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归期未有期
来机场接我们的是范韬。我看了范然一眼,他说,“是我让他来的。”
范韬九九年从南大法律系毕业,现在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做见习律师,个头窜得比范然还高,但一眼望去似乎还是稚气未脱。他抢过行李车,引我们往停车的地方走。坐在驾驶位上的是一位二十八九的女子,皮肤白皙,带一副复古红框眼镜,头发规规矩矩在脑后梳了个髻,衣饰合体。范韬介绍说,“这是郭姐。”她只是礼貌地冲我们点点头,发动引擎,车就钻出了巫家坝机场。
正是下班的高峰,车堵得厉害,郭姐的手指敲打着方向盘,等得不耐烦时,抽出根烟,回头看我一眼,又塞了回去。范韬在金马碧鸡的一家火锅店订了位,我们刚到门口就有人迎了出来。
席间郭姐的话并不多,倒是范韬一直口若悬河。
“姐,你说吧,小侄女的见面礼想要什么?”
“你怎么知道是女孩?”
“猜的。我哥他肯定想要一女孩,最好长得跟你一样。”
范然坐在一边儿笑。
乘郭姐离席的机会,范然问:“她是谁?”
“我干姐。”
“范韬你可不许胡来啊。你大学的女朋友呢?”
“那个呀,一毕业就分了。哥,你可真够歪的,我俩一个事务所的,她平时没少帮我忙,我就认她做了干姐。快别尽说我了,你俩有什么打算?工作找了吗?孩子什么时候出生?”
“我们暂时没有找工作的想法,在这儿呆一段时间,办完缅甸的签证就走。”
“你说什么?缅甸?哥,你不能让姐姐带着个肚子跟你四处瞎跑。这不象你做的事儿。”
“范韬,这不是你哥一个人的决定。我现在怀孕四个多月,走之前在北京也问过医生,未来两三个月内的旅行应该问题不大。缅甸和云南,气候条件接近,我不至于适应不了。医疗条件在几个大城市也有保障,孩子如果能出生在缅甸,对你哥有特殊意义,这一点,你应该能理解。再说,我们也不是一时心血来潮突然决定去缅甸,从九八年见过劭离舅舅,就开始有这个想法,只是我俩一直都没跟对方说。现在事赶事都凑一块儿,也算是机缘巧合,外力推了一把。所以,你不要怪你哥,这么做,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心甘情愿。”
“劭离舅舅过的是什么日子?那是刀口上舔血的生活?你们俩去那儿干嘛,送死吗?”
范然开口,“你别激动!克钦族独立组织(KIO[1])早就和政府军签了停战协议,目前战火也只是有限范围,象仰光、曼德勒这些大城市,完全被政府军控制的地方,没有任何危险。你看这几年,缅甸的旅游业不也有声有色吗?我们也不是去那儿长住,过个一年两年也就回来了。”
“KIO这几年内斗分化那么严重,签个停战协议有屁用!再说劭离舅舅也不是KIO的,他们NDF和克伦族武装力量一直眉来眼去打得热火朝天,克伦族又是出了名的死硬派,你们俩有几条命去见劭离?还有,一年两年不是长住难道是旅游吗?你们能一直只呆在缅甸内陆吗?孩子都快出生了还这样以身试险,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孩子考虑吧。你们总把我当小孩,我看,真正幼稚的,是你们!我从小佩服你,哥,但是这一次,我实在无法苟同。”范韬神色激动,范然也已面色不善,我连忙抓住他的手。郭姐刚好回来,面不改色地说,“吃得好吗?要不今天就到这儿?咱们改天再聚。时间一长,孕妇该吃不消了。”
送我和范然回家的路上,车里一片沉默。我的不安与忐忑并不下范然,我不知道父亲突然看见我们回来以及得知我们的决定后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出乎我们的意料,父亲心平气和地接受了我们的决定,“你俩既然都想好了,我只能尽我所能替你们安排。范然,你舅舅是NDF的副主席,想必让你俩出入滇缅边境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我希望你们还是走正常渠道。护照交给我,我明天就去替你们办签证。但是,我也有几个要求。第一,你们不能从保山或德宏陆路出入境,必须从昆明直飞仰光或曼德勒;第二,可以在缅甸做你们力所能及的事,但绝不参与劭离的任何军事政治经济行为;第三,绝不能碰毒品、枪支和走私;第四,除了密支那外绝不能去克钦邦任何地方;第五,尽量呆在政府军控制的大城市;第六,明年孩子周岁以前必须回来,到时不回,我亲自去请。”
我俩一一点头。
“也不早了,你们俩好好休息,接下来几天,跟我去见几个朋友。”
夜里,范然辗转反侧。
我问他:“还想着范韬说的话呢?”
