,永定二王青袍哭送出城而返。
  署昌平州事吏目赵一桂与好义之士孙繁祉、白绅、刘汝朴、王政行等十余人捐钱三百四十千,募人开圹:始启石门,内香殿三间,中悬万年灯二盏,陈设祭器,前置石香案,旁列五彩绸制侍从宫人,及生前所用器服;东间石床高尺五六寸,广盈丈,上铺绒毡被褥诸寝具;又开二层石门,内通长大殿九间,石床如前式,妃棺在焉。初四日,帝后梓宫到,祭奠毕,先移田妃于床右,次安周后于左,然后奉帝居中,随闭石门掩土。初六日,一桂复率捐葬乡耆祭奠,哭声震天。死难太监王承恩即葬于陵右,明遂亡矣。一时词人悲叹,往往见之诗歌,就所睹记,录之于左:
  七言绝句
  玉皇西狩下天都,纵使霜狼斗赤乌,赛过五红惊一坐,戊辰元旦受嵩呼。(盗起)
  花生玉露柳生烟,坐览军书上未眠,夜半月斜殿影黑,黄封犹降凤池宣。(勤忧)
  阁臣天性最仁廉,招抚何须剑戟钅舌?将吏台前听号令,中军元帅诵华严。(嗣昌)
  挥金百万作城防,贼未枭头已自创;天若资王生大统,国当磐石到无疆!(周王)
  虎踞龙蟠说旧京,六宫拟从翠华行,君王也道江南好,只是因循计不成。(南迁)
  风雨凭城下玉台,锦筵空为射堂开!天弧夜夜高张在,却放狼星易度来。
  有诏坤宁共省愆,毁巢破卵事相缘,夜来帝坐移于下,遮莫轩辕也失缠。
  崇关巨堞是居庸,百二山河推要冲;闻报官军三十万,齐心为贼作先锋。(破关)
  贼兵百万涨昏埃,鼙鼓惊天晓角哀;闻报六宫皆掩面,玉銮日暮出平台。(城围)
  空炮连声震若雷,园陵十二尽成灰;平台召对何人对?天子无言拭泪回。(召对)
  王儿传至各?欷,御手亲将换厂衣,对仗两班同哭罢,殿庭但有燕双飞。(太子)
  社稷沦亡命亦捐,两行珠泪尽君前,圣明过守无成戒,妾负皇恩十八年。(周后)
  翠华西阁断君怜,未得长门赋一篇;今夜有魂甘带血,落花风里变啼鹃。(袁妃)
  剑气冲花萎绿苔,玉真高驾彩云回;幽幽椒殿无人住,鹦鹉犹呼万岁来。(公主)
  内家避寇承明旨,玉殿金闺人尽亡,不似唐朝委社稷,三千宫女拜黄王!(宫人)
  元武楼头漏点传,从亡一整旧宫员,笼灯莫讶联三盏,未必微行得万全?(欲出)
  白家河畔草迷离,万户烟深怨鸟啼,怅望南云无去路,东风吹到马频嘶。(回宫)
  城上悬灯贼入濠,九门已献六军逃;士民欲为朝廷战,三百年中不佩刀。(城陷)
  燕台四月草青青,马上悲笳耳倦听;过客若还忆旧里,回头一望寿皇亭。(帝缢)
  转眼宫庭便陆沈,洁身同葬御河深,只应皓月来相照,照出澄波一片心!(魏氏)
  两行遗诏亦悲哉,饮恨吞声向夜台;此日廷臣皆仗节,犹嗟未得救时才!(遗诏)
  血渍衣襟诏一行,殉于宗社事惶惶;此时天帝方沈醉,不觉中原日月亡!
  天荒地老春余梦,剩水残山劫后钟,九土曾无埋骨处,淑人却借一А封。(帝葬)
  午门待罪责供招,旧事先王各大僚,忍见灵车从内出,月绫被体发萧萧。
  茶庵棚内白杨棺,百姓皆来掩泪看,多少骑骡人过此,从无一肯下驴鞍。(茶庵)
  千叠山河万叠云,重瞳魂魄傍湘君,白杨只恐樵苏及,麦饭谁浇数丈坟?(帝坟)
  不鉴前车在汉唐,东林讲学为三王,臣忧门户君忧国,门户成时国已亡!(党祸)
  谨具江山百座城,崇祯帝后列双名,鲜红简子书申敬,献纳通家八股生。(书生)
  七言律
  岂如黄虎只凶狂?甚有才能合众强,终始称渠不俯屈,奈亡无地更飞扬;李岩失路为谋主,神祖多方赍盗粮,作贼不图声色乐,苦心专志致明亡。(李闯)
  人心厌治物违和,从逆交加赴火蛾,变乱如开龙耳嘴,危亡端在马蹄窝,锋头毛面堂廉满,紫眼鸢肩草泽多,天却生才与位左,不关功令咏菁莪。
  初时群聚只饥民,蠲赈能教一叱平,驯致渠魁收壮士,便须能将动雄兵;洪庐孙戴全忘死,曹艾陈刘不顾身;其奈举朝皆泄泄,更无庙算似黄琼!
