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哀牢山

介绍云南文史,讲述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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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重返哀牢山
    云南省中南部的哀牢山是云岭南延分支之一,山势绵延数百里,其间一座高峰海拔三千米,那里植被低矮,小灌木下的土层常年结冰,灌木的紫蓝色花丛中有一块天然的方形大石,石上放着一个盛了骨灰的密封了的瓦罐,瓦罐底部有一个据说是供死者灵魂出入的小孔。没人知道瓦罐里的骨灰是谁的,甚至不知道这瓦罐是谁于何年何月放置的。

  • 斜阳下,一辆云E牌号的中巴汽车在一片松林间停下,从车上下来一个四十来岁穿制服的男人,他不断地接着从车门传出来的大包小包,放在路边,一会儿就堆了一大堆。在此期间,一个年近三十的女人扶着一个男人也下了车,被扶的男人看上去约五十来岁,身体相当虚弱。
    年轻的司机打了许多倒档,压断了一些小树,终于把汽车掉过头,从原路开下山去,车后留下的黄尘在异常清新的空气中飞舞。
    虚弱的男人久久地看着那些黄尘,直到它们消散。他好像对此有无限的感慨,但没说什么。
    三人离开黄土路,沿小道进入丛林,不久就找到一片林子稀疏的平地,在那里支起两个帆布帐篷。
    那个当佣工的男人做好饭菜的时候,即将沉落的太阳一时间像熔化的金子一样,在大江对面的山顶上发出耀眼的光芒,把西边天空中几片寂寞的白云染得像深秋的枫叶一样如火如荼,而太阳照不到的大江峡谷已然沉入薄暮,只见飞鸟投林,蝙蝠上下。
    “春霞,把酒拿出来。我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喝两杯。你看这景色多漂亮。”虚弱的男人打起精神对女人说。
    “秋云,你好久没喝酒了,不过我觉得今天你可以喝一点,你今天的精神很不错。我陪你喝一点,只能喝一点点。还是要听医生的话哦。”女人说。
    尚秋云看着女人满月般的脸庞,看着她高耸然而未哺育过的乳房,心里又涌起一阵自责。他想要说什么,但没能说出口,只是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去看那个张着黑洞的帐篷。
    “你又在想那些事了。别老想着那些事了。你最好是看风景,喝一点点酒,秋云。”艾春霞说。
    男佣把菜放置在青松毛辅成的桌面上,又拿来一瓶茅台酒和两个青瓷酒杯。春霞叫男佣再拿一个酒杯,说今天大家一起喝。于是男佣又拿了一个,盛满了,在各人面前放一杯。
    茅台酒的醇香、松毛的清香,以及周围野坝子浓烈的香气混合起来,把人刺激得很兴奋,当月亮出来时,三人已经喝了半瓶酒。
    “这野坝子棵的香气,最能勾起人的记忆。”尚秋云说:“在我们村子周围,这东西多极了。连垫牛厩也用这东西。人住在牛厩上层,那叫面楼,在面楼里,夜间能闻到一阵阵野坝子棵和新鲜牛粪混合的温热的芳香。你们想不到吧。”
    “如今有厂家把野坝子棵制作成饮料,像茶叶一样出售,外省人还当作神奇的土特产品争相购买呢。”艾春霞说。
    “哀牢山是个植物王国,我从前在这山里见过不知多少花草树木,连名目也叫不上来。”尚秋云说。
    “说不定这次能访到一种神奇的草药,把你的病治好。”艾春霞说。
    “果真如此,那再好不过了。可是我总觉得我的病是治不好了。”尚秋云说。
    “秋云,你对自己的病应该有信心。千万不能放弃,无论如何不能放弃。我们总该要想办法。我们不能再喝了。月亮都升得好高了。”艾春霞说。
    男佣停了杯,起身到帐篷后边拿了些早已准备好的枯树枝过来加添在火堆上,不一会儿,金黄的火苗沿着枯枝窜上来,重新把周围照亮。
    “月光如水,篝火闪动,青山如黛。这景色是久违了。算来我离开这样的景色,已有二十五年啦,四分之一世纪。”尚秋云感慨道。
    “那时你几岁?”
    “二十一。”
    “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你插队到这里前后三年差两个月。”
    “是的。一九六九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到公社,学习一周,过完新年,也就是七零年一月五日到小队,从此开始自食其力。那年正好十八岁,符合宪法规定的成人年龄。”
    “等我想想,你所在的小队叫什么名字来着,好像叫小火塘。是吧?”
