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再见到小菱还是在我大学毕业返家之后不久。小菱家和我家是世交,相互间熟得不能再熟。我那时刚刚毕业,似乎总有整理不完的东西,有如那时的心情,留恋著昔日的校园,却又硬著头皮忐忑不安的向这个社会报道,如一张白纸不知著上鹅黄还是淡绿色才好。小菱带著5岁的小孩从遥远的纽约回来探亲,招呼著小家伙用很纯正但是略显生疏的普通话叫我妈舅外婆。不知是心情微妙还是电压不足的缘故,那天光线似乎不太明亮,几年不见,小菱似乎没有什么变化,除了稍见清减,跟我想象中没有什么区别,似乎还是个大女孩,还是一脸的笑容,也不见多少少妇的风韵,只是略显无奈。
小菱是我从小设定的偶像和追赶的目标,包括她那我想学但是永远学不会的性格,善良但是张扬、我行我素、桀骜不驯,她具备了漂亮和聪明女孩应该具有的所有特质,在我眼里一直就是完美的化身,直到今天也还是如此,尽管这种感受逐渐淡化,而且我也不愿重复她人生的道路。鹅蛋脸、水灵灵的大眼睛,肌肤赛雪,玲珑剔透的身段,个子不高,但是总是能够显得婷婷峨峨,加上一脸招人喜欢的灿烂笑容。不光是能歌善舞,此外她功课也非常的好,好到同年级的同学只有争第二名的份。依靠她在化学以及生物竞赛中取得的成绩,有段时间她甚至被特许自由出入学校的实验室和机房(尽管那时的计算机都是原始的东方机),当然也不会忘记些小恶作剧,例如,她会将谁的作业本偷偷涂上稀盐酸,第二天谁就会见到字迹变成鲜艳的草绿色,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就在一旁偷笑。时光如果能够凝固不流逝多好,至少我就替小菱这么想这么希望。
第一个接近小菱生活圈子的异性是高中同年级的男孩小风。小风是那种不把女孩子放在眼里的人,认为女孩子天生就笨,应该服从命运的安排,难以出类拔萃也不需要那样,鼓吹三从四德男权主义,有冒险和玩弄权术的倾向,擅长投机倒把阴谋诡计无中生有,得理不饶人,不知内敛为何物,引以自豪的都会在脸上表露无遗。当然,他不敢公开和小菱叫板。他们相互间不买帐,暗地里较劲。小风估摸著无法在功课上盖过小菱,只能另辟蹊径,专攻摄影黑板报,还毛遂自荐担任足球队队长,球虽然踢得臭,但是估摸著那是展示阳刚之气的最好途径。他们算是不打不相识,又在那种躁动不安的年龄,两人渐渐有些雾里挑灯看花起来,只是谁都傲得紧,加上在校园里那毕竟是一种禁忌,这样一直迷迷糊糊朦朦胧胧遮遮掩掩到毕业,谁也没有另外特殊的异性朋友,小风到了中国科大学近代物理,小菱则到北大追寻那遗传学家的美梦。他们就像两条道路,平行过一段,看似是天意,其实更象是偶然。但是不论怎样还是很快分成了两条,若即若离,但是朝著两个方向越走越远。
小风这才意识到北京到合肥的距离不止三千里。他发现自己爱上了小菱。他写了好多的信给小菱(那时没有电子邮件,手机也不是一般人消费得起的)。当然信中的小菱比神女还聪明美丽,信中的小风自己倒似乎成了笨笨的男仆,时不来运不转的。爱情就这样,明明鬼话连篇但是当事人却不觉得,或者愿意信以为真。小菱念书虽然厉害但是这样的事却是难以拿定主意,也似乎有些慌手脚,因为明里暗里追逐她的可不少,包括一些在老家提亲的,也包括一个大著他好几岁的研究生小常。如果小风和小常性格类似或者差别不大,倒是不难比较出一个甲乙丙丁子丑寅卯来,但是两人却是没有什么可比较的,他的缺点就是另一个他的优点,反之亦然。我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小菱偏偏在小风和小常之间跳来跳去,因为他们代表两种比较极端的性格,这对我来说是个难解的谜。小菱于是糊涂了,犯晕了。在决定征求意见前还是先整个条条框框故事梗概来。于是先试探小风,毕竟有半分青梅竹马的基础,而且相距遥远,弄得正方形不对三角形时也无须多尴尬。
小菱:小风呀,你好。记得你是男权主义者么?当时我们都生活在你的口诛笔伐之下,生怕不小心闹出笑话被你揪著辫子给羞辱一顿。一年不见了,谁又成了你的口中亡魂笔下冤鬼?我都为你周围的才女们叫委屈的。
小风:小菱,你那么聪明的女孩,你要我说多少遍呢?我都由小风变成乖乖的小凤了!你看不到我的变化总该感觉到我的变化吧?梦中我都抢著将你的碟儿杯儿都洗干净了!......!我都由薄脸皮变成厚脸皮了,你批评我,明说暗喻什么的,你见过我红过脸叫过委屈没有?
