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 11 月底,回了一趟我的故乡杭州。到来日本以前,我一直住在那里,在那里读书和工作。在那里有我的各种各样的社会关系,通过和这些关系特别是和同学的接触,使我能够看到当今国内社会各个阶层的人的生活,我把它们写下来,希望你也能对当前国内平凡人的平凡生活有一个侧面的了解。文章中的内容除了名字以外都是真的(至少是我认为是真的),但是我还是不希望有任何人去推测谁是当事者,去对号入座。
一、中学同学
11 月末的一个星期 2 ,我的中学同学含我共 14 人(其中 5 名女士)在云南美食城聚了一次。我基本上每年回国一次,每次都和这些同学有一次聚会,虽然参加人员总是有些不同,但每次也都有差不多同样的人数。他们有 2 名医生(副主任医师), 1 名护士, 2 名小公司的薪水经理, 1 名软件个体户, 1 名公务员, 1 名警察, 1 名银行职员, 4 名事业单位职员。令我奇怪的是,他们中没有富人,但也没有穷人,非常平均。这些同学应该属于现在中国社会中的中流阶层。不管房子的好坏也不管是从什么渠道得到的,他们基本上都有 70-80 平方米的住房(按照杭州现在商品房的市价大约值 30-40 万人民币),而且基本上都已经还清了房子款。他们中还没有一个人已经买了汽车,而且只有一个人说已经在看车了,打算明年买一辆 10 万人民币以下的廉价车。
他们的大多数,每天基本上没有加班,聚会当天的时间竟是下午 5 点半。我以为大家不可能这么早到,在 5 点半给组织者打了一个电话,竟然是已经到了 8-9 位了。急急忙忙叫了出租车赶去,几乎已经到齐了。聊天时我们又回到了 20 多年前,非常开心愉快,有时候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在日本很少有这样大笑的机会。由于是小时候的朋友,称呼一律叫外号,说话都是非常的肆无忌惮,在日本我几乎没有这样的机会,开这样的玩笑,说这种话题了。但是回头再想,竟然想不起来,笑的是什么,当然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上一次回国时参加的一个同学,因为受贿被判刑 8 年,我们很多同学(包括那位警察)都去监狱看过他了,完全没有避嫌之感,令我非常佩服。想想我自己现在身边的朋友,可能谁也不会去。我们现在生活在日本,在社会上应该尊重日本的习惯。但是在中国人之间是不是可以再放松一点,再相互任性一点,再相互失礼一点,不要忘记了我们中国人本来的习惯。而且只有这样,才能找到自己真正的朋友。
饭后又去了卡拉 OK ,唱的是那些我们学生时代流行的老歌。如天上有朵雨做的云,外婆的彭湖湾等等。大约到了深夜 11 点半左右,陆陆续续就有同学回家了,我也想差不多了。到了 12 点半,卡拉 OK 也要关门了,我们大家都出了门。此时在银行工作的同学突然说,我们去吃夜宵吧。杭州不象广东,一般没有这种习惯,不知道杭州还有这样的地方。我们剩下的 7 人(其中 2 女生)去了杭州大厦的 27 楼餐厅,里面竟然是差不多满座。细听人们的说话,基本上都不是杭州话。所谓吃夜宵也有十几种小吃,又喝了葡萄酒。后来又打电话叫来了在一家宾馆里承包了一家棋牌室(实际上就是赌博室)的女同学小沈,据说收入不错( 10000 元 / 月以上),但每天(特别是晚上)总是要在宾馆里待机,因为如果客人 3 缺 1 时,自己要顶上去陪,当然此时也有赔钱的可能性。大家不停地在说,但是和吃饭时一样。现在我一点也记不得说的是什么。有人可能会说这是在浪费时间,但是就算是浪费时间,难得几次又有何妨,人生中有时也需要一些胡闹和放肆(就象做菜时的调味料)。
