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江入大荒流
冬去春来,四月初的时候,我和范韬都收到了录取通知,并获得了奖学金,只是范韬放弃了法律专业转而攻读国际关系。他的学校在纽约,我的学校在波士顿,我心中暗松一口气。
我离开洛杉矶那天,没有通知薇薇安一家,只留下了一封信,感谢他们一年来对我的照顾。尼娜送我去机场,她把村上春树的那本《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送我做为礼物,嘱我日后经常回来看她。我拥抱尼娜,就此告别洛杉矶。
学生生活按部就班,自有它成熟的轨道,我不过是千千万万追随行走在这轨道上的留学生中的普通一员。周末我会给薇薇安还有尼娜打电话,简单地问好随意地闲聊。日子就是这样了吧,每天都有萍水相逢之人,我记不清他们之中大部分的脸,我也并不以这样的劣质记性为耻,如果偶然有人在心里停留些时日,我简直就要感谢这是生活的恩赐。过往的伤痛既没有逐渐消失,也没有卷土重来,在周而复始的一日一日中,我只是不再检阅大脑的存储空间,自然而然地独居,除非上课和购物,我绝不外出。我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这个城市日出时候的颜色、月亮升起的角度、虫鸟啾鸣的声音、空气的味道与我出生和生活过的地方是截然不同的,我接纳并且享受这种不同。
我唯一的烦恼来自范韬。他每天都写来热情洋溢的电子邮件,有时是他自己画的漫画。无论是严词拒绝还是冷言相讽都对他毫无用处。这个比我小两岁的男子,他不明白,如果最终注定分道扬镳,又何苦消耗时间,磨损心灵。
有时周末他会搭火车从纽约来看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一看见我就无比哀怨地说:“你这个女人,把我吃干抹净了就拍拍屁股走人。”
每次面对他的泼皮撒赖,我就恨不得大小周天、大自在天、小宇宙全数爆发。可是范韬腆着脸、贼兮兮地凑近我,问:“小宇宙又要爆发了?”我吃惊地张开嘴马上又识趣地闭上,彻底无语。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他正酝酿转学。秋季学期快结束的时候,他才告诉我下学期他就要搬到波士顿了。既是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
我的对策并不高明。我搬了个两居室,然后开始寻找男性同屋。我正常的招租启事在别人看来很有几分暧昧,前来看房的男士话里话外都令我不爽,直到叶头出现。他把房子里里外外看了一遍,象是很满意的样子,然后瞥我一眼说:“可不可以带女朋友回来?”
我说:“行,但是声音不许太大。厨房、客厅、卫生间等公共场所严禁出现有伤风化的场面。”
他哈哈一笑,“就这么定了。”
范韬年底搬来之前给我打电话,说:“我还没找房子,要不先在你那儿挤挤?”
我回他道:“我刚和朋友合租了个公寓,只怕你来了不方便住。”
“男的女的?”
“男的。”
“那有什么不方便的。”
“不行,他不会同意的。”
范韬郁闷地挂了电话。
可惜我的同屋叶头丝毫不给面子,当我委婉地提出希望他在范韬面前稍微配合一下时,他挑衅地看我一眼,“你就不怕我假戏真做?”
我一时噎住,才发现自己做了一件最蠢的事。
叶头真不闲着,隔三岔五就带女朋友回来,在没有打搅到我正常生活的前提下,我对此视而不见。发现他的女朋友并不是固定一人的不是我,而是范韬。范韬搬来波士顿之后,晚饭经常来我这儿打秋风,不赖到十点绝不走人。我对他的存在无动于衷,该干嘛还干嘛。有时叶头带人回来早,他们会打个照面。
后来某天吃饭的时候,范韬说:“你那个同屋可真是牛人啊,女朋友绝对够组一个国际维和部队了。”
“怎么,羡慕了?你也去找啊,你又不比他少什么零部件。成天赖在这儿有什么出息。”
范韬长叹一声,“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我冷笑道,“少来贾宝玉那一套,明明滥情偏偏还貌似痴情,我最烦了。”
叶头正好这时候进来,“谁滥情谁痴情了?”