  救火衣冠揖让频,中书枢密更添薪,河南未配红娘子,山右先驰黑煞神;一左尽堪专调选,二曹良足靖风尘,大河才有灵昌渡,便是飞鹰透碧曼。(纵盗)
  中原郡邑久兵荒,极选人才未足当,江岭知能俱好好,关河庸耄独怅怅!平时觅食嫌山远,急处藏身乐草长,一脏受伤未必死,死来五脏气俱伤。(郡邑)
  名将谁无此日难,福堂孙傅坐相看,已开函谷千寻道,又撤瞿塘万里滩,新蔡空拳当敌骑,宝丰枵腹跨征鞍,忠臣苦事将谁诉?狱吏才过剧盗攒。
  那将贼势著胸中,气涌如山胆塞胸,驻马昔曾降大憝,挥刀今必斩元凶,曹能犹子同摧敌,周亦夫人共折冲,闲置西偏徒一死,不教河上立奇功。
  英明昏暗不差多,秦后宫庭一网罗,张业吕疆麟凤少,赵高封讠胥虺蛇多,蒙君窃柄难薰灌,揖盗开门孰谯诃?犹把王承恩藉口,南来威福似江波。(宦官)
  若思东晋足忠良,刘李(闯塌天刘国能,射塌天李万庆)于今得继芳,丝濯江涛成锦绮,玉磋山石协圭璋,杀身完节嘉名远,建庙褒官世泽长,若问文儒甲申事,不知对此面何藏?
  弥天盖地折凶威,锡穴奇才卓不移,地久荒残心作垒,人无甲胄钱为皮;五千壮烈同甘苦,廿万猖狂慑指挥,若使京城君设守,岂教宗社变冰澌?
  ◎槐国人政
  顺治元年三月丁未,明京师陷;昧爽,李自成毡笠缥衣,乘乌驳马,至西直门,拔箭去镞,向后三发,令曰:“军士入城,敢伤一人者,杀无赦。”忽有黑气涌门而出,宋献策曰:“此害气宜避。”乃改从德胜门入;太监曹化淳率其属迎于门外,自成仰天大笑,手发一矢,中坊之西偏。至承天门,语诸贼曰:“吾一矢中其天字,必一统。”射之不中,中天字下,自成愕然。牛金星趋进曰:“中其下,必中分天下。”自成乃喜。入宫,即传令求崇祯帝及太子二王,以曹化淳背主献城,先勒献饷银五万两。戊申,周奎献二王,自成曰:“吾待以杞宋之礼。”发刘宗敏收养。午刻,始得崇祯崩问。
  是日检讨梁兆扬倡助饷,与同志数人各书五千金,托宋企郊投谒。己酉昧爽,成国公朱纯臣、大学士魏藻德率文武百官至午门待罪,群贼争侮,为椎背脱帽,或举足加颈相笑乐,各官惴惴,莫敢仰视。日暮,自成始出,牛金星执缙绅录唱名,嘻笑怒骂,恩威不测,呼及周钟,顾君恩特下揖云:“主上饥渴求贤,当不次擢用。”自成问钟何许人?君恩曰:“名士善为文。”自成笑曰:“何不做见危授命题目?”□□□大学士陈演首劝进,自成不许。时入朝者三千余人,点用不满百人,从东华门出,送吏政府;余者每员马兵二人押往西华门外,纵辔腾逐,若蹴羊豕,人人自谓必死矣!俄传令曰:“前朝犯官,悉送权将军刘处分。”盖贼愤各官不迎已,欲尽杀之,因宋献策力争而止也。
  庚戌,收执逃官,路断行人,封太子为宋王,赦刑部锦衣卫系囚,又传檄郡县,中云:“君非甚暗,孤立而炀蔽恒多;臣尽行私,比党而公忠绝少;贿通宫府,朝端之威福日移,利入戚绅,闾左之脂膏尽竭。”词出黎志升,谕者以为实录。辛亥,召见梁兆扬,自成谓曰:“朕起义兵,专为救民。”兆扬叩头对曰:“旧君无大失德,但猜疑自用,以致上下睽隔,民坠涂炭;陛下救民水火,由晋抵都,兵不血刃,真可比隆唐虞!臣遭逢圣主,敢不精白一心,以答知遇殊恩?”自成大悦,留坐饮茶,授兵政府侍郎。贼初自楚入秦,已设文武各官;至是以父名印,印为符券契章凡四等,改内阁为天佑殿,翰林院为弘文院,文选司曰文选院,六科曰谏议,御史曰直指,官服领尚方,用云为级;以牛金星为天佑殿大学士,何瑞徵、黎志升为弘文院大学士,旧臣点用者除授有差。