到了深夜 3 点多,被我们另一个女同学小琴(没有参加聚会)的丈夫的电话打断,电话是打给小沈的手机的,小琴和小沈是好朋友。报告说我们的女同学现在在杭州郊区的某地赌钱,手中的钱( 12000 元)已经全部输光,连坐车回杭州的钱都没有了。小沈马上让他们打车直接去她的宾馆,再打电话通知宾馆的服务员为他们支付出租车。电话后,小沈告诉我们,上个星期小琴已经输了 28000 元了,她丈夫为了阻止她输更多的钱,跟她一起去了赌场,最后也没有能拦下已经红了眼的小琴。现在的丈夫是她的第 2 任。很多年以前,她和她的前夫一起开了一家店发了一点财以后,她就做了家庭主妇,后来他们就离婚了。离婚时,她得到了一笔钱,现在的丈夫并不能控制她的钱财,但是如果这样下去,她很快就会破产的。大家的情绪都没有了,时间也已经是 3 点半了,草草收场坐出租车回家了。
我深深地担心我们同学的家庭,特别是那 2 个女同学的家庭。如果仅仅是难得有机会出来一次,希望好好放松一下还不要紧,只是不要有家庭危机。在做了一晚的独立人以后,乖乖地回到自己的家,继续做令人尊敬的父亲和母亲。事实上,我的同学很多都有家庭问题。国内的生活环境和工作环境的变化都远远大于我们在国外的,并且和我们在国外的不同,他们自身并没有一定要保持家庭安定的概念。希望我的同学们在自己今后的人生中,再细考一下。对 40 岁出头的人来说,婚姻的归属中最重要的即不是我们年轻时为之倾心的长相,也不是横溢的才华,而是是否是家庭的忠臣,人生的伴侣。
另外在生活质量上,回头看看有些在日本工作的中国人,有非常高的收入(年收 900 万, 1000 万日元的),可还是住在非常便宜,质量低于我的中学同学的房子里。我真的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生活搞的还不如国内的中流呢?奋斗人生的结局不应该仅仅是留下一串数字。你说呢?
二、大学同学
和我的中学同学相比,大学同学的生活要好得多。究竟是我们大学的教育好,还是当年( 1979 年)能上浙江大学的都是精英,我不想深究。反正仅仅从结果上看,读书还是非常有用的。我们班 30 人中, 15 人在国内, 15 人在国外,正好一半一半。如果说财富,那么最富的前 5 名应该都在国内( 15 人中自己有车的就有 8 人)。在国外的都是工薪阶层,在当地社会混了个中产,没有很富的,也没有很穷。不管好坏,基本上都有个房子,有个车。由于已经 40 出头,也没有什么太大的野心了,平平安安地生活是我们的目标。而国内的同学,自己在搞企业的有 6 人,他们还是劲头十足,总是忙个不停,是在搞事业。有 1 名在当公务员的,现在正在国外留学 1 年,回去后可能能升为副厅级。另外还有几名是在做非常一般的工薪阶层,过着和我的大多数中学同学一样的生活。举几个例子,但最成功的 3 位,据说资产已有几亿,因为没有什么代表性,就不说了。
1) 小陈
小陈最辉煌的日子是在 5 年前。硕士毕业以后,工作了一段时间,就自己开了一家公司,销售某种产品。那时他自己的公司非常红火,产品比重占杭州市场的一半以上,钱也赚得很多。那时他也希望发展,看上了我们专业老师的一个技术,用 30 万人民币买下了它,然后又投入 70 万人民币买设备准备生产此产品(原谅我不能说出此产品,但是是非常有前途的)。可是,专业老师的技术仅仅是科研技术,从生产技术上来看是非常不成熟的,成品率极低,质量也不稳定。要成功就要再投设备,最后专业老师提出的投资总额竟达到了 400 多万,而且还是不能保证成功。小陈没有办法,只好放弃, 100 多万血本无归。
此后运气就和他分了手,他原来的生意由于新技术的发展,日益退步,但是幸运的是他非常清醒。他解雇了所有的雇员,关了公司,为自己留下了 300 多万人民币的财富(还有 3 套房子),到杭州的一所大学当老师去了。现在边工作边在攻读博士学位,准备今后能当个教授什么的。今后可能他再也不会干公司了,但是生活应该没有问题。他的希望是今后用自己的钱送他孩子去美国或澳大利亚读高中。但是他对转让技术的专业老师还是耿耿于怀。我认为专业老师是有问题,但是小陈本人还是应该在投资以前再细细地计算一下。当时因为投资的产品是我们专业的,可能他太过于自信了,但是换了我也可能会全面相信专业老师的话。
