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一九七五(34)

纵浪大化中 不喜也不惧 应尽便须尽 无复独多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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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上国随缘住

两个小时的飞行之后,飞机在仰光敏加拉洞国际机场着陆。已经有人候着我们了,是一位肤色黝黑个头中等的男子,灰色上衣,一条绛色格子的笼基(男筒裙),在腰腹前方系了一个结,脚上一双人字拖,面带微笑,举了一块白色的牌子,上面写着范然和我的名字拼音。想必是温克博士的朋友。他叫吴岩,掸族人,中文不流利,英文却好过范然与我的学院英语,我俩不免暗暗惭愧。

老旧的丰田车里挂了一串茉莉,有香气盈盈,我和范然对视一笑。阳光泛出不锈钢一样的银白色,路旁枝叶繁茂,花木色彩明丽,英式殖民建筑隐于其中,有自行车斜斜靠在无花果树下,穿了特敏(女筒裙)的窈窕女子步履轻盈,背影望去,象我幼时常见的傣族女子,街边有孩子脸上涂满白色略微泛着黄的香木粉笑着向我们驶过的车挥手,街道象棋盘,横平竖直,乌鸦当街悠闲散步。

很意外,吴岩先把我们送到了医院,说是温克博士交代过的,怕孕妇长途旅行身体吃不消,我和范然不住道谢。检查很顺利,我和孩子均无意外,范然长舒一口气。

吴岩将我们送到他家,简单介绍了他的妻子和女儿,交代几句又出了门。吴岩的妻子叫杜莫辛,女儿叫玛丹意。我们对莫辛妈妈行了合十礼,她和气地笑着。玛丹意今年二十二岁,英语和云南话都讲得不错,从我们一进门就缠着让我们教她普通话,说是想去中国留学。我们一问才知道,原来一九九六年玛丹意考上了仰光大学,谁料想那年的十二月底,军政府下令关闭全国所有大学,直到现在仍未复课,玛丹意一直停学在家,偶尔帮父亲做一些事。

“我父亲替素姬工作的。”玛丹意骄傲地说。

我俩吃了一惊,追问:“是昂山素姬吗?”

她点点头。

范然若有所思看我一眼,我转开话题问玛丹意,“你爸爸姓吴,为什么你姓玛呢?”

“我们缅甸人没有姓的。吴是尊称,相当于先生;杜则相当于女士;而玛的意思是姐妹,貌的意思是弟弟。我真正的名字就叫丹意。”她望着我说,“所以你叫玛悦波,”又冲着范然眨眨眼道,“而你叫貌然。”

我一听乐了,对范然说,“哥哥,没想到你跟道貌岸然还沾亲带故的。”范然拍拍我的后脑勺,“瞧你,离开北京到来劲了。”

玛丹意一见,立刻说,“不能碰别人的头,这是一种侮辱。”

我斜睨着范然,“听见没?”他无可奈何地笑了。

丹意是个再开朗不过的姑娘,一派曼妙天真,整个下午都缠着我们说话。范然怕我累着,一再地使眼色,让我去歇息,可我却着实喜欢这个女孩子,斜斜靠在藤椅上,和丹意聊得不亦乐乎。

丹意非问了我俩的生日,煞有其事地推算一番,说,“玛悦波属妙翅鸟,貌然属虎。”

我俩不解其意,她一番细心解释。原来缅甸人的属相是按出生于星期几来定的,星期日属妙翅鸟,而星期一属虎。

范然凑到我耳边,低低喊了声,“妙翅鸟。”我脸一热。丹意看着我们,吐出长长一串缅文,我问她什么意思,她死活也不肯说,只嚷嚷着等到我们生日的时候,要带我们去属相塔前跪拜、浴佛。

范然道:“每周过一次生日,我二十五岁多了,这么一算,岂不是一千三百多岁。”

我哈哈大笑,“难怪说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鳖呢。”

范然作势要打我,“肖三皮,我要不是看在你是我孩子的妈份儿上,今儿绝饶不了你。”

丹意看着我们俩,笑得自然和煦,眼睛里有微微的羡慕,还有真挚的欢欣。我看着她的笑脸,忽然觉得,这大概就是蝴蝶民族的微笑吧。

日落时分,吴岩回到家,莫辛妈妈立刻就摆好了食物。待吴岩入座,我和范然准备就座的时候,莫辛妈妈急急地说了些什么,吴岩笑笑不说话,玛丹意则冲着我俩说,“我妈说了,男人坐右边,貌然得挨着我爸爸坐。”

“叫哥然!”吴岩道。

丹意吐吐舌头。

范然连忙道歉,绕到对面坐下。菜味酸辣,倒是很合我们胃口。他们一家人吃饭的时候很沉默,象是一种习惯或习俗,我和范然不敢再造次,老老实实吃完了这餐饭。

饭后,吴岩问起了温克博士的身体状况,我和范然一一作答。我终于鼓足勇气开口道,“不知道吴岩是否方便替我们引见一下昂山素姬女士?”