小菱不说话了。科大藏龙卧虎的,我这冒不了头,那小风在科大估计也出不了水,他这一受压抑,说不定那性格真给改得乖乖顺顺知道山外有山楼外有楼的了。只要对自己服服贴贴,男孩儿张狂一点又有什么不好?于是再看看北大这位学兄,宽厚倒是不错,怎么又发现他懒呢?磨磨蹭蹭的真没劲,于是天平失去了平衡。小常顿时郁闷。小风顿时变成小凤,振翅飞翔。
2)
小菱:妈,您还记得那个小风吗?
小菱吗预感到什么,女儿是自己身上掉下去的肉,她那几下鬼心眼自己哪里会不知道?以前就有些不对劲,只是都知道收敛,难道现在隔开了又藕断丝连不成?于是说,记得呀,才气倒是有一些,就是喜欢斜着眼睛看人,那心思也叫人琢磨不透。
小菱:妈你少说人家坏话好不好?大家是校友,还有一些人,都好久不见了,大家商量好了,过几天来我家聚聚。您老人家展示厨艺的时候到了!
厨艺是展示了,本来只需几杯清茶即可其乐融融,何况美味佳肴的,大家吃得可高兴。都才子才女的,即使不是也大可装扮成满肚子墨水,于是竞相不吝于好词语,将小菱妈一顿猛赞。小菱妈几十年风风雨雨,什么架式没有见过?不但没有飘飘然,反而笑容可掬中眉头连皱,冷眼旁观一看,真正踌躇满志的是小风,兴高采烈的是小菱。这小风眼光倒是不怎么斜了,也不知是否装的,但是就没有见到他有什么拘谨。拘谨本来也没什么好,但是首次登门没有任何拘谨也不是那么对劲。这明明是个胜就骄败就馁的主儿,最多能够做到三心二意喧宾夺主。这菱丫头哪里知道世道艰难?这家伙是个炸弹,谁遇到了以后谁倒霉。不是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么,这不成,总不能看着菱丫头往火坑里跳。
小菱妈:大家吃好喝好,没吃饱的也得记个饭圈圈。校友几年的,都是亲戚一般了,为了让大家都不要拘礼,小菱请的都是同乡同学,一班别的要好的朋友,远的近的,比如小贾呀,小常呀,都没有请。于是气氛变了。小风顿时变色,小菱顿时恼怒。旁人都假装笑眯眯的王顾左右言他,缓和气氛。
后来小菱气哭了。和小菱妈吵架了。小菱赌气了,偏要和小风好。小菱妈急了,小菱爸也骂小菱了。小菱怕过谁来著?于是赌气和父母对著干。于是小菱妈绝食威胁。小菱于是妥协了。小风和小菱风风雨雨了。小风的性格又开始变得自大好像豪气干云了。小常又开始傻傻的笑了。
3)
我笑笑对小菱说,菱姐,好久不见了,去的时候就两千美金,几年下来,都名校大博士了,还养了个粉雕玉琢的金儿子,你却越来越年轻,你的青春岁月都给宝贝儿子了!