好在他有节约的美德,不乱用钱。在最富的时候也很小气,吃饭从来不买单,也没有买汽车,加上他太太厉害,他没有能象国内大多数成功人士那样娱乐,因此能留下了这么大的一笔钱。虽然小陈已经全面退守了,但是和很多只知道吃工薪饭的人相比,我还是佩服他的努力和挑战精神。
2) 小李
小李是几年前从国营外贸公司辞职出来单干的,那时他是浙江某市某外贸公司的副总经理。我到现在也不理解为什么他要独立自己干,但是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理由,现在他是专门做鞋出口的。他也不敢太扩大,因为他很清楚,雇业务员意味着将来可能被人拉走客户,就象他自己当年独立时,拉走了国营外贸公司的客户一样。
小李最近又买了一套 140 平方米的高层公寓房子,向我学习也在郊外林子里买了一块地,准备将来盖个小别墅。他的太太也是我的大学同班同学,当年在全班之最中被大家评为班上最有可能得诺贝尔奖的人,现在已经辞去大学的工作。名义上在帮小李开公司,实际上以务家为主,过得自由自在。他们的女儿钢琴弹得很好,据说在浙江省同年龄中还小有名气。现在水平高了,附近已经没有人能教她了。他们在上海的音乐学院为女儿找了一个教授做老师,每 2 星期自己开车 350 公里(单程),送女儿去上 2 小时钢琴课再回家,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望子成龙。
3) 小吴
小吴是我的上铺,大学毕业后,先是在国营工厂干了几年,然后去了深圳。在那里并不顺利,几年后又去了上海,在一家台商的小公司干推销。后来又跳槽到一家较大的意大利公司做售后服务部门的经理, 2 年前跳槽到一家国内著名的家电公司任售后服务部门的部长。现在的年薪在 25 万人民币左右,还有股票。
这次在上海,我在他家住了一个晚上。 6 年以前他在离南京路开车需要 40 分钟的地方买了一个 70 平方米的公寓房,现在他搬到了市中心的一个叫上海春夏的新住宅小区。这次他用 45 万人民币买了一套 90 平方米的公寓房,那套 70 平方米的房子他打算出租。上海春夏的大门口有穿呢大衣制服的 1 米 80 的警卫,外来人员必须出示身份证件才能进入。和一般的住宅小区的警卫不同,这里的警卫不是一直坐在门卫室里的,而是一直站在大门口的。我到大门口时,他用上海话要求我出示证件,我的护照在箱子里不方便,所以我和他说我没有带证件。他改用普通话非常有礼貌地对我解释他是在工作,为了保护业主的安全希望我配合。我非常佩服这个上海人对工作的态度和教养,我给他看了我的日本的驾照,他对我微笑地说了谢谢,并仔细地告诉我怎么去小吴的家。
因为是新房子,大家都在搞装修,整个楼道和电梯里都是垃圾。由于有的人可能暂时没有钱了,有的人可能准备转卖,因此装修并不是同时进行,所以这种垃圾满地的日子可能要几年,不象在日本今天拿到钥匙,明天即可搬入,而且一直是干干净净的。在晚饭以前,小吴陪我去了当前上海的热点 -- 新天地。那里被设计的有些象巴黎的街头,有很多咖啡馆和酒吧。我们进了一家喝了一杯咖啡,价格和日本几乎一样每杯 25 元人民币。如果今后有机会去上海可以去新天地看看,据说晚上根本订不上座位。我个人并不认为有什么特别的好,但那里的布置能带你走入一个非传统中国的文化天地。
在小吴家用过晚饭后,听了他儿子的长笛演奏,据说也是得了什么比赛第 1 名的。他们的一切都非常顺利,唯一的问题是他的公司在广东,而他的家在上海。他现在每个月回家 2 次,公司给他报销飞机票。在他决定去广东时,他告诉我他仅仅计划去干 2 年,现在已经差不多 4 年了,他还是没有能回来上海。为此他的太太抱怨说,她和孩子已经习惯了没有他的家了,他回来时反而有些心神不定。我心里在想这不是和日本的家庭一样了吗?第 2 天早上我和他一起去的浦东机场,在出租车里听他用手机对公司的人说,几点的飞机到,派个车来接一下时,我深深地感到了他的自信。
