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寸寸销魂地
巴交寨蚊虫极多,那天夜里乌玛一直在哭闹。她是那样乖的一个孩子,出生以来,几乎未给我和范然添什么麻烦,哭这么凶,我知道她一定是被蚊虫叮咬得难受极了。我和范然一宿坐在她床边,给她驱赶蚊虫,乌玛直到哭哑了嗓子才睡去。我抚摸着她胳膊上的斑点,眼泪开始滚落。范然搂过我,“别哭,不会有事的。”
我把头埋在他肩上,“哥哥,会不会得登革热?”
“天一亮我们就去请医生好不好?”
一大早,我们请来了医生,不是别人,正是貌阳。貌阳给乌玛做了检查说问题不大,只是登革热潜伏期长,嘱咐我们接下来两个星期每天都要给乌玛量体温,一有问题立刻通知他。随后他取了乌玛的血样告辞而去。
血常规和血清学检查结果无碍,我和范然悬着的心才放下。
离婚礼的日子还有十多天,我和范然闲极无聊,听说刚招募了一批新兵,正在训练,我们带着乌玛、采采就去训练场凑热闹。负责新兵训练的是谭连长,他带着我们看了格斗和射击训练。
射击训练场上最出风头的居然是一名女兵,枪枪命中靶心,等我看清她的脸孔时,吃了一惊,竟然是安琪。她也看到了我们,目中无人走上前来,谭连长慑于她的身份,分外客气。
安琪飒爽地将肩上的步枪随手一带,“哗”一声就冲我扔了过来。幸好我反应及时,已经稳稳抓住,低头一瞧,是中国制的五六式半自动步枪,高中和大学军训时都用过的枪。
她挑衅地看着我,“会吗?”
我笑笑,把枪递还给她,“不会。”
她轻蔑地看一眼采采抱着的乌玛,“就会生孩子。”
我仍然笑着说:“你不会生孩子吗?”
她脸霎时憋得通红,“有本事你和我比比枪法。”
我刚要说话,范然已经将手搭上我的肩,冲安琪说:“只怕我老婆第一次开枪的时候,你连枪都没摸过呢。”
安琪满脸不忿地看我们一眼,掉头走人。
我和范然相视一笑,都想起了他六岁生日的那一天。
此后几天,范然也混水摸鱼穿上独立军绿色的军装和新兵一起参加训练,而我并没有再去训练场。他每天回来都兴冲冲地跟我汇报当天所见所闻。
“三皮,我真没想到这里所有的武器都是从中国买的,今天谭连长让我玩了CQ自动步枪,仿的是美国的M16,口径5.56。”
“今天赚了,玩的是81式步枪,据说是AK47衍生型号中改装得最好的。乌玛,来,亲一个!今天有没有想爸爸?三皮,那个叫安琪的女人枪法真不是盖的。”
……
范然对武器的狂热,与我收集帽子和包的热情有一拼,我终于忍不住问他,“哥哥,你这真人版红警要玩到什么时候啊?”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不玩了不玩了,明天就陪你和乌玛好不好?”
隔日,正好是噶摆(集市),我们兴致勃勃地前往。小到针线,大到走私武器,一应俱全。我和范然挑了些印度布匹、毛毯、缅甸木偶、越南贝雕、泰国牛角工艺品,打算带回国做为礼物。
我俩吭哧吭哧把东西搬回小竹楼时,看见采采抱着乌玛在门口等得焦急,原来劭离舅舅派人来寻我们,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
来人带着我们前往原国防部办公楼。
办公楼紧挨着一个山包,分为地上和地下两部分。地上部分的墙面涂了绿色的颜料,与背后的小山融为一体,乍一看难以区分。我们跟随来人进入地下,才发现别有洞天。地下又分为两层,空间宽敞,分工明确,从水电供应到各类生活办公设施五脏俱全。甚至还有一条暗道直通背靠着的小山包山顶,紧急情况发生时,可沿此暗道上山,然后乘直升机离开。
舅舅见我们,只是为了让我们了解后天婚礼的具体安排,顺便带我们参观了到时将要使用的娱乐中心和餐厅。
二月十六日,寨子里杀猪备菜、米酒飘香,采采和另一个我不认识的女孩子帮我换上了传统的克钦服饰,黑色七分袖紧身上衣、红色绣了彩色菱形图案的及膝裙子、红黑两色的帽子,再披挂上又沉又亮的银饰。范然牵着我,跨过草桥,上得竹楼,向舅舅及一干德高望重的长辈敬酒,我终于和我孩子的父亲结为夫妻。
周围几个寨子的人也赶来吃酒,观礼的人群中,有安琪,只是我幸福得来不及分辨她眼里的情愫。天黑之后,村民散去,庆祝转移到地下工事。整个大厅灯火通明、音乐沸腾、歌舞升平,连总部莱辛的士兵们也过来纵酒狂欢。原来,巴交寨所谓的宵禁,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八点多钟的时候,我让采采带乌玛先回了竹楼,我和范然继续应酬。已经有很多士兵喝醉了,污言秽语渐起,对女兵动手动脚。舅舅已不见身影,我和范然瞅准机会,终于脱身。
外面是另一个世界,静谧、安详、美丽。我们俩手牵着手,谁也不说话,慢步走回竹楼。
竹楼里很黑,一定是采采偷懒提前睡下,还忘了给我们留马灯。我们就着手电的光点着了马灯,到卧室一看,乌玛并不在床上,我笑着说:“肯定在采采房里呢。”说着就往采采房里走。
采采房里空无一人。我愣了会儿,惊叫一声:“哥哥!”
“怎么了?”范然进屋一看,“乌玛呢?”