小菱眼睛都红红的了。小菱说我活得很累,生了孩子的女人谁不长胖,你看我这不还是瘦瘦的。以前都说你常姐夫在外面人缘好,谁又知道我倒是常常成了出气筒。都是上班,我每天就得多倒两个小时的公共汽车,早出晚归的,可那洗衣服烧饭我全包了。谁又知道我那可是全日制的班,远不是去系里转转完事。他家务不做,事业上也一样懒惰,整天高谈阔论畅谈政治局势国家大事,每天磨磨蹭蹭稀里糊涂的也不知在干啥,整个一个典型的京痞二流子模样。
我应不上话,笨拙不堪的说,菱姐啊,女人女人的都是弱势群体,能够平平安安就算不错的了,你哪里能够要求事事如意呢。常姐夫是有些憨,但心眼还是很好的,我想他还是很喜欢你的吧。再说在中国校园当教师的,特别是高校,无论是那时还是现在,又有几个求上进的呢?人嘛都是有惰性的,都象你我一样只在最开始一段时间折腾一下,所谓再而衰三而竭,能持之以恒的毕竟是凤毛麟角,没有理由一定要让自己给遇到噢。所谓那时事造英雄啊、那造化捉弄人啊什么的,人在句子里面在生活里面都是宾语,是被动的,无缘无故的又会有几个人可以主动登高远望的?所以真要愿意折腾什么名堂出来,大约得先被动的选个可以逼迫自己干些事的环境,也许才是最好最直截了当的。比如说教师吧,每年就那么一些现成的东西,不象在公司,多少有些压力,得对客户保持微笑,产品要新颖便宜,要提防被对手算计,当教师不一样,板著脸上课人家还巴结你给优秀的,你难道指望他得个诺贝尔炸药奖不成?与其不能有所成就的,我觉得倒不如悠闲悠闲,将一番心思花在你和家庭上面,也没有什么不好。再说姐夫虽然憨点,人还是很聪明的,真正有什么事要顶住,难道他让你身先士卒不成,我就不信他舍得,他可比你高著哪,天塌下来也是先砸著他。
小菱笑笑说,他才舍得呢。那样的人只要估摸著我没有生命危险,那是懒得话也尽可能少跟你说一句。再说说起来是先砸著他,可那样的话大家都基本上报销了。那是极端情况,更多的情况是生活里的琐事,人生几十年,一年365天,这才是路遥知马力的功夫,女人的命好啊歹啊更多的在这里头,而不是那种海誓山盟里开的空头支票,每天一束花一首诗天涯明月共此时的,也不是那种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的时候,那毕竟是特殊的。这男人女人都是一样,平平常常的事情都做不来或者不肯做什么的,你能指望他壮志凌云封妻荫子?所幸不叫我掏钱养著罢了。你还指望他写什么诗给你,我还怕读成酸坛子呢。
小菱说,后来他□慕别人挣美元花,他自己不肯花功夫学英语整专业,于是连哄带骗的唆使我上阵。做饭洗衣服买青菜的他都包了。我这才发现他烧饭比他教书更厉害。心想也罢,一个家反正要一个人出头的,我上就我上吧,他这方面也确实不如我。那个时候我才又一次领教了他的温柔和殷勤。男人哪别看老老实实的,鬼心眼都一样多,特别是那些不主动承当责任风险的,没有几个是好东西。
小菱说,如果就受这样一些罪倒不算什么。累不累倒在其次,关键是我在冲锋陷阵他一个男人家却只装腔作势偶尔摇旗呐喊,也看不到什么指望他哪天会助上一臂之力,不是多辛苦,主要的是一种无奈无助的凄凉感。这本末都倒置了是不是?我刚到新泽西时日子苦那,也不知怎么挺过来的。他签证前也不准备准备,英语又差,大大咧咧的,公子哥儿模样,真将自己当回事了,还不是给拒绝掉了。你以后指望他办大事不?他一时过不来不打紧,我连说话的人也没有,还要练习口语,又怀孕了,还有几门功课,还要守在实验室,几门博士资格考试,这可是动真格的,哪里象国内念博士那样走走过场应应景的?完全不是那种似乎要在中国普及博士教育的腐败调调。有时候活儿作业一起来了,身体反应又大,恨不得想卷起铺盖回老家,难道还真想当个生物学家不成?