三、中学同学兼大学同学
小王既是我的中学同学又是我的大学同学(但不同系),和以上的大学同学不同,是杭州人。他脑子特别好用,是我心服口服地承认的智力水平在我之上的几个人之一。高中时曾经得过杭州市数学竞赛 2 等奖的他,在高考时数学发挥失常只得了 70 多分。就是这样他总分还有 370 多分(注:我只有 350 多分,满分 500 分)。进了浙江大学以后,按高考成绩自动选拔出国留学生,他是所有的条件都符合,就是他最得意的数学没有达到 80 分。当年我们(包括我)中学能考上浙江大学的数学几乎都超过了 80 分,非常可惜。大学毕业以后也没有考研究生(当时考研究生并不热),被分配到了一家省级研究所。过了不久他被省厅指定,莫名其妙地成了浙江省团委委员。没有野心的他,省团委开会几乎总是请假,也不要求入党,当然下一次改选时,就不会有他了。工作数年以后又回浙江大学读研究生,快毕业了在朋友的影响下才萌发了出国的念头。因为当时要出国只有留学,所以不能把书读完,硕士结束后回到了原来的研究所。考托福和 GRE ,联系了奖学金,谁想到几次都被美国佬拒鉴。后来又联系加拿大移民,要面接了,他又因为太太刚生小孩需要安稳而放弃了。在研究所他是一个小头目,机制改革老总要他当个中头目(管 20 多人),他死活不干,说是怕负责任。我和他说了很多理由和当个官比不当的好处,他就是不干。后来我发现实际上道理他非常清楚,就是人有惰性。我甚至在怀疑去美国时的拒鉴是不是他故意搞的花招。在我的要求下,他请我去他家里吃了一顿晚饭,非常丰盛味道也很好。他太太也是我们校友,一家 3 口人住在他研究所分的 2 室 1 厅的房子。用我现在的眼光来看,房子太小了,但是他自己过的非常满足。尽管按他的能力和智慧,他应该能生活的更好。按一般人的常识,可能会叹息他的失意,但是小王是自己选择了他的轻松人生,在放弃了物质追求的同时他也被免除了无尽的拼搏。当时我还想,在我们老了以后,回首我们的人生,到底是谁活得更有价值呢?最大地享受了有限的人生了呢?答案并不一定是那么明了的。可是风云突变,整个体制都变了,国内的竞争比日本还厉害,不拼命努力的人,谁都吃不上安定饭了。我不知道小王的将来会怎么样?仅仅希望他能有个好运气。
这次在杭州,我发现说杭州话的人少多了,就是杭州人在一起有时大家也在很习惯地说普通话。原来我仅仅认为是由于大量的外地人进入杭州,他们都不会说杭州话,所以杭州话就慢慢地退化了。但是实际上可能并不是如此,这种现象是在杭州的经济社会中杭州人已经不是主角的结果。杭州本地人有一个大事干不了,小事不愿干的恶习,所以在杭州,现在是外地人当老板,杭州人在为他们打工。在高档的商店,饭店里到处都是外地人,而在低档的茶馆则坐满了边打扑克边聊天的杭州人。我就见过有几个 30 多岁的杭州妇女边喝茶边在大聊大房子的不好和合用厨房的好处,其他地方的人可能不会理解杭州人的这种充满矛盾的心态。吃不上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是杭州人特有的风俗,今后如果你碰到他们请一定多加理解。一般说来杭州人没有野心,喜爱平凡的生活,满足现状是他们的最大的幸福。
如果我没有来日本,一直在杭州的话,我不知道我会生活得怎么样?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和小王一样,在原单位老老实实地干一个小头目,什么都不想地糊里糊涂地生活了 10 年。那个更幸福呢?应该是现在这样更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