“三皮!”范然声音听起来很严肃。

吴岩象是吃了一惊,但看我神色坚定,说道,“这样吧,六月份素姬女士会在一个集会上发表关于恢复大学校园自由的演说,你们如果有兴趣的话,到时候我带你们去听。”

夜里入睡的时候,范然突然对我说,“三皮,当时决定离开北京,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想换个环境让你忘记那些不开心的事,另一部分则是为了我自己。可我现在突然有点没有把握了,我不知道这样带着你和孩子来缅甸到底是不是做错了。”

“哥哥,有些事情,要是现在不做,将来会不会也觉得后悔呢?”

第二天一大早,莫辛妈妈煮好米饭,带着丹意,两人光着脚出门去给化缘的和尚施舍。我想跟去,莫辛妈妈指指我的肚子,笑着摇摇头,转身出了门。太阳刚出来,温度还不高,树木葱茏,不见战火,不闻硝烟,四处皆是佛塔和僧侣,空气是静止的,周遭全是安详,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微笑,我突然分不清这是假象,还是生活的本质。

她们回来的时候,丹意手里握着些淡黄色的树枝,约半尺来长,说是要貌然给我磨香木粉,这是缅甸男人的人生功课之一。我有点害羞,范然反而跃跃欲试。

丹意拿出一个圆形的、周围刻了花纹的石磨,再端出一个木制的小碟,里面盛了水。只见她在石磨上蘸几滴清水,树枝平放,在上面细细研磨起来,石磨上留下一层白色的粉浆。她问范然学会了没,范然点点头,接过她手中的塔纳卡(香楝树枝),磨了起来。粉浆渐多,范然用手蘸了,往我脸上涂抹。他的手指抚上我的脸颊的时候,戏谑地说:“妆罢低眉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我嗔道:“不许乱用典故!”

两情缱绻的时候,却听得丹意放声大笑,而莫辛妈妈则站在一旁,微侧着脸,以手掩嘴。我们大惑不解。丹意说道:“貌然,已婚的只能涂两颊,不能涂鼻梁的。”我摸了摸鼻梁,不由大窘,范然却笑得开心。

那天,我们给劭离舅舅打电话,他得知我们已到缅甸,再一听说我怀孕了,更是喜出望外,“我现在没法去仰光,一走肯定是有去无回的。你们在别人家里长住也不是个办法,我看不如这样,乘现在悦波还能长途旅行,你们搬到曼德勒去住,我那儿的房子一直有人照料,你们只管住着好了。等悦波生下孩子,你们俩再回克钦邦,到时我们一家团聚也不迟。”

“舅舅,仰光到曼德勒十几个小时的车程,悦波的身体恐怕受不了。”

“别担心,机票我来安排,你们等着就是了。”

我和范然拿到机票那天,略有失落,因为行程紧迫,断无可能去听原先说好的昂山素姬女士的演说。范然神色黯淡,后来又喃喃说了句,“也许这样更好。”

离开仰光的前一天,正好是星期日,丹意执意要带我去属相塔前跪拜浴佛。一大早,我起床、沐浴,莫辛妈妈居然为我准备了浅紫色水波纹的特敏,白色的无领长袖偏襟短上衣,小心翼翼帮我换上,特敏遮住我隆起的腹部,在左侧打了个结。丹意跑到庭院里,摘了朵刚开的白色的鸡蛋花,仔细地给我别在耳际,又在我手腕上套了一串茉莉。

我出房门正好对上范然的眼,他那样看着我,脸上既是痴迷又是宠溺更有恍惚。我的手抚上腹部,头一次觉得自己如此美丽。

丹意带我们去了仰光大金塔。地面一尘不染,有些发烫,我们三人赤足而行,我略略有些不习惯。大金塔被六十四座小金塔以八方之姿包围,每个方向代表了一个属相,西北方代表的正是妙翅鸟。我在佛像前行了跪拜之礼,丹意示意我到旁边取水淋在佛像身上。

我微微弯腰,舀起一杯水,正要淋在佛像身上时,旁边一位女子身形忽然挤过来,出其不意撞了我一下,我手中的水一洒,身子往左边倒去。范然眼疾手快,已经搀住了我,对女子怒目而视,“道歉!”

