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笔记是我在大约一年多以前所写的。今天偶然翻到《寻找家园》编外目录,又想起了去年阅读高先生《论美》和《论美之失》时候的重重感叹。特此将贴子从我的新浪博客转发来此存档。。。
《论美》是高尔泰先生一九五六年写就并发表的美学著作,他当年只有二十岁。
一个二十岁的少年,去斗胆对抗一个时代的美学观点,这个举动震动了全国的美学界,也让高尔泰迎接了一场始料未及的挑战。
当时中国还是一切以马列为指导。从唯物主义原则推导出来的客观论和反映论,强调美是不以人的主观为转移的客观存在。这样的氛围之下,高尔泰却认为,美和美感分不开,因人因事因时因地而异,因此是主观的,表现性的。
现在我们回头来看这个观点,觉得是再有道理不过。但在当年,它面对的又何止是争论。我在读高尔泰的《之失》一文的时候,仿佛同他一起走过那段既激昂又无奈的岁月。外界枯燥的风景,拒绝收容一颗心所不能纳尽的怅然。要么是自己的,要么是大众的;要么孤独地坚持,要么虔诚地俯伏。
让我们还是从《论美》之前的高尔泰说起吧。
一九五五年,十九岁的高被分配在兰州郊区的一所中学里教书,生活单调、不快乐。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命运要由一些既不爱他、也不比他聪明或者善良的人们来摆布,而他们没有可能拒绝被摆布。久而久之,高尔泰的心里形成了一种对于权力的憎恨。
与此同时,看着当时,无数人为了国家经济的起飞,付出了自由做代价并将继续支付,他无法相信这样一种用一代人做肥料去滋养另一代人的事业是正义的事业,因此也无法相信,那只以此为理由强制地给每一个人分配角色和任务的看不见的手,代表着惟一的真理。
周围没有一个人这样想,他感到孤独。《约翰·克里斯朵夫》感动了他,于是高给他的译者傅雷先生写了一封长信,谈到他的苦闷,寄请出版《约翰·克利斯朵夫》的平明出版社代转。
傅雷回信说:“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都早已回答了你所提出的所有的问题。比如精神与物质、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包括道德艺术意识形态和社会制度等等之间的关系,都说得很明白,早已经不是问题了,怎么还要问?你口口声声追求真理,真理早就被证明了,就在眼前,你却视而不见,难道是聪明的吗?”
待到《论美》写完,他听到更多不能够认同他的声音。
兰州大学中文系主任舒连景看了此文,说题目太大。他说文章题目越小越好作,要是只谈一幅画、一首诗、一处景或者一件文物的美,容易深入也容易展开,言之有物读来也亲切。题目大了,吃力不讨好。
朱光潜说他的观点是唯心主义,重温一下列宁批判马赫的著作,对他有好处。
不久,发表《论美》的北京《新建设》月刊社,刊出宗白华的《读〈论美〉后的一些疑问》和侯敏泽的《主观唯心论的美学思想——评〈论美〉》。随之《文艺报》、《哲学研究》、《学术研究》、《学术月刊》等杂志相继刊登了对高的批评。一致说他是唯心主义。先是说五星红旗的美来自新中国的伟大成就,你能说它不是客观的吗?后来说马列主义就是在同唯心主义的斗争中成长起来的。再后来的说法是,唯心和唯物的斗争是革命和反革命的斗争。
西北师范学院院长徐褐夫算是最平和的一位。高尔泰的评价是:虽然它也和其他文章一样,有一个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前提,但我没有那种权力意志的感觉。
对于这些对抗,高先生本人说:“五十年代那一场美学大辩论,有一个特点,即互相对立的各方(除我以外),都强调自己的观点是马列主义而对方的不是。并非所有的人都在讨好上面,其中不乏正派诚实的学者,他们是真信马列。我感到奇怪,为什么所有这些大知识分子,在这方面都那么一致?洪毅然先生反问道,难道所有的人都错了,只有你一个人是对的?我说真理不是用投票表决的方法来决定的,它需要证明。洪说,早已经证明了,所以大家才信,你不要一叶障目,得跟上时代才行。这几乎是重复了傅雷的话。”
