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一九七五(40)

纵浪大化中 不喜也不惧 应尽便须尽 无复独多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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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江入大荒流

 

冬去春来,四月初的时候,我和范韬都收到了录取通知,并获得了奖学金,只是范韬放弃了法律专业转而攻读国际关系。他的学校在纽约,我的学校在波士顿,我心中暗松一口气。

 

我离开洛杉矶那天,没有通知薇薇安一家,只留下了一封信,感谢他们一年来对我的照顾。尼娜送我去机场,她把村上春树的那本《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送我做为礼物,嘱我日后经常回来看她。我拥抱尼娜,就此告别洛杉矶。

 

学生生活按部就班,自有它成熟的轨道,我不过是千千万万追随行走在这轨道上的留学生中的普通一员。周末我会给薇薇安还有尼娜打电话,简单地问好随意地闲聊。日子就是这样了吧,每天都有萍水相逢之人,我记不清他们之中大部分的脸,我也并不以这样的劣质记性为耻,如果偶然有人在心里停留些时日,我简直就要感谢这是生活的恩赐。过往的伤痛既没有逐渐消失,也没有卷土重来,在周而复始的一日一日中,我只是不再检阅大脑的存储空间,自然而然地独居,除非上课和购物,我绝不外出。我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这个城市日出时候的颜色、月亮升起的角度、虫鸟啾鸣的声音、空气的味道与我出生和生活过的地方是截然不同的,我接纳并且享受这种不同。

 

我唯一的烦恼来自范韬。他每天都写来热情洋溢的电子邮件,有时是他自己画的漫画。无论是严词拒绝还是冷言相讽都对他毫无用处。这个比我小两岁的男子,他不明白,如果最终注定分道扬镳,又何苦消耗时间,磨损心灵。

 

有时周末他会搭火车从纽约来看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一看见我就无比哀怨地说:“你这个女人,把我吃干抹净了就拍拍屁股走人。”

 

每次面对他的泼皮撒赖,我就恨不得大小周天、大自在天、小宇宙全数爆发。可是范韬腆着脸、贼兮兮地凑近我,问:“小宇宙又要爆发了?”我吃惊地张开嘴马上又识趣地闭上,彻底无语。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他正酝酿转学。秋季学期快结束的时候,他才告诉我下学期他就要搬到波士顿了。既是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

 

我的对策并不高明。我搬了个两居室,然后开始寻找男性同屋。我正常的招租启事在别人看来很有几分暧昧,前来看房的男士话里话外都令我不爽,直到叶头出现。他把房子里里外外看了一遍,象是很满意的样子,然后瞥我一眼说:“可不可以带女朋友回来?”

 

我说:“行,但是声音不许太大。厨房、客厅、卫生间等公共场所严禁出现有伤风化的场面。”

 

他哈哈一笑,“就这么定了。”

 

范韬年底搬来之前给我打电话,说:“我还没找房子,要不先在你那儿挤挤?”

 

我回他道:“我刚和朋友合租了个公寓,只怕你来了不方便住。”

 

“男的女的?”

 

“男的。”

 

“那有什么不方便的。”

 

“不行,他不会同意的。”

 

范韬郁闷地挂了电话。

 

可惜我的同屋叶头丝毫不给面子,当我委婉地提出希望他在范韬面前稍微配合一下时,他挑衅地看我一眼,“你就不怕我假戏真做?”

 

我一时噎住,才发现自己做了一件最蠢的事。

 

叶头真不闲着,隔三岔五就带女朋友回来,在没有打搅到我正常生活的前提下,我对此视而不见。发现他的女朋友并不是固定一人的不是我,而是范韬。范韬搬来波士顿之后,晚饭经常来我这儿打秋风,不赖到十点绝不走人。我对他的存在无动于衷,该干嘛还干嘛。有时叶头带人回来早,他们会打个照面。

 

后来某天吃饭的时候,范韬说:“你那个同屋可真是牛人啊,女朋友绝对够组一个国际维和部队了。”

 

“怎么,羡慕了?你也去找啊,你又不比他少什么零部件。成天赖在这儿有什么出息。”

 

范韬长叹一声,“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我冷笑道,“少来贾宝玉那一套,明明滥情偏偏还貌似痴情,我最烦了。”

 

叶头正好这时候进来,“谁滥情谁痴情了?”