    “那不是小队的名字,是村名,只有七户人家,因此和下方的麻栗树村、再下方的水东瓜村合为一个生产小队。”
    “火塘是个温暖的名称。尤其在山里更能体会。”
    “你这个女人不算傻。”尚秋云笑了。
    “在你眼中,不算傻的人就是绝顶聪明的了。但是我宁愿傻些。”
    “你宁愿做傻瓜?”
    “《红楼梦》里有首诗,叫什么来着——《聪明误》,是吧?只有聪明人才误身。所以我不愿做聪明人。”
    “听得出你的讥讽。”
    “谁讥讽你啦。我只不过劝你少钻牛角尖,少多愁善感,和我们这些傻瓜缩短点距离。我读过一个外国哲学家的书,他说傻瓜不懂得什么是幸福,但傻瓜是幸福者。聪明人懂得什么是幸福,但聪明人不幸福。从古到今,中国人到处挂福字,那全是为傻瓜祝贺,跟聪明人没有关系。”
    女人的话,说得三人大笑。
    秋月照着哀牢山,空中万里无云,四周宁静极了,于是先前听不见的大江的涛声此际隐隐地越来越响起来,像一首低沉的交响乐,把整江山图景烘托得沉郁悲壮。远处传来一阵猿的长啸,顿时使人察觉到深山月夜的寂寞寒冷,于是尚秋云饮过最后一口酒,由女人搀扶着离开松毛席,趔趄着进入一个帐篷睡下。
  • 起先,尚秋云感觉到毛毯下面厚厚的干松毛的松软舒服,感觉到身边妻子肌肤的丰腴滑润,但一会儿他就进入梦乡了。
    他梦见自己躺在梯田尺把宽的田埂上,下方的禾苗在六月的阳光下发出鲜明的让人感到爽快的绿色。那是他插队以来参加的第一次薅秧。在中午休息的时候,他和几个村里的小伙子在田埂上居然就那么呼呼大睡,管不着头顶上的太阳光多么强烈。他被一阵村姑的笑声吵醒,睁眼看,原来是几个姑娘蹲在近旁,用小石子冲一个睡觉的小伙子的裤裆,不知小伙子是假装不知,还是真的睡着了,及至他的东西跳动起来顶起裤裆时,近旁的姑娘们和坐在远处树阴下纳鞋底的妇女们都哗一声大笑起来。他当时觉得那笑声和山间的涧水一样清朗单纯,与城里人那种包含各种复杂情感的笑声大异其趣。
    他又梦见那个绰号叫紫马的男知青一个人来火塘村看望他时,一群村里的姑娘妇女与紫马比赛摔跤的情景。那时紫马摆摆手,不屑一顾地说你们一齐上来也不在话下,于是一群女人轰一声上前,抓衣扯裤,几番混战,把紫马按倒在草丛中,一两个正值哺乳期的妇女撩开衣襟,扯出乳房,对准紫马的眼耳口鼻大肆挤奶,喷射得紫马满头满脸乳汁淋漓,眼睛也睁不开。后来终于挣起来,越过几道丈把高的田埂,企图脱逃。然而妇女们欢笑着穷追不舍,四面合围,又抓住紫马,把他裤子扯下,想把早已准备好的浑身勾剌的苍耳子揉进紫马腿间的茅草里,却不防紫马长裤之内还有内裤,于是顿了一下手,被紫马给乘机逃脱了。
    山里人以性取乐,这让尚秋云在结婚之后才感到羡慕。他在结婚之后发觉自己有相当严重的性功能障碍,以至于多年不能生育,并导致妻子和他离婚。这么着,他常常在白天想起上面这两件早年不以为然的事情,而在夜里也多次梦见。他知道,在他插队期间,他也和那小伙子一样健康而敏感,一有风吹草动,兄弟就会跳起来,弄得人面红耳赤。但后来回城后就不行了,使得他的大半生遭受折磨。
    似梦非梦地,那些往事像水彩画一样浮现在尚秋云眼前。
    德兰的眼睛很大,眼珠很黑,像两颗刚出壳的黑苦楝子。那是在他刚进村子,第一次看见德兰时就留下的印像,非常深刻。
    那时德兰十六岁,发育到她一生的顶峰时期,真的像一朵成熟的玫瑰,鲜艳芬芳,楚楚动人。他从没料到在这样的穷乡僻壤居然会看到如此艳丽的姑娘。
    他是那样地为之心动,然而德兰并不特别睬他。
    他考虑到是不是由于自己的父亲是右派,母亲在父亲入狱后又离了婚。经过长期观察,他觉得小火塘村的每一个人都不知道他的家庭出身,或即使有人知道也不当作回事。于是他对小火塘的全体村民非常感激。在此后的多年里,他一直认为小火塘村的人是世上最有人性的人。他断定德兰不特别睬他并不是因为他糟糕的家庭出身。