  时贼令新降者不得乘马。壬子,各官皆骑驴,方巾蓝服,小扇遮面,至牛宋及顾君恩署投门生帖,且领契;其外选者,乞携妻孥,宋企郊语之曰:“俟到任后做得好官,来迎未晚。”皆欣然而去。
  癸丑,伪礼政府谕各官率耆民上表劝进,使周钟草登极诏,内有语云:“比尧舜而多武功,迈汤武而无惭德。”或私语钟曰:“闯贼残杀太甚,恐难成事?”钟曰:“昔太祖初起亦然。”乙卯,派各官概纳饷银,大抵点用者派少,不用者派多,下至厂卫著姓,耍津权胥,四方富贵,无不滥及;一言不办,即夹,往往骨碎身死。大学士魏藻德被夹,献银万两;刘宗敏责以首相致乱,藻德曰:“此一人无道所致。”宗敏怒曰:“汝以书生擢状元,不三年为宰相,崇祯有何负汝,而诋为无道?”掌嘴数十,仍夹不放,四月戊午朔,宋献策言:“帝星不明,天象阴惨,宜停刑,且速即位。”庚午,各官复上表劝进。辛酉,焚明太庙神主。是日,试在京举人,首题“天下归仁焉,”次题“莅中国而抚四夷也。”取者送吏政府候选。复考秀才,取者送国子监读书。司业薛所蕴因令监生多作文字,以候新主幸学。壬戌,禁用十字,若忠为中,成为丞之类,改大明门为大顺门,易乾清宫匾“敬天法祖”为“敬天勤民。”
  是日,先释系官数百人;取所得银及合累朝镇库积银三千七百余万,金一千万锭,悉令工熔作穿心方版,为易运计。
  癸亥,禁奏疏冗长,召见伪侍郎杨观光,问郊天何以必去荤酒,远女色,止行刑?观光答曰:“天人一气,去荤酒则心志清明,远女色则呼吸灵爽,止行刑则举念慈和,故能感格上穹。”自成称善,送至檐下,答拱而别。
  甲子,铸九玺及永昌钱,不成。乙丑,始尽释诸系官,其勋戚大臣,仍令兵监押,遗伪将四出催粮,执故相冯铨至京,勒献银数万。丁卯,盘各仓谷。伪礼政府示,十二日百官习仪天佑殿。望日,颁诏,论功行赏。
  十七日,郊天祭地,即帝位。次日幸学,行释奠礼。戊辰,西平伯举兵报至,趣伪防御左懋泰赴密云,张石麟赴山海。己已,停习仪,杀所押大僚勋戚数十人于平则门外,下令亲征。夜半,先运辎重百万辆归陕西。庚午黎明,自成毡帽蓝布袍,挟二王及吴襄东出,精兵二十余万悉行,各官送之金明桥而返。
  闯贼本无大志,自得牛李后,始知收拾人心;至京师,颇严军令,士卒有淫掠者,辄枭斩,或断臂割势悬市;然其下为贼久,令虽严,不能制也。军士初入民室曰:“假汝灶一炊。”既食,曰:“借汝床一眠。”将眠曰:“雇汝妻女一伴。”不从则死。己又编排甲,令五家养一贼,民不胜毒,缢死相望。自成宠宫人窦氏,号曰窦妃,夜宿宫中,晨起啜少米饮而出,惮食宫中物;见诸龙器皿,辄震慑。将升御座,忽见白衣人长数丈,手剑怒视,恐惧不敢复登。内臣初进冕旒,窄不可戴,易之又宽,再易之始冠。刻许,头痛如裂,急欲去。识者知其不能久也。
  论曰:“自成之恶极矣!历观古来盗贼,若赤眉黄巾辈,其毒虐犹未若是之甚也。然或言其在西安,都司舍人邱从周乘醉入秦府,戟手骂曰:‘若小民妄称尊号,踞王府,而所为如此,何以能久?’自成闻之笑曰:‘此酗儿。’略不加意。少时尝盗邻家羝羊,其人执而笞之,既得志,不修旧怨。前参政张国绅者降贼,自成以为上相;国绅诱一故宦之室进之,欲以求媚,自成顾重其夫名,立斩国绅而归其妇。由是推之,意者夹官搜银等事,或其下所为,非尽自成之意欤?夫初得关中,姑以一二事示大度,假仁义以结民心也。语云:‘盗亦有道,’信夫。”