 

我俩没理他,他却自顾自地拿了碗筷就坐下来吃,“你说你们俩费不费劲呐。干脆搬一块儿住得了,生活成本马上降低,省老鼻子钱了。要不我自动自觉搬出去成全你们俩?”

 

我看他一眼,“吃饭说话,噎不死你。”

 

叶头放下碗筷,拍拍范韬的肩,“哥们儿,好好调教,任重而道远啊!”

 

我当即急了,“你有完没完?”

 

“好好好,我走我走,不打搅你们的二人世界。”叶头临走之前,凑到范韬耳边,故意用我听得见的声音说,“阴阳失调啊。哥们儿,努力!奋斗!”切,他以为他是周星星吗?

 

范韬哈哈一笑,“兄弟你可别累着吃饭的家伙。”

 

叶头听了,“好小子,嘴够毒的你。”说着出了厨房。

 

范韬冲我道:“叶头的主意也不错。”

 

我瞪他一眼,低头吃饭,不再开口。

 

二月十六号那天,我开始烦躁,我又开始感到汹涌而来的孤独。街头的唱片店、书店、花店、银行、咖啡馆、庞然建筑物的时髦曲线、出租车、还有脏兮兮的雪,是司空见惯的场景,和往常并没有两样,我却仿佛彻头彻尾的一个局外人。我孤独一人,千真万确!不是冰川期,不是侏罗纪,不是小王子的星球,但我孤独一人。我站在街头,想,范然和乌玛,他们把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扔在这个荒岛之上了。

 

行人穿梭,车流涌动,我的某些记忆碎片在寒冷的街头复苏。我急于想喝一杯掺了威士忌的热咖啡,或是兑有苏打和柠檬汁的伏特加,但是我没有。我想起99年国庆,范然和我为了赶在三峡工程二期截流之前最后一次目睹三峡美景,远赴四川,乘船由奉节至湖北宜昌,从瞿塘峡夔门入,经巫峡,由西陵峡南津关出。出南津关时,正是日落时分,江水夺口而出,江面陡然增宽,一路的崇山峻岭忽而不见,唯剩一望无垠辽阔旷野苍茫水面,范然拥着我,立在船头,我们不约而同都想到了李白的诗: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他们离开我,两年了!两年来我又走过了许多地方,而故乡之水,并没有万里送行。我在陌生的国度陌生的城市,是一个标准的异乡人。我克制着自己不去想念他们,我怕想念和这世上所有的资源一样,也是用一点少一点。那些庞大的过往,我悄悄给它们打上编号,是我微不足道人生的个人纪念碑。

 

有人向我问路,我随口回答,然后长吁一口气,长到象是从瞿塘峡一直延伸到荆门。吾生之涯,难道不是“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吗?

 

晚上范韬来的时候,带来了祭奠的酒。我们推杯换盏,却又相对沉默。他要走时,我已半醒半醺。我拉了他的手,说:“留下来吧。”

 

那天晚上范韬没有走,次日清晨我们醒过来的时候,他跟我说:“嫁给我。”

 

我望着他,“我不能象爱范然那样爱你。”

 

“你只要象爱我那样爱我就好。”

 

暑假我们回加州,见过薇薇安一家和尼娜之后,出门旅游,第一站是旧金山。

 

我和范韬搭F线去了Castro区,携手逛进了Market StreetCastro Street交口处的DIESEL店。

 

我挑了条仔裤,从试衣间里出来,在镜前转了一圈细细打量,问旁边的范韬:“好不好看?”

 

“好看!”

 

这时听得旁边有人叫了声:“三儿。”

 

隔着那么长的岁月,她似乎从未老去,依旧是泛着珍珠光泽的容颜,两颗虎牙在玫瑰花瓣一样的红唇里若隐若现。她的身边,有一位身量苗条的西方女子,留着和当年的三儿一样的短发。只是现在的三儿,头发早已长长,范韬喜欢把它们一圈一圈绕在手指上。

 

“妈妈,这是谁呀?”

 

审言,你竟这样大了?你记不记得你出生的那天,北京城下了好大的雪。你妈妈带你走的时候,我几乎以为阳光也已失窃。

 

原来,你们在这里!