    有些时候,他为德兰的不特别睬他而有些沮丧。他检察自己,认为自己是一个相当聪明的人,稍嫌不足的是有点文弱。于是他羡慕紫马的强壮,猜测姑娘妇女们与紫马打闹是因为紫马的强壮激起她们的热情。然而在干了一年的农活以后,当他的体重增加了十公斤,浑身的肌肉也一包一包地鼓起来的时候,德兰对他仍然是那样地不即不离,好像她对这个村里唯一的一个来自城里的读过书的人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这和其他的姑娘妇女的态度完全不同。
    在那间下面关牛上面住人的面楼上,他有过若干不眠之夜。推开窗子,有时是面对山月,有时是面对星空,有时是面对闪电……多少夜里,他回忆着白天见到的德兰的形像,那长发,那丰乳,那浑圆的臀部,而尤其是那迷人的眼光。他越想德兰,就越觉得德兰神秘莫测,似乎比哲学家还要高深。
    德兰的高深莫测不断吸引尚秋云进入一种接近疯狂的追求心态。然而尽管他借一切机会与德兰接近,和她一起干活,给她和姑娘妇女们讲故事,到德兰家里坐,等等,看来都无济于事。有一回,他大着胆子,然而又用开玩笑的方式向德兰说:“嫁给我吧,德兰。”德兰却抿着嘴笑,走开了。
    在插队两年之后,他对德兰绝望了。
  • 吃早餐的时候,艾春霞吩咐男佣到附近村里雇佣六名男劳力,并要他们制作两付滑竿。男佣听命而去。
    吃过中饭,尚秋云和艾春霞分别坐上滑竿,由村里雇来的四名男劳力抬着,其余的人背着行李,迤俪沿山道向小火塘进发。
    有的地方,山路陡峭,爬坡时,坐在滑竿上的人被抬得脚比头高,下坡时,又几乎直立在滑竿上。于是不断传来艾春霞带着愉快心情的惊叫或嘻笑,使整个途程变得格外生动活泼,使尚秋云感到很惬意。
    尚秋云越来越喜爱他这第二任老婆。她在五年前自愿嫁给他。那时,他因为自己有病,不想再婚,可是即使是带病之躯也抵挡不住艾春霞的青春魅力。更因为艾春霞对他说:“我不是看上你有钱,而是看上你有书生气质。我爱书生气质的人。”他对她的前一句话不太相信,但却为后一句话大为感动。这么着,他同意了。
    艾春霞的前夫是一个本地小官吏,据她说他虚伪贪婪,粗俗难耐,所以他们分道扬镳。
    艾春霞在大学里学的是化学专业,但她没有兴趣,一年后回家打算重新参加高考,另择专业,但却因那小官吏死乞百赖求婚,以至于放弃学业,与他成婚。他们没有儿女,她嫁给尚秋云,毫无拖累。
    艾春霞没有大学文凭,但爱读书,弹得一手好琵琶,这使尚秋云十分开心。对尚秋云所开设的三个餐馆,她还不时提出些艺术性建议,以至于使本地的教授名流、有文化的官员常来光顾,生意更加兴旺。
    最使尚秋云感动的是她并不因为他的性功能障碍而抱怨他,这与他的前妻截然不同;自然地,这又使尚秋云感到愧对于她。
    傍晚时分,在一行人将近到达小火塘的时候,尚秋云叫大伙停下来就地宿营。这命令叫人大惑不解,男佣和劳力们全都睁大了眼睛望着尚秋云。
    艾春霞从放下的滑竿上走下来,迅速思索丈夫的意图,一面对劳力们说:“天气很好,露宿也不会很冷的。你们到周围多拾些柴火。”又对男佣说:“李师傅,你把白酒拿出来,吃晚饭时让他们每人喝一瓶。”于是大伙分头行事去了。
    宿营地在小火塘村对面,中间隔着一条小河,由于位置较高,可以府视小火塘而把一切尽收眼底。
    艾春霞帮着李师傅支好帐篷,而后向尚秋云所站的那个小岭岗走去。
    她看见尚秋云扶着松树,站在一片青草中,聚精会神观看小火塘。
    晚风轻拂着他洁白的衬衣,吹拂着他稀疏的略带花白的头发。她看到尚秋云非常明显的哀伤表情。
    顺着丈夫的目光,艾春霞向斜下方俯视,于是第一眼看到尚秋云多次给她描述过的小火塘村。
    高山像一道青葱的墙壁,非常陡峭。山凹呈现一片灰色,那是村子里十多间苫片房的色调。房子之间由弯曲的小道相连。小道上下有些土红的场地、碧绿的菜畦。村子上面飘浮着一片几乎看不见的淡青色的饮烟。村子左右和上方,申展出许多毛毛小路,像植物的须根一样通向附近的山林。牛羊从一些小路上走回村子,铃子发出的清脆声音在静穆的群山中显得非常纯净。