小菱说,还是我妈厉害啊,几十年的朴素唯物主义唯心主义掐指一算,说这女人啊你再怎么折腾,到头来还不是一个家庭主妇的命。以前并非觉察不出言之有理,只是它刚好刺痛自己的神经,心里恐慌,当时不肯认输而已。又说甚么本诚的男人是女人的福气,整个一个中庸之道,我也弄不清是对还是不对,只是我就看不到自己什么福气。到头来都是自己一肩挑。初恋时不懂,风风雨雨几年又何尝明白多少,这可比研究基因难多了。那基因螺旋结构生物计算什么的弄不明白没关系,按部就班,先不求有过,一样过得好好;这选人不当,先遭报应的是自己,而且你还抽不开身,别人也插不上手帮忙。来到新泽西后呢,他就全日制似的学了一年多英语,也不见有什么长进。谁见过大男人家关起门来学英语的?都三十多的人了,还能指望英语有个突破?最后连哄带骗的找个工作,可惜后来那对面曼哈顿世贸中心一垮,他几个月后也跟著轰然倒下。既然倒霉就开始穷折腾得了,都一家之长的,用得着提示吗?却不见他学什么新东西,还是北大那种土霸王作风。这儿谁不是从头学起的呢,谁又天生会什么东西了?指望从天上掉个馅饼来,真是比那守株待兔还不如。哎男人懒惰起来,畏缩不前,性情怯弱,那算是谁倒八辈子霉了。
我笑笑说,菱姐,我没有你懂得多,也不方便说什么,他本来是个小公子哥儿,不论怎样姐夫还是没有胡闹,我觉得他不是那种可以打天下的人,更加适合一种在自己熟悉的环境守著一亩三分地。我倒是觉得他也蛮辛苦的,每人有各自的难处,菱姐你是聪明人。再说小风吧,我是个旁观者,我觉得你妈是很对的,人的性格弱点很难靠后天的勤奋去弥补,何况他根本不是要修补自己什么的人。那样的人才真危险,你是他的私有财产,你必须端庄典雅又不能盖过他,充其量你只能是个安分守己的本科生。那样的人如果一帆风顺便罢,否则也会一蹶不振,你就会变成出气筒,你嘟哝几句就会变成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人生一世谁不会有倒霉的时候?小风和他父母吵架后跑到深圳,这你是知道的,折腾了几年也没有什么名堂,和一个卖衣服的女孩子混熟了,据说这女孩子文凭虽然没有,但是嘴巴却甜,小风容易从那儿体会到虚虚实实的成就感,于是又和他父母吵一架,索性就结婚了。小风在家里是绝对权威,那女孩子哪里有够资格说话的份?这不,她那小生意也不做了,倒不是她命多好不用日晒风吹,而是她被命令必须呆在家里,不能抛头露面,也从来不让她进入他的朋友圈子。一个不领工钱的仆人而已。小风也不和你那班朋友同学来往了,而且故意躲开熟人不见。他父母倒是常常和你妈诉苦,老人家也只能叹气,孙儿都几岁了,总不成不认,再说那儿媳妇也怪可伶的。哎说到人生履历,姜还是老的辣啊,以前骨子里欺负父母缺少文化底蕴,看问题处理事情谨小慎微满是中庸之道,结果还是自己不成的,何况咱们父母辈们当年也没有谁说自己是傻瓜,几十年人生精华眼光的沉淀哪里可能都是废品呢?感觉认识自己的性格,把握好人生道路才是主线,别的如学业专业籍贯等都不算什么。我倒是觉得你妈当年救了你一命,否则也用不着绝食来要挟你。那个看人准啊,如果是我自己呢,说不定也会和你一样寄希望于改造他的性格。现在想来这让人害怕,人哪里那么容易改变。
小菱笑笑说,这倒也是。人嘛无论你多善良多大公无私,遇到和自己相关的就往往走偏锋钻死胡同,脑筋不开窍。兴许连小风的父母都没有认识小风。也许他们两口子都快乐著呢,不过和约定俗成的婚姻不一致,不好拿到熟人面前显摆,何况你听说的基本上都是他父母转述的,难免有所偏差。人嘛还是低调一些过得舒服,我可是深有体会的,聚光聚多了,你下次难道不想维持上次美好的形像?维持好了那是理所当然,砸锅了抹黑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小风他们远离熟人们的视线,也未免不是好事。小风不负责狂傲自私自利倒不错,但是也不至于损人利己,而且他才华还是有的。就说那个媳妇吧,谁也不能说她对小风不是内心深处的崇拜,即使自由少些,对她来说还是得大于失的,谁又能够呼风唤雨要什么有什么的呢?她不能参加小风朋友的Party,她也完全可以拎个燕窝到她那班姐妹那儿□燕窝汤喝嘛。
我听得有些发晕了,谁知道她这是不是绕个弯弯说她自己。我笑笑说,菱姐,不说这个了,今后得多多帮助帮助我噢,我都将你当成偶像,我混得惨你面子上也不光彩的。时间不早了,带你去世界之窗转转吧,待会儿看我是不是神通广大,弄得来免费的晚餐。
(2004-11-11 * Beij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