女子转身看着我们,眉毛往上挑了挑,“凭什么?”

“没看见她是孕妇吗?”

“是又怎样?”她眼神话语尽是轻蔑。

范然怒极,“在佛前行这样的事,想必也不是什么真正的佛教徒。”

“那在佛像前跪拜祈祷就是佛教徒了吗?”说实话她那伦敦腔的英语真是好听。

丹意过来劝,我拽了拽范然。

    那女子离开时,一直回身瞅着范然,眼睛里有玩味,有好奇。小葳的长发象海藻,丰厚密实。姐姐的长发最妩媚,又直又亮,垂到腰际。而这个女子,她一头乌黑顺滑的长发,遮住丰满的臀部,走路时,分外妖娆,我突然觉得,那,其实,很象蛇。

 

雪冰月 发表评论于
刚从缅因度假回来, 上你家里顶.
无去来处 发表评论于
缅甸古称缅玛--从维基上淘来的。

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尊重当地人对自己国家的称谓。比如现在伊朗叫伊朗。
achie 发表评论于
仓促间点击发表评论,才发现俺的留言有诸多语病,多多包涵!
应该是
“估计如江入大荒流所说的,因为军政府为改名的主体,所以争议很大。而且,名字使用本身有惯性。有些名字尽管改成更加政治性正确的称谓,如印度的Bombay改成Mumbai, Madras改成Chennai,当地居民似乎还是习惯使用殖民地时期的称呼,或者两个同时使用(Diversity Amid Globalization,p524)。
achie 发表评论于
呵呵,这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俺对缅甸历史所知甚少,谢谢无去来处的提醒和江入大荒的讲解。
在那个所谓的"Burma:Grace under pressure"的网页有一小段对此有所提及。有意思的是,该网页的作者说,‘The Burmese feel struck between the two politically incorrect terms.’(文见‘河流’那一节的介绍).在他个人看来,两个都属于政治不正确,呵呵。
维基百科对此也有讨论。似乎缅甸本土反对军政府团体也坚持使用“Burma”.也有一些西方媒体包括CNN,纽约时报等使用"Myanmar"(http://en.wikipedia.org/wiki/Myanmar)
估计因为江入大荒流所说的,因为军政府为改名的主体,所以争议很大。而且,名字使用本身有惯性。有些名字尽管改成更加政治性正确的称谓,如印度的Bombay改成Mumbai, Madras改成Chennai。当地居民似乎还是习惯使用殖民地时期的称呼,或者两个同时使用。
好奇的是,中文对缅甸的翻译不知道有没有随之变化?
江入大荒流 发表评论于
回复无去来处的评论:

我来胡诌两句。缅甸民族成分太复杂,一百三十多个,其中最主要的就是缅族人(感觉有点象咱中国的汉族)。Myanmar是缅族人对自己国家的书面称谓,Burma则是口语称谓。89年(待查,记忆未必准确)从Burma改成了Myanmar,其实同时改的还有好多,比如仰光的英文名字也是那时候改的,后来的迁都、移民,总之都是军政府做为。

西方国家里,英国、美国至今仍然称呼其为Burma,这个听新闻就能注意到了,但联合国是称其为Myanmar的。我个人感觉,因为英美一直是支持缅甸民主进程反对军政府的,所有这个称谓上的坚持,似乎有一些政治的因素。当然,个人观点,仅供参考!
无去来处 发表评论于
回复achie的评论:
我不知道为什么西方人总是坚持用Burma来称呼缅甸,我跟同事提及缅甸用的是Myanmar,而同事次次都纠正说,他们用Burma。其实LP早就开始改用Myanmar了。
achie 发表评论于
刚刚看到一个网页:
Burma:Grace Under Pressure
http://www.hillerphoto.com/burma/fs_container.htm
无去来处 发表评论于
回复江入大荒流的评论:
为嘛删了呀,都没来的及看。

塔纳卡是不是用黄楝粉调水,涂在脸上防晒的东东?当然可以涂成各种各样的图案。
江入大荒流 发表评论于
照片已删,各位见谅。
江入大荒流 发表评论于
关于“蝴蝶民族”,引他人话语:“蝴蝶是一个开悟的民族。他们虽然生命短暂,却能具足快乐,随处欢舞……”
achie 发表评论于
哇,好看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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