    艾春霞知道,虽然这样的画图在哀牢山里随处可见,但眼下这一幅对于那个正在聚精会神观看它的人来说,意义非同一般。也许他能看到艾春霞所不能看到的许多东西,看到那里的男女老少,看到他们之间的关系,看到他们的心灵。
    阳光从青葱墙壁的最高处消退,薄暮降临,可以看见从苫片房的缝隙里透出的点点火光。
    所有的劳力和男佣在下面仰看着那个发呆的小老头。男佣走上岭岗,低声对主妇说:“快一小时了,董事长没动一下。我们不能让他着凉。”
    “哎呀!真是的,你看他流清鼻涕啦。我真傻,竟忘了这一层。”艾春霞说着,上前扶住丈夫,但见他涕泪交流,浑身冰凉。
    男佣和艾春霞用力扶着,把尚秋云一步步扶下岭岗,扶进帐篷睡进被窝,又找感冒药给他服下。
    帐篷外面早已燃起火堆。艾春霞让劳力们吃饭吃酒,并吩咐李师傅当即付给他们双份工钱。
    夜里,劳力们围着火堆,躺在他们随身自带的蓑衣上沉入梦乡。
  • 此时,在感冒发烧的尚秋云的脑海里,呈现出无数杂乱无章的往事。他把全部衣服和裤子盖在薄薄的棉被上,又用裤带把棉被包着脚扎起来,但仍然很冷。那是在中学的宿舍里。一双裹过的小足,前面申出一个大脚趾,后面的四个脚趾弯曲在脚底板的肉里。那是奶奶的足,是用长长的黑带子裹成的。他和奶奶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到劳改队看望父亲,当奶奶把一条大重九香烟递给父亲时,奶奶的手颤抖得很利害,但奶奶没有哭。母亲出走那天,她蹲身抱着他,把泪水流在他的头发里。奶奶也流泪了,她对儿媳说,你走吧,我会把孙子领大。德兰没有奶奶,她的爷爷从前是一个毕麽,现在不能操此业了,但在村里给新来的知青修理面楼的时候,村里仍然请老毕麽来念了一段经文。面楼里苍蝇成群,但他用毛笔在一张金沙江香烟壳的背面写下普希金的诗《寄西伯利亚》贴在床头的板壁上。他向面楼的缝隙冲尿时,看见争相吃尿的牛嘴和牛鼻子多么光亮泽润,他知道牲口们需要盐份。禾苗齐腰深,人蹲下去薅秧就互相看不见,然而他听见唰唰的冲水声,那是一个刚讲完笑话的妇女在就近的禾苗里撒尿,她们宽大的裤管可以拉起来别进腰间,撒起尿来很方便。他知道这些妇女是用这声响跟他开玩笑,让他浮想翩翩。德兰的裤管也一样很大,远看像条黑裙子。但她穿着自做的布鞋,鞋面上绣着马缨花,非常红艳,而不像别的妇女那样赤着脚,这使她看起来有些与众不同。德兰的哥哥是个天生的青光瞎,他一生没见过这个世界,但他好像有神奇的感官,能凭着一根木棍在山间小道行走。他甚至还能放牛,但没有一个女人愿意嫁给他。德兰不是睁眼瞎,她念过初小,能识汉字,能做加减乘除,还跟他爷爷,那个老毕麽学得些彝文,说她是山里最有学问的姑娘,一点也不夸张。这使他对她刮目相看,也使他坠入情网,并使他不敢轻举妄动。虽然不敢轻举妄动,但他的神思却日夜跟随着德兰。他能记住接近德兰时闻到的她的体味,记往德兰在舂谷子时稍微与众不同的嘿嘿声,最记得的自然是有一次在涧边见到的她那初浴过的胴体。他常想为什么德兰不经常到涧里洗澡,而仅仅只有一次。但是在另一个涧边,他触到了她的身体,并向她深处释放了液体。他永远不能理解为什么那夜他居然会那样胆大包天。他只记得那时德兰并不反抗,与他想像中的情形大不相同。仔细回忆,似乎是天公有意作美。那回他们到深山种荞,在涧边搭起几个窝棚。他观察到德兰自己搭了一个,而并不与别的妇女合住。星光下,火堆放出深红的光,他半醒半睡间听到豹子的叫声,这叫声使他的血一下子沸腾起来。他翻起身,光着脚溜出自己的窝棚,淌过涧水,径直朝那个神思所寄的窝棚窜去,直到天快亮时才回到自己的窝棚。第二天,他明显感到自己的感觉有了巨大变化:所看见的每一女人似乎都是胴体;她们不再神秘。他在心里说,我成人了,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啦。然而当离开小火塘回城以后,他就再没能举起他的武器了。这是为什么?是老毕麽施展法术,还是受到老天爷的报应?