  ◎西平乞师
  吴三桂字长白,辽东籍,江南高邮人;父襄字西环,两世并起家武科,积军功,官至都指挥司,同守宁远。甲申正月,怀宗以西寇渐近,调襄还京,已又撤宁远镇,封三桂为西平伯,手敕召之入援。三桂行至沙河,而京师陷,贼使诸降将以书招之,三桂犹豫未决。初上宠田妃,妃殁,上念之不置,戚畹田弘遇欲娱上意,游吴门,出千金市歌姬陈圆、顾寿,将以进御,上知为青楼妇,却之。弘遇死,寿随一优人逸去,而圆归三桂。贼据京师,刘宗敏居弘遇故第,因有誉二姬色之都技之绝者,宗敏于是系襄索圆。三桂闻之,即还兵据山海关,刑牲盟众,誓兴复明室,报至京师,自成切责宗敏,立释襄,厚加抚慰使作书谕三桂,三桂不从。
  当是时,国朝闻明都之变,方议入讨,而三桂兵少,自揣其力不足以办贼,遗使因故帅祖大寿来乞师,朝廷犹未之信也。山海镇城在关内,而关外复有罗城,四月丙子,贼先遣轻骑自一片石北出而东,突入外城断东路,而自成以全师围内城。三桂复来求救,于是二王统劲兵飞驰而西,将及外城,见炮方东向击,九王疑三桂已没,驻兵欢喜岭,高张旗帜以待。三桂望见,从数骑突围而至,力请进兵;九王以素无盟约,又贼与吴兵甲仗相似,欲令吴兵?发以自别异。三桂曰:“然,我固非怯也,使我更得万骑,何惧于贼?为今兵少,故乞师于若,盟誓?发无恨。”即与九王同歃,立?其发,导王师直抵关下,而贼外城之卒先烂矣。
  三桂驰入关,即呼城中人?发,即日开内城门,三面并出:三桂居前,九王继后,豫王英王张左右翼。汉兵先合,贼围之数十重,三桂奋死斗,卒皆一当百,贼散而复合。王师驰至,从黄埃中发数矢,贼骇曰:“关东兵来矣!”天忽大风,沙石飞起,击贼如电,二王纵铁骑乘风夹击,贼步卒几尽,骑兵死者过半;刘宗敏中箭坠马,选锋骁将莫不重伤。自成乃杀吴襄,悬首高竿,收余兵西遁。三桂战罢,哭其父尸极哀,九王慰唁之,且趣之曰:“稍迟即京师糜烂矣。”九王即摄政王也。三桂于是兼程而进,壬午,追贼于永平,张若麟来降。自成乘千里马驰一日夜,癸未平旦,至京师,立缚吴襄家属三十余口,杀之于市。
  贼之东出也,留京师者仅老弱数万;文官则牛金星,大轿开棍,往来拜客,武官则一只虎李过,防守禁城,九门齐启;惟日驱驴马运金帛归关中,己而微闻战败,贼将督民夫拆城外房,运器械上城,为守御备;或相聚耳语而泣。民间喧传吴三桂夺太子来;太子入立,即顺贼所署诸臣斩无遗。比自成至,人马残惫,全无纪律,益肆淫掠。诸内臣初奉命守城,已怀异志,令士卒皆持白杨杖,朱其外,贯铁环于端,举之有声,格击则折。至是贼下令尽逐内监,无老幼贵贱,即以其杖驱之,皆号泣徒跣,破面流血而去;其金帛珠玉,悉为贼有。于是贼各官莫□疾步求间脱去矣。
  甲午申刻,贼传示次日郊天即位,俄而刘宗敏先卧长桌舁出,群贼亦多束驮金帛,纷纷而去。乙酉,贼僭即帝位于武英殿,以李继迁为太祖,追尊七代考妣皆为帝后,立妻高氏为皇后,使牛金星代行郊天礼。三桂兵至,觇知贼将西走,先设疑兵于西山,又多取酒罂,实以石灰,埋齐化门外道口。五鼓,贼众万马齐出,践罂穿足,辄惊踣;后骑奔压,石灰迷目,不可视,疑兵远噪以惊之,贼众大乱,尽弃其辎重,留伪将军左光先、谷可成殿后而遁。