我开始浑身发抖,双手死死拽住他的胳膊,“我要乌玛!”泪水已经漫过睫毛。
范然深呼吸一下,“别慌,看看别的房间。”
我们俩举着马灯找遍了竹楼的每一个角落,只在卧室的桌子上找到一张便签,用英文写着:想见你女儿就来莱辛。落款是安琪。
“三皮,你听着。你在这儿好好等着,我一定带着乌玛回来见你!”范然说着就出了门。
我在黑夜里枯坐,想起在曼德勒,乌玛出生两个月的时候,半夜突然发高烧,我和范然抱着她就往医院跑,生怕她转成肺炎;她的鼻梁象爸爸眼睛象妈妈,英气逼人;她吃奶时,喜欢用鼻头蹭我,痒痒的;她笑起来的时候,嘴角往上挑的弧线格外骄傲……
我听见有人进屋,立时站起来,喊了一声“乌玛”。进来的却是貌阳,和一个陌生军人。
貌阳一看见我就急急地说:“莱辛发生政变,度宰大人正与染赛主席交战,恐怕劭离大人也赶过去了。我担心你们,过来看看。范然和孩子呢?”
貌阳话音刚落,我人就软软地栽了下去,他们俩人抢步上前扶住我。
我抓住貌阳,“乌玛被安琪带走,范然,范然,他去莱辛找乌玛了。貌阳你救救他们,救救他们。”
貌阳神色一凛,跟陌生人耳语几句,向我说:“你先跟他暂时离开这儿,到地下工事去避一避,我现在就去莱辛。”
那个陌生的军人把我带到地下工事之后就没了踪影。整个地下大厅现在一片狼藉,婚礼残余的酒席还在,只是新郎没了踪影。我抓住身边每一个人问“劭离在哪儿?”没有人理我,他们只是不耐烦地把我推开,每一个人都神色匆匆,没有精力和我玩找人的游戏。我听见时间象风一样吹过我的耳畔,而心脏则在乘坐急速飞车。
我一把抓过旁边一个士兵肩上的半自动步枪,拉开保险,向着天花板扣动扳机。四周骤然寂静下来,我尖锐地用中文喊出:“王八蛋,我要见劭离!”泪水流进口腔里,异常苦涩。
有个人向我走来,是谭连长,他说:“劭离大人去莱辛了。”
我突然想纵声大笑,难道这一切竟是一场等着我们来参演的华丽阴谋?
当然,我又见到了范然,还有我们的女儿,乌玛。
范然被一颗口径7.62毫米的子弹从后方斜着射穿了心脏,我知道,那不是童年时候我玩过的手枪弹;乌玛毫发无损,只是嘴唇是紫的,脸是黑的,早已停了呼吸,是窒息而亡。采采不知所踪。貌阳左肩中弹。
后来听说当天染赛被软禁,而他的小女儿安琪同一天也被流弹击中头部死亡。还听说度宰大人成为新一届的KIO主席。再后来听说劭离大人新升了NDF的主席兼KIO副主席。
见到他们尸身的那天傍晚,太阳刚刚下去,寨子上方悬垂的云层就象我梦见过千百次的粉红色的豹子,于是我旧日梦里的意象统统复活:一头水牛,一株夹竹桃,一个人面蛇身的女妖,一个陌生的男人,一个淹没在水里的小镇,一座燃烧的庙宇。我听见劭离狂怒地跟下属说着我听不懂的克钦话,我只分辨得出范然和乌玛的名字,回劭离话的人被他随手抬枪打死。生命只在食指一起一落之间,只是这些,再与我无关。我的嘴唇贴上范然和乌玛的脸庞,冰。范然胸前的坠子沾了些血迹,乌玛的玉佛仍然晶莹剔透。我一把扯下,随手往外扔去。
我知道我们都是属于死亡的,虽然我们并不热爱它。我一直渴望着自己灵魂的孤寂能得着另一个灵魂的救赎,这里面是爱,是生活和死亡都不能创造的爱。你看,这些文字堆积出来的游戏,其实都不是什么新观点。死亡,如此庞大的主题,冷冰冰地高高在上,一副鄙夷众生的嘴脸,我的那些小聪明面对它,纯粹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象我这样一个女人,大抵是不配拥有幸福的。我只配噤若寒蝉地悲伤,我只配被岁月逼迫着与所爱之人失之交臂,我只配被垂直下降的心理风暴吞噬掉曾经充满深情厚爱的脸,我只配分离,生命中从不缺席的一次又一次扑面而来的分离。
哥哥,如果你从此离开我的生命,我发誓,我绝不原谅你!你凭什么呀?你这个蹩脚的导演,下三滥的作家,不入流的设计师。你以为生命象拍电影,可以拍坏了一条,再重拍一条吗?你以为人生的结局动动笔就可以修改出惊艳一瞥吗?你以为爱情是西直门的立交桥,可以建了拆、拆了建、再接着拆吗?还是家里的墙壁,今天涂白色,明天刷蓝色,后天再漆个黄色?你难道不知道这些年我那么深地憎恨、拒绝、永不原谅分离吗?你难道不知道你是爱过懂过接受过我的身体和灵魂最多的一个人吗?你如此宣判再不和我同行不许我再为你燃烧非要给我空前绝后的痛苦与暴乱就是对我爱的最大回报吗?我恐惧。我不甘。我懊悔。我了悟。我承认我输了行吗?让我继续象个孩子一样赖在地上捂住双眼装作一切从没有发生。让我继续据守在我记忆的堡垒里与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人和事厮守不分离。让我继续以全部我所懂得的方式使你快乐使乌玛快乐并以此作为我一生忠贞不二的事业。可以吗?哥哥,我要的真的不多,只是请你带着乌玛,留在我的身边;请你,请你不要就此夺走我的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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