  • 山风吹进刚揭起门帘的帐篷,把尚秋云给吹醒了。
    艾春霞进入帐篷,见男人躺在被窝里出神,欣慰地说:“老天爷,你总算醒过来了。把我给吓死了。你一夜讲糊话,有时候双手朝空中乱抓。给你灌药你也不知道。”
    “你听见我说些什么糊话?”
    “一下叫奶奶,一下叫爸爸,一下叫德兰、德竺、德兰,就数德兰叫得多。要是德兰有知,也应该听到啰。”艾春霞笑说。
    “什么?‘德兰有知’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感觉德兰已不在人世?”尚秋云从被窝里一翻身坐起来问。
    “哦……对不起,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要是德兰有第六感官的话,就能感知。”
    “不管怎么说,你这话叫人心惊肉跳。”
    “是么?”
    “实在说,我真的不敢进村。怕就怕听到这个死字。”
    “不会的。根据你往日的描述,德兰是个坚强的女人。她一定还活着,并且生活得不错。”
    “但我还是不敢进村。”
    “你不敢进村谁进村?这么着吧,让我和李师傅先进村,把一切打听清楚,然后给你带回好消息。”
    “这是个好主意。”
    于是,艾春霞向劳力们安排了怎样照看董事长之后,带着男佣走下坡去。
  • 尚秋云感到一阵剧烈的心动过速,就叫劳力端来一杯水,服下些丹参片,在一株香樟树的浓阴下休息。
    丹参片里的冰片很快发挥镇静作用,使尚秋云的心跳逐渐平缓下来。但是强烈的思绪使他不能平静,他叫劳力从一个包里找出香烟,燃一支抽起来。
    由于身患多种疾病,他只好听从医生的劝告,在近年来基本戒了烟,但每当心事沉重时,仍然离不开这东西。
    看着冉冉升起的烟流,他想起即将离开小火塘那个晚上,他足足抽了两盒经济烟。那时嘴里又苦又涩。他永远也不能忘记那强烈的苦涩滋味。
    那一夜,在面楼里,他向德兰告别,但是德兰说她已经怀孕了。当时他脑子里轰的一声,一时间连眼前的煤油灯光也暗淡了。待他恢复神智之后,他暗暗回忆自从涧边窝棚那次以后他俩进行的次数,然后觉得自己无法推卸责任。他向德兰解释,一是因为招工的机会绝对不能放过,二是因为他的老奶奶需要他回城照顾。他再三向德兰保证,待他工作稳定之后,就把她接到城里一同过日子。但是德兰哭了。他不知道德兰怎样想,因为她只是流泪而不讲话。煤油点完了,他们就那样坐在黑暗里。往日的热情开始消褪。他的手脚和脸面十分冰凉。他在内心体会着自己的残忍,并一再告戒自己要坚持。他知道这样做会伤害德兰,但他又用自己被别人伤害来作理由,于是多少有些心安理得了。
    次日一早,村里人聚到面楼外来向这个接受再教育近三年的知识青年告别,并有一个伙子准备为他背行李。当他打开面楼的木门打算迈出去的时候,却被德兰横身拦住了。面楼外的男女老少一齐投来疑惑的目光,此时,村子十分安静,甚至听不到牛羊鸡犬的叫声。当时他有一个非常明确的感觉:他所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德兰,而是德兰所在的整个村子的人们,他要离开小火塘,就必须首先在全村人的思想防线上打通道路。于是他开口了,说出那句刻骨铭心的语言:乡亲们,德兰是我老婆。我向她保证,也向你们保证,我一定回来接她。他听到人群发出一阵赞叹,并意识到他们的思想防线已被打通,于是他抱起德兰,走出面楼,沿着小道,穿过土场和菜畦,直把德兰抱回她家。随后,他留下他所有的铺盖用具和当年结算的全部工分值共二十八元钱给德兰,空手一人离开村庄。
  • 中午时分,艾春霞和李师傅回来了,向尚秋云讲述进村后的有关情形。艾春霞说,村里当年知情的老人都死了,记得当年事情的人很少,讲起来也很模糊、淡漠,好像隔了千百年似的。德兰生下一个男孩,后来嫁到很远的山里去了。德兰的爷爷早已过世,他的毕麽事业由德兰的瞎眼哥哥继承。德兰的孩子早已成人,娶了媳妇,有一个女儿。
    尚秋云问:“那孩子,你们见到了?”