  五月戊子朔,在京诸臣设崇祯帝位于午门,行哭临礼,令百姓人制素冠。庚寅,备法驾迎新君于正阳门外,都人犹以为故太子也;及驾至,前驺麾百姓悉去白冠,始悟其非。三桂追贼至定州,斩可成,光先伤足,贼负而逃。自成还兵战于真定,复大败,身中流矢。三桂追出故关而还;比至京,则国朝己定鼎矣。
  自成至山西,郡邑多闭门拒守,贼辄攻屠之,而叛者愈众;又以牛金星谮杀李岩,刘宗敏以下皆离心,故不能复战。留陈永福守太原,委以晋事,而归西安。自成初以李岩言谬为仁义,及岩死,兵又屡败,益虐戾自用,群下小忭辄死;又设严刑,民盗一鸡者斩,西人大恐。
  其年冬,王师西讨,陈永福拒战甚力,城破而死。肃王遂白皇甫川渡河,击破贼将郭英、李过兵;英王自怀庆渡河,向潼关,贼使伪巫山伯马世耀将三十万来拒,一战而败。自成知不能守,散府库,焚仓廪,出武关东奔。乙酉二月,攻郧阳,明守将王广恩伏步卒于近郊林莽间,自引骑士别驻远郊,而使孱兵诱贼。既入险,骑不得骋,伏发,贼兵多死;薄暮引去,而广恩己驰骑先破其垒,林间步卒复四面举火,噪而逐之,贼众大溃。时左兵方东下,自成闻之,收拾散亡,将乘虚袭武昌,大兵分两道穷追,闯贼还战辄败北。至武昌,众尚五十余万,留屯月余;欲氵斥江走岳州,将发,忽烈风暴雨,阴霾四塞,贼由是变计,从陆出咸宁、蒲圻。
  丙戌正月,过通城九宫山,使其下先发,自以十余骑殿后,猝陷于淖,土人以?锄击杀,断其首而献之明。李过来救,仪夺其尸,结草为头,以冠冕葬之罗公山下。大兵追至,获其从父二人,及刘宗敏、左光先,皆斩之;执宋献策;金星、企郊等皆潜遁;发验自成尸已腐,莫能辨也。李过改名锦,与余贼四十六部奉高氏降于何腾蛟,唐王赐锦名赤心,寻死。后人有诗曰:“谁道天公醉?元凶未献俘,九宫灵一击;全队贼皆逋。”盖时又传自成过九宫山,单骑谒元帝庙,为帝所击,伏地而毙也。
  ◎郡邑纪闻
  郡邑死事,就所见闻,颇得其详而可录:曰房毂,曰武昌,曰长沙,曰榆林,曰保定。
  崇祯已卯春,流贼九股分屯襄郧间,督师熊文灿主抚,于是张献忠首出求降;文灿为请于朝,授副总兵,处之毂城,而使佥事张大经监其军,所谓西营八大王也。群贼闻之,皆佯就抚,文灿随地安插,内三股近房县。房小邑,又数被兵,而群贼逼踞,人无固志。邑令郝景春争之文灿,文灿怒曰:“朝廷欲化贼为民,今将驱民作贼耶?”趣居之城外。于是罗汝才居东北,号曹操营;黑云居南,号十万营;白贵分处西南西北,号小秦王营。景春虽单骑就营,与结盟定约束,事稍稍定,然已自知必死矣。
  未几,献忠叛,?城令阮之钿死之,张大经从贼,引贼兵趋房县,又使人约汝才同反。景春子诸生鸣銮力敌万夫,乃擐甲诣汝才曰:“若不念香火情乎?慎毋从乱”汝才佯诺,鸣銮觉其伪,与守备杨道选授兵登陴,而献忠前锋已至,鸣銮迎击,斩其魁上天龙。已而贼大至,献忠兵张白帜,汝才兵张赤帜少倾,二帜相杂环城立攻,白黑二渠策马呼曰:“以城让我,保无他也。”献忠又以张大经檄谕降,景春大骂碎之;而以寸纸系卒髀间,缒城求救,十数往,文灿卒不应。