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张爱玲 , 读过王安忆 , 再读过陈丹燕 , 你会不会就爱上那些婉转细腻 , 穿着花旗袍 , 撑着小洋伞 , 从石库门楼的弄堂里走出来的上海女子 ?
如果说 , 北京城是关西大汉持铁板唱 ” 大江东去 ”, 秦淮河则为红衣女郎执檀牙吟 “ 杨柳岸晓风残月 ”, 那么上海呢 ? 童年时代 , 在小孩儿眼里 , 上海 , 就是丁字小皮鞋 , 是大白兔 奶糖 , 是城隍庙的五香豆 , 是五分钱一块的泡泡糖 , 是一切新奇的洋玩艺儿 , 和资产阶级臭思想的来源地 …… 在我的心里 , 那里 , 还有大饼油条粢饭团 , 还有奶油蛋糕 , 还有国际饭店的旋转门 , 还有藏在法国梧桐树后面幽静的小洋楼 ……
妈妈带我回上海探亲的时候 , 我还很小 . 现在只能模模糊糊地记得半夜里 , 火车从南京长江大桥上驶过 , 无数巨大的铁架从窗前晃过 , 回应着车声隆隆 , 跑了很久才又进入了另一片寂寞的黑暗中 .
上海的弄堂和北京院落平房的胡同可不一样 , 两侧都是二层或三层的小楼房 , 对小孩子来说 , 那就是一棟棟的楼房围出来的 , 要仰起头来才可以看到天空 , 狭长的或方方的框框 . 外婆家在南京路边上的一条弄堂里 , 从窄窄的曲巷里走出去 , 不远就是宽敞的人民广场和里面什么都没有的人民公园 . 再走一会儿就到了外滩 . 国际饭店就耸立在那里 . 那时候 , 北京也还没有高楼大厦林立 . 国际饭店那个穹窿的屋顶 , 宽大豪迈的石头墙壁 , 那个一直转着转着然后就从里面走出衣着光鲜的红男绿女的旋转大门 , 在我眼里 , 就象到了外国似的 .
北京人的烧饼又可以叫火烧 , 上海人的烧饼呢 , 就叫做大饼 . 大饼油条是他们顶普通的早餐 . 有时候 , 还会有泡饭 . 上海人管做饭叫 ” 烧饭 ”, 什么饭什么菜 , 经他们这一 “ 烧 ”, 总变得怪精致的 . 连个剩米饭匆匆急就章而成的泡饭 , 都要配上许多小碟小碗的酱菜摆满了一桌子 . 有一次住在大嬢嬢家 , 她还特地给我买了一只粢饭团做早点 . 白白糯糯的米饭里裹着一根软软的油条 , 有一点点的咸味 , 很香很好吃 , 比单啃油呼呼直不楞登的油条要有滋味有趣多啦 .
其实我不爱吃大白兔奶糖 , 因为奶味很重所以甜得有点腻 , 倒是北京的酸梅糖 , 酸酸甜甜的 , 更对我的口味 . 可是 , 上海大街上随处可见的奶油蛋糕 , 那时候在北京还不多见 . 从陈列的橱窗里 , 看到一只只蛋糕表面涂满厚厚的奶油 , 上面又挤满了漂亮的花朵 , 不需要闻到糕饼店里的香味就已经够诱人的啦 . 第一次得到一只奶油蛋糕 , 又舍不得马上吃掉 , 摆在桌子上左看右看 , 等第二天起身 , 奶油都化了 …… 后来每一次看电影 “ 三毛流浪记 ” 里面 , 三毛一把抓起一大块蛋糕塞进嘴巴里 , 乎得满身满脸都是奶油的那个镜头 , 都令我想起自己那些消失掉了的好东西 .
上海还有奶油五香豆,可以含着含着,由开始的一点点咸又渐渐转成淡淡的甜味儿,那层皱起来的蚕豆皮皮,用舌尖让它翻个身,用牙齿一蹭,就在嘴里被剥掉了,剩下的豆豆,尽可以磨呀磨呀,在嘴巴里磨上半天,慢慢地细嚼慢咽,慢慢地去吧唧去体会。。。
在北京生活了若许年 , 很多有名的地方诸如琉璃厂之类 , 我还是连方向都没搞清楚 . 对于幼年暂短停留的大上海 , 印象里只剩下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断了 . 上海的地名很有趣 , 不是全国的各个省名 , 就是各大城市的名字 , 也有一些奇怪的 , 徐家汇 , 陆家嘴 , 陆家浜 …… 有一条马路叫做 ” 万航渡路 ”, 也许是因为它在静安区 , 又有个地名叫静安寺的缘故 , 总让我联想到 “ 普度众生 ”, 心里很不愿意跟妈妈去那里 , 害怕自己就此成了比地名更加奇怪的小尼姑 .