    “没见到。他跟他瞎眼舅舅学毕麽术,前两天到别的村子帮人念经去了。”艾春霞回答。
    “德兰嫁到什么地方没问吗?”尚秋云问。
    “这个问题我当然是仔细问啦,但她哥哥总说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我想他是瞎子,可能记不得地名。”
    “你没问其他村民?”
    “当然问过啦,但没人能说得清。他们的记忆力实在是很有限。”
    尚秋云无奈,但却感到心头压着的那个石头被搬开了一点。“村里人都忘记啦。我原以为他们会永远记住的。”他自言自语,舒了口长气。
    尚秋云思考一会,决定自己单独进村,把余下的情况弄清楚,但是艾春霞不同意,她说她担心他病弱的身体,一定要与他同行。尚秋云说他现在感觉好一些了,他能支持住,于是一个人走下山去。
    他沿着山坡往下走,到小河边弓身掬了一捧水喝下去,而后走过独木桥,爬坡,穿过梯田中的小道进入村子。在这一过程中,他所看到触到的一草一木无不唤起他当年的感觉和记忆,这些感觉和记忆像月亮照着花椒树一样,既美又辛辣。
    生人来临,群狗争吠,这种情景他非常熟悉。孩子们睁大眼睛直视生人,这也熟悉。然而当他认出几个当年的小伙子而他们老长时间想不起他来的情景,他却是第一回碰到。真是不可思议,为什么他们在我脑海里那样清晰而我在他们记忆里却是如此模糊?
    虽然增加了几户人家,但很快他就找到德兰家。基本上还是原先的格局:没有院墙,丈高的石阶上立着一幢三间相连的苫片房,两边是牛厩、羊厩、鸡厩,场院刚打扫过,但还留有浓浓的牛羊粪便气息。房檐下,一个打着白包头的年轻妇女正在用木棒舂谷子,旁边一个三四岁的女孩在地上爬着玩,一只栓在柱脚的大黑狗居然不吠。
    那妇女见生人到来,就停了舂兑。大概因为早上艾春霞曾经造访过,所以这女人有所准备,笑着迎来,连连说:“里头坐。”当尚秋云走上石阶,进房,而那女人给他端来一个小矮凳时,他发现女人右腕上带着一支发亮的红铜镯子。他觉得那镯子就是当年他送给德兰的那支,于是他立即产生一种不祥之兆。
    德兰的瞎眼哥哥就坐在屋里,他在那里整理他那些毕麽用具,当听见生人进屋后,他的看不见东西的眼珠在眼眶里转动着,显然他在思考判断。
    “大哥。我是尚秋云。”他开门见山地说。
    他看见德兰的哥哥听到这话后,仿佛有一个暗流冲上他的面部,嘴角有些颤动,眼珠大幅度转动起来。他长长地“啊”了一声,说:“你总算回来啦!”
    “是的,我回来了。”尚秋云说不出别的话来。
    “多少年啦。”瞎眼毕麽说。
    尚秋云听不出来这是疑问还是陈述。只能说:“二十五年啦。”
    “你离开这里那天雨下得好大。你还记得吧?”这句话把尚秋云弄糊涂了。他记得那天并未下雨,但毕麽为什么这样说。是他记忆有误,还是另有深意。尚秋云一下子觉得眼前的瞎子不是个普通的山民,他的语调和内容都使人觉得好像很深奥。
    “是的,那天好像下雨了。”尚秋云打算敷衍过去。
    毕麽眨眨眼,笑了,露出一口完整无损的白牙。于是,尚秋云觉得自己的脸一下子烧起来。
    屋里肃静了一阵,而后毕麽说:“给客人上烟、茶。”听得出来是在吩咐那妇女,而那妇女很快给尚秋云送来茶水和香烟。
    尚秋云感到毕麽具有不可抗拒的威严,不由自主地收拢那只伸出去的脚。他暗想当年为什么没跟这瞎子聊聊,以至于对他如此不了解。又想,当年的德兰也有些高深莫测的意味,难道他们兄妹都得力于毕麽的家庭传承?
    好像过了很长时间,尚秋云不见毕麽说话,只得开口:“我这次回来,是要弄清德兰的情况,看来只有哥哥你才知道。”他把“哥哥”两个字音叫得很清晰。
    “是么?你弄清德兰的情况又有什么用呢?”
    “实在说,我很惭愧。我没能兑现自己的承诺。我要向她请求原谅。”
    “为什么不能兑现你的承诺?”