鸣銮且守且战,相持五日,击伤献忠左足,杀其善马;又用间入贼垒,阴识献忠所卧帐,将袭擒之。而指挥张三锡启北门揖汝才入,城陷,景春回署将自尽,大经短枪乘马突入执之,贼坐县堂,见景春来,为起立,且酌卮饮之,而责问库银仓粟。景春骂曰:“死贼,仓库有物,城岂为汝所陷?”乃拥之去。鸣銮与道选巷战,道选中箭死,鸣銮闻父被执,追至,景春见之连呼曰“好好,”以手自画其颈曰:“此亦不甚痛也,男儿至是,惟一死耳!”遂父子同遇害。而主簿朱邦闻亦以骂贼不屈,全家被杀。之钿字实甫,桐城诸生,由保举授县令。三锡后为官军所获,磔死。大经从贼,及玛瑙山之败,复出降。
  张献忠之破汉阳也,武昌绅吏议募兵为备,而府藏空虚,贺逢圣屡清贷于楚府,王不应;左良玉东走,亦入见王曰:“与臣十万人饷,当为王保境固城。”王复不应,众不得已谋撤江上兵入保。参将崔文荣曰:“守城不如守江,守江不如守汉;团风鸭蛋诸洲,水浅不及马腹,纵之飞渡,而婴城坐困,非策也。”众不听。兵既撤,而承天德安溃卒东下,王始发金钱尽募之,使长史徐学颜为之帅,不隶他将,所谓楚府兵也。未几,贼偏师先自团风洲渡,其大营尚在江北,有张其在者,以罪被笞,走投献忠,告以虚实,贼乃从鸭蛋洲毕渡,直薄城下。文荣御之,颇有斩获;贼转攻德胜门,参政王扬基、推官傅上瑞先遁,楚府兵斩关迎贼,城遂陷,文荣及学颜皆战死。盖募兵时,贼先使其卒杂溃兵应募为内应也。
  王闻城陷,出坐殿角门,贼入;王骂之。献忠曰:“吾来正欲扶王为天子耳!”王曰:“天下吾家天下,天子吾家天子,安用贼扶?”贼党尚食王,却之,绝粒四日,献忠乘以竹舆,二人舁之,再拜而投之江。妃及宫眷宗室内臣死节者数十人;外臣死事者,自文荣学颜外,有通判李毓英、知县邹逢吉、都司朱士鼎,绅士死义者,大学士贺逢圣而下,有王师文、陈靖之。而宗室盛潮之子观音保年十三,贼得之,因其少不之备,保伺贼醉,潜拔贼刀刺杀数人,然后白刭。学颜字君复,永康人;文荣海甯卫人,世指挥佥事;士鼎起家武进士,既被执,贼爱其力,欲用之,士鼎戟手大骂,贼断其右手,乃以左手染血洒贼。贼又断之,不死;贼既退,令人缚笔于臂,犹能作楷字,招集旧卒,训练如常。
  崇祯壬午秋,李自成寇郧阳,巡抚王永祚奔荆州。癸未正月,承天陷,巡抚宋一鹤、总兵钱中选死之。朝命以王扬基代一鹤,李乾德代永祚,乾德有官无地,移抚偏沅,而扬基暂驻岳州。五日,张献忠屠武昌,扬基惧,率标兵走长沙,推官蔡道宪语之曰:“岳与长沙,唇齿也;并力守兵,则长沙可保而衡永无虞,奈何弃之?”扬基曰:“岳非我属。”道宪曰:“弃北守南,犹不失为楚地;若南北俱弃,所属地安在?”扬基语塞,乃复还岳州。会吉府承奉王命明与副将尹先民潜通贼,贼遂浮舟于湖以窥衡岳;既破咸宁,进至蒲圻,扬基先遁。湖广巡抚王聚奎驻袁州,惮贼不敢进,道宪贻书为陈利害,聚奎使至,使总兵孔希贵拒贼于陈陵矶,战屡胜;既而以众寡不敌,聚奎与希贵及湖南巡抚李乾德奔还长沙。岳州陷,道宪谓聚奎宜乘贼未至,先于山砂矶及戴家湖立水陆二营以遏贼。(以下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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