“三皮,你还记得小时候你换牙时,有颗门牙摇摇晃晃死活也不掉,我和你姐找了根线打个活结套在上面,轻轻一扽牙就下来了,然后我把线和牙都扔到了房顶上。你流了很多血,也不哭,只是范韬在旁边看你嘴里流血,哇哇地哭得伤心。他那时候那样小,我去哪儿跟到哪儿;可是现在,也事事自有主张了。”
“快别想那么多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他的话虽说有道理,但他毕竟不是我们。缅甸之行,是你的孺慕之思,是如鲠在喉,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怎么样?我成语用得还行吧?”
范然笑笑,搂过我,“三皮,你放心,我将来一定会给你和孩子安稳的生活。”
“哥哥,难道我们这一生就只图一个安稳?”
“我不知道,但也许对大多数人来说,平庸的幸福才是最大的幸福。睡吧,明天还得跟你爸出门呢。”
后来几天,父亲带我们去了滇池畔西山脚下的一个疗养院,还有城东鸣凤山金殿附近一僻静院落,分别见了克钦族独立组织(KIO)主席染强,及缅甸全国民主联盟(NLD[2])的温克博士。
签证很快拿到,行程迫在眉睫。
“签证到期之前,别忘了办理延期。有困难就跟染强和温克博士提供的联络人联系,应该能帮不少忙,自己万万不可擅作主张。一到仰光就给你舅舅打电话,我相信他有能力筹划你们的生活,温克博士的朋友可能也会为你们安排些工作,到了那边再看缘份吧。密支那是一定要去一趟的,毕竟是范然母亲的故乡,劭离应该也会有安排。明年带着孩子回来,爸爸再给你们补办婚礼。”
“爸,您写给范然他爸的信一直还在我这儿,也许也没有给他看的必要了,您收回去吧。还有,范然他弟弟范韬现在是见习律师,爸您要是方便的话,以后能不能多照顾照顾他。”范然冲我感激地点了点头。
父亲答应下来,接着道:“你们俩走这一趟,也算是了我多年一桩心事。范然,你母亲的事,虽非我所为,却是因我而起。我酒后失言,让人钻了空子。老范他不愿意听我的解释,我完全可以理解。换做是我,只怕还有更过激的行为。总之: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幽冥之中,负此良友。我的确愧对你父母。我这个女儿,母体里带来天生疾病,后来我和她妈离异,因为工作太忙对她失于照料,你董阿姨又是个尖酸刻薄的性子,我作为父亲,愧对她。往后异国他乡的,范然你念在悦波她怀孕辛苦,又没有母亲在身边,就多多包涵吧。悦波不要太任性,凡事多忍让,听见没?”
我和范然走的那天,阳光充足,空气中似乎开始弥漫青头菌、牛肝菌、鸡枞的味道,在提醒你雨季快要来了;裹着黑色包头,袖口、领口、裤脚绣着精致花边的彝族女子背篓里满满装了朱红饱满的杨梅,光看就已经口齿噙香;一素衣女子走过,不知随身佩了什么花,暗香浮动;天空明亮,云层丰满,使人动情;繁花盛开,是一种近于夸张的旺盛生命。
爸爸没有来送行;姐姐带着小外甥女赶来,我亲她粉嫩的小脸蛋儿,她咯咯地笑。我们快入闸时,范韬来了。他拥抱我的时候,我真正意识到这个幼年老跟在我和范然后面的小男孩,不知不觉真的已经长成大人。他很认真地跟范然说:“哥,你照顾好姐姐。”范然则说,“你照顾好爸妈!”
那片我们将要踏上的土地是否遍布哀伤的村庄;佛塔是否依旧;战火与贫穷是否已磨灭“蝴蝶民族”的微笑;给了范然生命的那位母亲,她的门是否依然对他轻轻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