    “说来话长。当年我被招到一个条件很优越的工厂,但却有三年学徒期。厂里规定学徒期间不能结婚,甚至不能谈恋爱,违者退回农村。这么着,一拖就是三年。”
    “以后呢?”
    “以后嘛,我想争取上大学,也就是想当工农兵学员,就不敢跟厂里说我已有……已有老婆……要是说出来,他们会刨根问底,一路追踪到这里,那我这一辈子就完蛋了。你知道,那年代很注重这个。”
    “以后呢?”
    “以后嘛……你可能不知道,但德兰知道,我家里很困难,父亲是右派,死在劳改队,母亲改嫁,奶奶把我领大……”
    “这些我听德兰说过。还听说你奶奶叫你把德兰和孩子接出去,但你没听进你奶奶的话。”
    “连这些你们也清楚?是的,是这样。我很后悔当年没听奶奶的话。”
    “你奶奶的话是一个正常人的话。换一个正常人也能听进这句话。你说是不是?”
    “是呀。我当年像着了魔,丧失了人性。真的我后来认为那是丧失了人性,连孩子也生不出来啦。我每天夜里盗汗,白天心慌得厉害。一段时期心动过速,一段时期心动过缓。又是胃病,又是肾痰,以后是高血压,接着是糖尿病。我知道我不久于人世了。由于这样看问题,有一天我终于明白自己先前铸成的大错,所以才回来,向德兰,向你,向全村人悔过。只有这样,我的良心才能平静。”尚秋云流着泪说这些话。
    “很好。你生病是因为你良心未泯、人性未泯。要是你不觉得有过错,那就是禽兽之心了。人生病总有原因。除掉原因,病也就会好转。你现在摸一摸你的腰板。如果两边腰板还有点热气,你就还有几年阳寿。我从你的话音听出你还应该有点阳寿。”
    “还真有一点热气。”尚秋云摸过腰板,对毕麽回答。
    “那你可以走了。”毕麽闭上瞎眼。
    “我的孩子呢?德兰呢?你要告诉我啊。”
    毕麽重新睁开眼,说:“德兰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但是她今天能听到你的讲话。因为我把她召唤到这屋里啦。说白了,德兰其实在你心中。”
    “你是说德兰她已不在人世?”
    “你是个聪明人。这些事应该早就想到。”
    “无论如何,还是要请哥哥明确指示。”
    毕麽合上眼,不说话。
    “那我的儿子,我和德兰的儿子呢。我要见到他啊,我是他父亲,他有我的血脉。”
    毕麽重又睁开眼,用他那看不见东西的眼珠逼视着尚秋云,说:“你的儿子么,他是有你的血脉,但他没有你的文化传承。他已经继承我的事业,毕麽的事业。他不能离开彝山。他离开彝山就等于死了。你这次来是想把他带回城吧,想要他继承你的家业吧。那不成。他的精神和你的精神不同。你们再也不能成为同路人。你失去了机会。请回吧。”
    “那么,我给他一笔钱,请你转给他。”
    “不必了。钱会使人着魔。你难道还没觉悟。我,还有你从前的儿子,所操之业可以得到很多钱,但你看,我们仍然一贫如洗。”毕麽说过这些话,合上双眼,静静打坐,再也不开腔。
    尚秋云傻了。这是他做梦也没想到的结局。他原以为十万元钱多少能补救一下他以往的错误。但眼下他明白自己错估德兰一家人了。
    但是尚秋云在离开德兰家之前还是恢复了理智,他在逗孙女的时候偷偷把十万元现钞留在她身边的小背箩里。他觉得那个小背箩跟德兰装核桃那个一模一样。
    那个妇女,也即他的儿媳说:“她老爹,吃完饭再走。”
    尚秋云分明听到“她老爹”三个字音,但却知道不能留下了。他含泪向儿媳说:“我把心留下,把心留下。陪着德兰,陪着你们。”
    此时,黑狗哼哼起来。它好像很通人性,希望留下这个可怜的小老头。
  • 当夜,尚秋云仍然睡在那个帆布帐篷里,劳力们喝足了酒,围着篝火跳脚,歌声响亮,群山如醉。
    尚秋云也喝了一些酒,于是很快进入梦乡。
    在梦里,他多年来第一次清晰地看到德兰了。仍然像当年一样,不折不扣的一朵红玫瑰。他和她一起背包谷,一起薅秧,一起种荞、一起背着稻谷到公社交公粮。他爬在树上打核桃,而她则在下面的草丛中一个个拾起来放进小背箩里。当她弓身拾核桃时,他看见她腰间露出雪白的脊肉。他和她拉着手,走进那个刻骨铭心的山涧躺下了。四周是青葱的草皮,中间的肌肤泽润无比。他汗湿了,像匹奔腾的野马……他在梦里问自己:难道这是真的,是真的吗……
    然而当他醒来时,他发觉身边的女人原来是艾春霞,满面春风。
    她见他醒来,赶紧愉快地报告给他一个好消息:“昨夜,你恢复了,像你当年一样。嘿!”
