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真不该由我来写我的岳父,因为他有六个子女呢, 三个巾帼,三个须眉。但好像他们都各有各的隐衷或是难处,不愿或不能捉笔,我和岳父大人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但闲唠的可不少,对他只有崇敬之情,所以就由我这个外姓人来越俎代庖了。
第一次见到我这位岳父大人是在1981年的冬天, 那是我第一次踏进我夫人家的家门。嚯!一位身高八尺,银发圆目,腰杆背直,身着老解放军将校呢,威武,攫烁的老人矗立在我的面前,一看就是一位职业的军人。当被告知这位就是我未来的岳丈大人时,我确实吃惊不小! 我夫人和我是大学同窗,可相交才不到一年,只看见她经常穿着那个时代工人们常穿的一种夹克式的工作服,又见她家来信的地址总是,xx 县工人村,我就一直认为她父亲是位老工人呢。
这一次,我是从沈阳上的长途汽车,颠了两个多小时才到了xx县,此时,天已入黄昏。 这是一个东北地区的三等县,当时的县容,县貌,民政设施是如此之差,你可想而知了。听说,要是在春夏,从车站到工人村的土路都要翻浆,加上下点雨,就会成了一条沼泽,人,车进出工人村都是件非常头疼的事儿。幸好,当时是冬季,整个县城都被皑皑白雪覆盖着,从车站通往工人村的路也给冻得结结实实的。 路上没有路灯,夫人到车站接上我后,我俩就借着白雪反射月亮的亮光,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回了工人村。
岳父的家是在一排瓦房的最东头,再往东走就是农田了。一段一段的半人高的矮墙把一排房子隔成了十户,一家一个小方院。各个小院里都堆着一堆烟煤和一垛柴禾。 像一般东北人家房子的格局一样,进了屋门就是堂屋兼灶房,一口大铁锅架在离地有两尺高的灶台上。堂屋两边各连着一个砌有火墙,火炕的睡房。 唯独不一样的是,在堂屋的后面又多了一个冲澡间,里面没有喷头,只有一个水龙头和一口大缸。因为设有地漏,所以夏天可以在里面冲澡。我想这可能是由于岳父一家是从广西搬过来的缘故,南方人都有夏天冲凉的习惯。要问为什麽要从那山清水秀,四季鲜果蔬菜不断的广西,搬到这天寒地冻,当时物质又极为贫乏的辽东地区,那话可就长了。
老爷子出身贫寒,早年为找口饭吃从辽东农村参加了张作霖的东北军。 1937 年以士兵身份参加了吕正操团的起义委员会,同年加入共产党,从士兵,排长,连长,营长,一直干到解放时的四野33团团长。他参加了艰苦卓绝的冀中八年抗战, 脖子,腿上有多处刺刀伤。有一回,正巧电视里放电影“回民之队“,我就问:“诶, 这不是在冀中吗?马本斋您认识吗?“
“怎麽不认识,我们经常在一起开会“。老爷子平静的答道。
“听说日本人拼刺刀很厉害, 是吗?“
“那还用说,小鬼子的刺刀拼得凶,拚起来不许开枪,我们拼不过,就搂火儿,小鬼子吃老亏了“
以前,我也听到过这种说法,这次算得到了确凿的证实。
解放战争中,长江天险一被突破,国民党就溃不成军了,四野从东北一下子就打到了海南岛。老爷子被任命为教导团的团长。任务是给投诚的国民党高级军官洗脑。教导团的住地在湖南南岳,因为学员都是些高级军官, 所以住房,环境都比较好。一天,老爷子突然接到李xx(后任海军中将)的命令,要他们教导团一天内搬走, 给我军的头头们腾地方。老爷子一听,就急了,好几百的学员,而且其中不少人年事已高,一天内又找房子,又搬家,实在有困难; 再说,这也不符合当时我军对投降的国民党高级军官的优待政策。岳父就找到李, 反映了自己的意见,没想到被李拍了桌子,大骂岳父的立场有问题。后来听说,屡次提级,李都会说“这个同志吗,再考验,考验“。真可谓“官大一级,压死人哪“。
刚解放时,部队里实行的是供给制。岳父在广州军区管了一段后勤。 老爷子告诉我,邱xx(后任总后中将)的夫人经常要报销一些不在报销范围内的东西,都被他给顶了回去。得!四野的三虎,他得罪了两只, 今后还能“进步”吗?可老爷子根本没想那个,他心里想的只是,为了革命,秉公办事。他抱着这个信念, 一直到死。 可贵不可贵?可贵。可吃亏就吃在这上头!