“在绝对的孤独中,我有时也怀疑起自己来了。我想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关于宇宙、生命、历史、科学、宗教和人类世界的现状,我都所知甚微,怎能这么自信?但是我又想,正因为无知,所以需要学习,不能拜倒在某个终极真理的脚下,放弃自由探索和选择信仰的权利。何况以这个真理的名义,我们已经不由自主地被剥夺得几乎一无所有了。”
今天的高尔泰,在美学界的地位已经跟当年不可同日而语。但是当年他的绝对孤独,今天读来仍然令人心中颤栗。
包不同在《里的神奇天地之五》一文中写到无趾的故事。
“遭刖刑的叔山无趾用脚跟行走去拜见孔子。孔子说:你不慎触犯刑律而遭祸,现在再来请教也来不及了。无趾说:我因不识时务才断了脚,来这里是想保全比脚更珍贵的东西。天无所不覆,地无所不载,我把先生当作天地,看来认错人了。无趾对老子说:孔子还没达到至人的境界,他追求奇异的虚名,却不了解至人把这些都看成桎梏。老子说:你为什么不使他了解死与生、可与不可齐一的道理从而解除他的桎梏呢?无趾说:天生根器如此,怎么可以解除?这里孔丘被庄子描绘成一个热衷名声的鄙陋之人,借以反衬叔山无趾的至德至圣。”
我知道包兄这篇文章的重点是在德与形的对立性,不过读到无趾对孔子那一问,我还是心下发紧。“天无所不覆,地无所不载,我把先生当作天地,看来认错人了。” 想想那会是怎么样的失望,正如高尔泰找不到罗曼·罗兰便转而去找傅雷时候一样。他当时抱着一个渺茫的期望,渺茫是因为不知道究竟能不能够找得到他。这个渺茫的希望最终并没有破灭;但是另外一个希望,那个倾诉和化解苦闷的希望,原本旺盛的一团火焰,最终倒彻底灭掉了。
或者在此可以提一提令人作呕的“韩白之争”了。
众所周知,我写文章最爱拿拉屎说事儿。如果有人觉得恶心的话,不妨看看韩白之争,就知道我们现在这个时代有多少比写拉屎还恶心的文章。与之相比,拉屎都是件高尚的行为。这些台上表演的跳梁小丑,还有台下挥舞棍棒高声呼叫的碎催,难道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丑陋到了什么程度?
网络上的口水喷得四处臭气熏天,尽管它们都是举着贵族的旗帜,为了正义、为了朋友、为了父亲、为了八零后这一代、为了八零后所不懂的文化前辈。。。就像当年的名流,维护祖国文化领域的繁荣昌盛,他们表现出人类论战的最高境界。
不过,我相信,高尔泰不是绝对孤独的,正如没去当搅屎棍子的一批现代人,也没有被洪流抛在荒岛上面。只是这群人的比例太少了,因为去坚持真正有价值值得时间淘洗的东西、耻笑统治世界的邪趣,这些都注定会让人茫然无助。是人便不能免俗,是人便惧怕无助,是人便不愿孤独。
无趾说:天生根器如此,怎么可以解除?
难道这其实是人类的根器不成?
高尔泰先生在《之失》一文结束的时候,这样写道:
“不再写作,一有时间,就出去散步。风景没有看头,不过是消磨时间,等待风暴的来临。出学校后门不远,有一处平旷的广场,常有许多兵士,在那里训练生马。我常坐在场边,一看就是很久。”
“他们给那些桀骜不驯的烈马,套上七八根长长的缰绳,人手一根,从四面八方把它紧紧拉住。如果它不让人骑,七八根缰绳同时一扬,它就被抛起来重重地摔到地上。然后再骑,不行再摔,再摔再骑,直到它驯服。有匹马特野特顽,一次次从地上翻腾起来,颠倒跳跃不肯就范,鬃毛飞扬如黑色火。一旦甩掉骑手,就前脚离地站立起来,颤巍巍一阵哀叫。”
“看着它,我想,到处是人,你往哪里逃?假如你一定不肯被人骑,那么你的肉可以吃,皮可以制革。你别无选择。我问自己,假如我是它,我怎么办?”
“我不知道。”
注:
*读毕《之失》感慨多多。与老包谈起,他布置我写一篇文章来说说,就是这一篇了。
*相关阅读:高尔泰《论美》;高尔泰《之失》;包不同《里的神奇天地之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