那时候上海当然还没有地下铁 , 到任何地方去都是搭公交车 . 有一次,妈妈带我坐汽车,我大概说了很多的话又问了很多的问题,诸如我们要到哪里去呀为什么这里叫陆家 浜 是不是沙家 浜 就在附近之类的。旁边有一个叔叔一直看着我笑,可能觉得这个小孩儿憨头憨脑的。后来,他就对妈妈说:“小朋友普通话讲得很好啊。”妈妈就告诉他:“她就是北京来的。。。” 无论如何,那时候我不知道中国除了普通话以外还有地方方言。听到别的小朋友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讲话,有的大半都不知所云,我一直以为,是因为人老了口齿不清。妈妈那时讲话也带口音,倒垃圾叫倒“勒色”。慢慢我大了, 妈妈的北京话可能好些了,她就改了过来。我也就以为,是我小时候的话太多,妈妈为了教育我,特意把“罗嗦”讲成垃圾,意在时时刻刻提醒我莫讲废话。以前还有一次,有个阿姨逗着我玩,可能想考考我,就问我妈妈在哪里工作啊?我马上回答道:“ 死疟四 ( 实验室 ) 。” 搞得阿姨一脸茫然而我还不自知。
受到这个其实也讲普通话的上海叔叔的夸讲,我才知道,原来除了“北京的”普通话以外,还有别的许多什么什么“话”。更可笑的,我一直到自己出了国门才又知道,原来自己的“普通话”带了许多的京味儿。到美国三天,同学带我到当地的中国超市买菜,我大概又恶习难改地说个不停。旁边有位年纪大些的伯伯突然回头看我,然后微微一笑,问我:“才出来不久吧?口音一点没变啊。。。”我才猛然领会,什么是“乡音未改” 。那一刻,他乡遇故人一般的亲切感统统淹没在那灰白的鬓发和父辈的笑容中间了。。。
上海的豫园是著名的景点,可是我一个小孩还无法认知它的美。只依稀记得模模糊糊的湖水和小亭子,还有看到黄浦江滚滚的混沌的江水。。。现在也搞不清楚自己的记忆有没有出现短路。
除此以外,对上海的记忆还有昔日民房那又高又窄又陡峭又黑洞洞的木楼梯。王安忆笔下,经康明逊 ,萨沙和程先生踩着,唧唧格格地走上昔日“三小姐”王琦瑶的小屋,充满了韵味的走道,对于当时幼小的我,几乎需要手足并用才能爬上去。上还是容易的,下来更就吓人,楼梯的木板伸出来一大节,弄得下面的那一级台阶平白就少了一半踏脚的地方,小孩走路总有些跌跌撞撞,我总觉得自己会滚下去,结果有一天害怕成真,不知怎么,我就从上面象滑滑梯一样出溜了下去,摔倒没摔着,颠得我半天说不出话,把大人们吓得够呛。
北京神秘的地方是红门灰墙后面的深宅大院,上海呢,自然是那些寂静小巷里梧桐树下默默无语的小洋楼。那一扇扇的法国格子窗户后面,藏着多少人的悠悠岁月,是 > 里的曼祯,是 > 里的琦瑶,还是上海的金枝玉叶郭四小姐?红颜佳人,命运多 舛,风中 雨中 飘曳了许多年,却还如同那荫荫的树幽幽的楼,没有岁月没有沧桑。
我走进的那栋小楼,住的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曾经是一位留洋归来的热血青年,风华正茂的中年学者,谆谆忠厚的长者尊师。他已经不能很清晰很完整地讲出他想说出的每一个字句,只能坐在他的轮椅上,看着他心爱的孙女外孙女们,在跟前新上过蜡的红木地板上打溜溜,用 那 些英式的娃娃餐具喝茶,让会跑的小火车从他的身前椅下穿过。后来,我玩累了,不知是靠在哪个舅舅的肩上,迷迷糊糊地出了那小楼,上了公车,看着车窗外一棵一棵的梧桐树黑呼呼的影子,在黄黄的路灯下,一晃一晃,一闪一闪地向后退去。。。
从上海回到北京,我还是我,并没有立刻变成那些摇曳生姿款款香衣的书中美女,只是口袋里多了几块泡泡糖,书包里藏着一小包奶油豆,脚上穿着一双卡卡响的小皮鞋,还学会了一句:
“ 阿拉,嗓嗨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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