岳父没有正而巴经地上过学,读过书。脑子里那点文化都是在部队里自学和上过一年延安抗大的一点点成果。说起抗大的那一年学习,老爷子还有些遗憾呢。他是1944 年去抗大的,等他一年毕业后回到东北,他手下的营长都跟他平起平坐了。当兵的都知道,在前线提得快, (当然,死的危险性也大); 再赶上45年日本投了降,四野在东北大扩军。不过,老爷子对文化人还是很崇拜的。 他的政委是位大学生,55年授衔时比他多了一颗星。每当提起这事儿,老爷子都会说“人家是大学生,干啥事儿就是水平比我高“。后来转业到地方,他又保护打成右派的知识分子,就因为这,在文革中,他差点命丧广西, 这是后话。
记不清是那年了,老爷子从野战军转到了地方部队,当上了共和国第一任广西百色军分区司令员, 还参加了广西十万大山残酷的剿匪战斗。听说在一次行动中,他来了个只身入匪穴,演了一出孤胆英雄,有一枚勋章就是因此而得的。
六十年代中,部队搞大比武,大精简, 岳父觉得自己年世已高,文化又不高,就主动要求转业到地方。本来以他当时的职位,可以转到北京,上海,沈阳等地,全国任何一个大城市, 但他却选中了当时全国最大的水果农场—广西西江农场,去做党委书记。 全家人都反对,但他决心已下,十头牛也甭想拉回来。他的理由是:我是农民出身,还是干个农活在行。
从部队首长变成了农场领导,这个弯子转的可真不小!和部队里的事相比,地方领导的工作要复杂的多,吃,喝,拉,撒,睡,样儿样儿事儿都得管,事儿管的多了,得罪的人自然也就多了。
六十年代是中共的极左路线走向顶峰的时代。从“四清“开始,向党内走资派开刀的运动一浪高过一浪。老爷子正赶上在这风口浪尖时上了船, 给自己带上了那顶“走资派“的帽子,紧接着就被造反派抛进了革命洪流。 抄家,批,斗,打,下生产队劳改,直至最后关进了监狱。 罪名可真不少:
在旧军队里吃过人心。
45 年光复时,从日军仓库往老家运过一车金子。
只抓生产,不管政治
对工人搞物质刺激
保护右派
重用出身不好的大学生
除了头两条是莫须有的罪名外,其他的还真是人证,物证确凿。那年代黑白颠倒,事非不明,有理也讲不通。
广西的文革运动是以残酷无道而在全国出了名的。 农场的造反派也不甘落后,先是把一位出身地主,受老爷子重用的大学生,拉到荔枝园,二话不问,枪毙了。而后,又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处决老爷子,以表示他们对伟大领袖,对文革的赤胆忠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大舅子在广州找的了老爷子在广州军区当政的战友,一个紧急电话打到了广西军区,广西军区连忙派人到了农场,下令释放了老爷子。真是视生命为儿戏呀!
1974 年,老爷子获得了解放,但也到了离休的年龄,那帮造反派还在台上。对那帮造反派,他是深恶痛绝;
对广西的人文环境
突然一天,老爷子发话了“我要回老家!“。情有可缘,落叶归根吗,全家也没啥说的。“那我们是去沈阳呢?还是大连?“我岳母悄声问到。“回大牛村“老爷子斩钉截铁回答。“嗄!”全家人都愣住了。大家可能都看过电视剧“激情燃烧的岁月“吧?我夫人最爱看这个剧,因为,那里面的老军头的脾气, 作派和她父亲一个模样。老爷子发的话在家里就是玉皇大帝的圣旨!“那孩子们怎麽办?”岳母低声问,“我就是农民出身,他们就不能当农民?“ 电视剧里的老军头还有个私心呢,把几个孩子送进了军队;我们这位老爷子是彻底的无产阶级革命者, 没走后门送一个子女参军。这在那个年代,简直是不可思议,连老爷子的警卫员都把自己的两个孩子送进了军队,不用再去农村插队。对于此事, 至今,老爷子的孩子们还在耿耿于怀呢。 也难怪,如果当初,老爷子送他们进了军队,很可能他们今天会有更好的社会位置。
就这样,全家跟着老爷子一杆子从广西插到了大牛村。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全家没有一个会凭干农活挣工分的,眼看着在大牛村是无法生活下去,最后全家只好落脚在县工人村。
县里对老爷子还算不错,给他发全细粮,还安排他为不拿工资的老干部局书记,逢年过节县领导都带着好烟好酒来慰问。打倒四人帮以后,根据中央政策,给老爷子在县城盖了一所房子。可是,子女们就惨了,全都进了县办工厂。
老爷子是一位极具有同情心的人,一辈子都站在社会上的弱者一边。解放前,共产党代表弱者,他跟共产党走;战争中,国民党投降的军官是弱者,他不忍心难为他们;解放后,右派,出身不好的人是弱者,他袒护他们;打倒四人帮后,他回到xx县,又东跑西颠地为县里一个老律师的平反到处奔走;八十年代中,当权者的贪污,腐败开始泛滥,有一回他对我说:“我脑后有反骨,再这样下去,我又要反了!“。 幸好,他去的早, 要不然看到当今这世道,自己又老得不能反,还不得活活气死。
如今,老爷子和温顺贤惠一辈子的老伴儿一起静静地躺在青松翠柏环绕的烈士陵园里。 您们安息吧,儿孙自有儿孙福, 弱者总有一天会变为强者,您们不是已经亲身经历了一次了吗?历史总是会重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