    “真的?”
    “真的。不骗你。”

    二〇〇六年八月七日星期一
风中秋叶 发表评论于
在美华读到了罢了转贴边城的好文,特来祝贺好文并问候秀才!
边城秀才 发表评论于
精彩的评论.把我想说的话都给挑明了,谢谢.
边城秀才
罢了 发表评论于
这篇小说不由让我想起了叶辛的小说《孽债》,想起那个悲惨的年代里,成千上百万遗失在彷徨之中一代知青的命运。

喜欢极了小说那种平实自然、淡定冷隽的文风;喜欢在娓娓而叙中显出的厚重和凝练,那种质朴淡远的语言,有着一种震撼感人心的力量。我突然有一种幻觉,我看到了少年的自己,那个乡村里的野孩子,坐在高高的谷堆上,听秀才讲那过去的故事。少年的眼里噙满了泪水,那泪水一定是从少年的心湖里溢上来的。篝火照耀下的泪水清澈而晶莹,清澈晶莹的泪水顺着少年瘦削的脸颊,像小溪般流淌而下。。。

春霞说:“我不是看上你有钱,而是看上你有书生气质。我爱书生气质的人。”那朴实纯真的语言,那无怨无悔的执著,让我的心田一次又一次地湿润。于是,我问自己,如果我是她,我会这样做吗?在滚滚红尘中摸爬滚打多年的我,是否还能在盖满灰尘,茧一般的心里,找回当年的纯真?

每个人的心中都会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都会有一些必须独自忍受的痛。当我看到尚秋云独自向小火塘走去,看到他沿着山坡往下走,看到他弓身掬起小河的水送到嘴里,看到他走过独木桥,爬过山坡,穿过梯田时孤独的身影,我便感受到他心中的这种痛和怀恋。是啊,许多生命中的感觉和记忆,就像月亮照着花椒树一样,既美又辛辣。

这是一个良知尚未泯灭的人,这是一个软弱而自私的人。因为软弱和自私,他抛弃了德兰和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因为良知尚未泯灭,这份痛和内疚几十年里没有一天离开过他,所以,他又回来了。他给毕麽那些“不得不”的理由,既是事实,也是托词。我不免有些鄙视他,但又忍不住同情他。生活是强大的,现实是残酷的,在强大而残酷的生活与现实面前,有多少高贵的头颅可以昂而不低?他是自私的、软弱的,然而也是无奈的。德兰和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是他的牺牲品,那么,他又是谁的牺牲品呢?在那个年代里,谁又不是牺牲品呢?

毕麽对他说:“你的儿有你的血脉,但他没有你的文化传承。他已经继承我的事业,毕麽的事业。他不能离开彝山。他离开彝山就等于死了。你这次来是想把他带回城吧,想要他继承你的家业吧。那不成。他的精神和你的精神不同。你们再也不能成为同路人。你失去了机会。请回吧。”毕麽用他那看不见东西的眼珠,将世界万般看得如此透彻,他那些无比深刻的语言震撼着我的心灵,使我感受到一种凌厉畅快的痛。是啊,生活就是这么残酷,当你明白的时候,你已经永远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在原处等你!毕麽是对的,悲剧已形成,已是无改变的现实,那么,就不要让一个旧的悲剧再去创造一个新的悲剧。

他离开小火塘那天雨真的下得好大吗?作者想通过毕麽的话来表达些什么呢?泪飞顿做倾盆雨,那雨是德兰的眼泪,还是那个尚未出身孩子的眼泪?难道这雨暗示着,他的儿子就像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或许,冥冥之中早有定数,那雨或许是专门为德兰下得清明断肠雨吧,或许这就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宿命吧!

小说中,有一段毕麽对尚秋云说的话令我十分感怀,毕麽对尚秋云说:“不必了。钱会使人着魔。你难道还没觉悟。我,还有你从前的儿子,所操之业可以得到很多钱,但你看,我们仍然一贫如洗。”这就是毕麽的情操和境界,从他的情操和境界中,我看到了作者的影子。那种疏离于尘世的孤傲、冷清,那种独善其身、贫而不寒的人格操守,那种在纷繁的世界中努力保持一种“荣途多宠辱,未敢忘贫居”的平和心态,想来就是作者毕生所要追求的境界。是也不是,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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