 

    金山,早已旧了;而欲望,欲望已成回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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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朋友问可不可以转载。当然可以,注明作者“江入大荒流”(ruchu.xia@gmail.com)和文学城博客网址就行。

3new 发表评论于
我这个粉丝是不是 太晚来了。也是75生人。看了这个故事就被吸引。本来不赞同同性恋的,但是作者诠释地很好。 是我们的欲望,我们的爱在作怪。 我今天才看到 这个大作,两年前怎么没有发现过的。写得真是很好。
偶是麻辣火锅 发表评论于
习惯了一次性读几篇的痛快淋漓,一次让我读到大结局,没有想到,也许范然的出现只为深深爱过三皮的那些岁月和带来乌玛以及他们的离去,但生活一直在继续,三皮的生命中还会有这样那样的人陪伴她一路走下去,祝福三皮
凡世尘埃 发表评论于
一个朋友推荐了你的“生于1975”和“长安,长安”。

很喜欢, 便打印了, 看了好几遍。

流泪, 伤心, 心痛。。。

很喜欢你的文字和故事。

真诚地祝福你, 祝福你故事的朋友。
TX_Kitty 发表评论于
Just found out the last 4 chapters here...really really like your articles...Have been crying in the office....

祝福三皮和范韬!!!!!!!!!!

wish you the best!!!!
applaud 发表评论于
很喜欢看你写的东西。多谢!
tgwl 发表评论于
悲伤绝望之后终于看到了希望,愿三皮未来的生活风平浪静。
发表评论于
非常非常喜欢 非常非常
xklxkl 发表评论于
Nice ending, not abrupt at all.
范韬 is the best choice for her. It just like the way 贾宝玉 and 史湘云 was in one version of红楼.
With her experience Sanpi needs love desperately but can not find anything comparable to what she had. 范韬 is the only one who can offer anything similar and give her a future.
Scarborough 发表评论于
喜欢三皮小葳范然范韬,祝福三皮范韬和审言。

“金山,早已旧了;而欲望,欲望已成回忆。”---人生是这样的吧。
gingergirl 发表评论于
仍然心疼得滴血,
仍然感觉遍体躏伤...
江入大荒流 发表评论于
回复流浪狸的评论:

三皮和小葳,重逢在2003年,审言出生在1999年,那时还只是一个四岁的小男孩而已。至于小葳身边的女子,也交代了是短发西方女子。而且,请注意重逢地点,是旧金山的Castro,一个被称为Pink Heart的同性恋天堂。希望这样可以澄清误读。

另:谢谢你的夸奖!
sorude06 发表评论于
so good.
幸好办公室没人。
流浪狸 发表评论于
真的是好故事!
确实有种熟悉,却无法如此深刻的表现出来。
欣赏你的文笔,佩服你的才气。

是否结尾的有些仓促,从时间流转看,审言不该到成为“身量苗条的西方女子”的年龄
潜水猫 发表评论于
想说些什么,又什么也说不出。
祝福三皮。也祝福其他的人。
又见龙三 发表评论于
从一开始就被这个故事的标题吸引了: 我生于1976, 朋友大多生于1975. 说实话一开始不是很喜欢这个故事, 觉得"三皮"这个人物过于嚣张. 但是很快就被作者的文笔吸引, 故事也越来越觉得精彩, 而自己的心和情感也不知不觉融入其中. 这个故事是我读过最特别也最让我觉得熟悉的. 尤其三皮对范然的称呼:哥哥. 不过对于结尾略感惆怅. 我觉得三皮不可能那么快爱范滔的. 这让我接受不了. 也觉得有失真实. 三皮那么爱范然, 再加上她同时失去的还有女儿, 以她的敏感和倔强, 怎么可能还有空间容纳别人? 不过鉴于三皮选择了活下来, 并且她渴望温暖和被爱的心理, 又觉得也可以理解.

随着故事的结束, 我又从青春的回忆中走出来了, 再次茫然不知所向.......

再赞作者的文笔!
ice4power 发表评论于
结束了,也许在短期内不会再有机会看见你的文字,不会再有这样让心灵颤抖的机会了.人生拥有这样的感情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如果我是三皮,我还是希望能经历体验这样的人生.是痛苦是折磨但同时也是幸福精彩的.人生总是需要些经历才无撼.
谢谢你的精彩文字,希望如果你能实现自己的南 美之行.渴望再次看见你的文章.对'长安 长安'我还是感觉遗憾的,有机会补写吗?
且行且珍重!
汉代蜜瓜 发表评论于
太精彩了

无话可说
why-why 发表评论于
sigh...what can I say..only one word..

EXCELLENT!
舒眉 发表评论于
又见小葳,而“欲望,早已旧了。”

祝福三皮和范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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