我俩没理他,他却自顾自地拿了碗筷就坐下来吃,“你说你们俩费不费劲呐。干脆搬一块儿住得了,生活成本马上降低,省老鼻子钱了。要不我自动自觉搬出去成全你们俩?”
我看他一眼,“吃饭说话,噎不死你。”
叶头放下碗筷,拍拍范韬的肩,“哥们儿,好好调教,任重而道远啊!”
我当即急了,“你有完没完?”
“好好好,我走我走,不打搅你们的二人世界。”叶头临走之前,凑到范韬耳边,故意用我听得见的声音说,“阴阳失调啊。哥们儿,努力!奋斗!”切,他以为他是周星星吗?
范韬哈哈一笑,“兄弟你可别累着吃饭的家伙。”
叶头听了,“好小子,嘴够毒的你。”说着出了厨房。
范韬冲我道:“叶头的主意也不错。”
我瞪他一眼,低头吃饭,不再开口。
二月十六号那天,我开始烦躁,我又开始感到汹涌而来的孤独。街头的唱片店、书店、花店、银行、咖啡馆、庞然建筑物的时髦曲线、出租车、还有脏兮兮的雪,是司空见惯的场景,和往常并没有两样,我却仿佛彻头彻尾的一个局外人。我孤独一人,千真万确!不是冰川期,不是侏罗纪,不是小王子的星球,但我孤独一人。我站在街头,想,范然和乌玛,他们把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扔在这个荒岛之上了。
行人穿梭,车流涌动,我的某些记忆碎片在寒冷的街头复苏。我急于想喝一杯掺了威士忌的热咖啡,或是兑有苏打和柠檬汁的伏特加,但是我没有。我想起99年国庆,范然和我为了赶在三峡工程二期截流之前最后一次目睹三峡美景,远赴四川,乘船由奉节至湖北宜昌,从瞿塘峡夔门入,经巫峡,由西陵峡南津关出。出南津关时,正是日落时分,江水夺口而出,江面陡然增宽,一路的崇山峻岭忽而不见,唯剩一望无垠辽阔旷野苍茫水面,范然拥着我,立在船头,我们不约而同都想到了李白的诗: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他们离开我,两年了!两年来我又走过了许多地方,而故乡之水,并没有万里送行。我在陌生的国度陌生的城市,是一个标准的异乡人。我克制着自己不去想念他们,我怕想念和这世上所有的资源一样,也是用一点少一点。那些庞大的过往,我悄悄给它们打上编号,是我微不足道人生的个人纪念碑。
有人向我问路,我随口回答,然后长吁一口气,长到象是从瞿塘峡一直延伸到荆门。吾生之涯,难道不是“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吗?
晚上范韬来的时候,带来了祭奠的酒。我们推杯换盏,却又相对沉默。他要走时,我已半醒半醺。我拉了他的手,说:“留下来吧。”
那天晚上范韬没有走,次日清晨我们醒过来的时候,他跟我说:“嫁给我。”
我望着他,“我不能象爱范然那样爱你。”
“你只要象爱我那样爱我就好。”
暑假我们回加州,见过薇薇安一家和尼娜之后,出门旅游,第一站是旧金山。
我和范韬搭F线去了Castro区,携手逛进了Market Street和Castro Street交口处的DIESEL店。
我挑了条仔裤,从试衣间里出来,在镜前转了一圈细细打量,问旁边的范韬:“好不好看?”
“好看!”
这时听得旁边有人叫了声:“三儿。”
隔着那么长的岁月,她似乎从未老去,依旧是泛着珍珠光泽的容颜,两颗虎牙在玫瑰花瓣一样的红唇里若隐若现。她的身边,有一位身量苗条的西方女子,留着和当年的三儿一样的短发。只是现在的三儿,头发早已长长,范韬喜欢把它们一圈一圈绕在手指上。
“妈妈,这是谁呀?”
审言,你竟这样大了?你记不记得你出生的那天,北京城下了好大的雪。你妈妈带你走的时候,我几乎以为阳光也已失窃。
原来,你们在这里!
金山,早已旧了;而欲望,欲望已成回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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