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生命里有两个最重要的女人,便是我的外婆和我的母亲。
这几年我时常把这两个女人作比较,在她们之间作比较,也把自己与她们作比较。
外婆在我眼里是个典型的贤妻良母。虽然因为当初外公拔腿就去了台湾而几十年音信杳无,我不曾见过外婆日常为贤妻的样子,可是在我还是小学的时候,我的外公总算联系上了我们,又过了若干年,外公总算可以回来看我们,那些个短暂的聚会都让我看到外婆那个时代的女人的影子。
外婆自外公走后就一直孤身带着三个孩子一路走过来。中途大儿子(我的大舅)一场大病几乎不愈,好不容易回转来,却留下了终身残疾。因为这个,大舅未能有个自己的家。外婆今年85了,一身的病,可还是和大舅相依为命,照顾着残废的舅舅。有些忧郁症的大舅发脾气时总是怨外婆没照顾好他,让他一生孤寂。外婆每逢此时,总是一声不吭默默回自己屋里黯然落泪。我曾为此和大舅大吵一场,气得从小对我最为宠爱的大舅半年不准我进外婆家的门。我常劝外婆到我们家来休养,可她总是眼里含着一包泪,嘴角却弯弯的带着慈祥的微笑对我说:那是我的儿子呀,我怎么丢得下,等你有一天有了孩子你就明白了。这是我要用一辈子来还的债。
我母亲是外婆的三个孩子中的老二。外婆最喜欢我母亲。因为大舅脾气古怪总和去看外婆的母亲大吵大闹,外婆总是让我母亲不要去看她。可实际上两天我母亲不打电话去,外婆就要来电话问母亲好不好。口里连声说着「不要来看我啊」,可每当母亲去看她,住了两晚后临出门时,因为心脏不好,不能下五楼再自己爬上来的外婆总是牵着母亲的手一直送到楼梯口,母亲都下到三楼了,回头仰首还隐隐看见外婆的身影。其实外婆早已视力低下,根本看不见那么远。母亲脾气急,忍不住就会和大舅吵起来,忍不住就会气外婆自讨苦吃。可是外婆从来没说过母亲什么,只是默默等着母亲发完火,生完气。
我还有个小舅舅,是外婆三个孩子中最有才的一个,且年轻时就是出名的美男子,直到现在快60岁了,除了发福了,肚子大了以外一点都看不出这把年纪。小舅舅当年因为外公的关系也是大学没能进,而且工作分配也到了外地,婚姻也不顺,所以也是个急脾气。也因为大舅舅气外婆而起的差点和残疾的大舅打起来。外婆总是泪流满面的劝着,让小舅舅先回家去。
直到两,三年前,我都是很强硬的说外婆太宠大舅,有时候急了便想背也要把外婆背回家去。去年再回去,我不再强求外婆,只是对体力日渐衰退的外婆说:外婆,你一定要保重身体的。不要总想着是自己在还债,其实我们一大家串起来就是一个圆,最年长的你便是那个圆心,如果你不能健康快乐,那这个圆便要散了。不要因为自己老了,越来越依附于儿女而自认是包袱,小辈照顾老人是理所当然,就如将来我和弟弟照顾父母也是必然一样。因为有外婆在,我们才都聚在一起。其实是我们依靠着你呐。
外婆听我说了便由衷的搂着我笑出了声,说我家孙女长大了,越来越会哄人了。
其实我哪里就有那么甜言蜜语。我最不擅长的便是哄人。我只是说了真心话,只是我以前时常意识不到,时常只看到那自己能接受的一个片面而已。外婆让我看到什么是忍辱负重,什么是顾全大局。吃了几十年苦,老来也不能安享晚年的外婆,我却从小到大没见她骂过谁,没见她打过孩子,没见她和人吵过架。虽然在我母亲,在我,都已经不能接受她的这份忍辱负重,虽然我和母亲时常都觉得外婆的忍带着一份不可救药的愚昧,可同时我也开始想,也许时代让我们都渐渐忘记了什么是真正的忍耐。我想,外婆的忍耐是站在对方的角度重新考虑后而生成的,是不求任何回报的。而到了我母亲,到了我的年代,最不能平衡的便是总会想:我明明没错,为何要忍?我忍了那么多,为何不能得到认可?为什么你就不能站到我的角度上来想想?殊不知在一个家里,在母子/母女之间,在爱里面,又何来对错,何来多少,何来你我。
我也时常看我的母亲。她和我父亲一直不合,因为孩子而一直就这么吵吵闹闹也一同走了过来。她年轻时就是所在的小学里的女强人,直到退休前还在给孩子们上奥林匹克算术。她也如小舅舅一样背负着那个时代的不幸,虽然一辈子不肯服输,可总也是平不了心里那口怨气。我和母亲的争吵是常有的事儿,因为我不能接受她的固执,不能接受她不肯改变的那些习惯。可是这两年我发现一件事儿,就是我弟弟和我母亲却是很少争吵的,他总是能和我母亲聊上很久。我一直觉得不可理喻。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和母亲争吵有很大因素是我其实很像我的母亲。因为我俩都固执,所以不能接受对方的固执。因为我俩都要强,所以不能容忍对方对自己的评判。我在与母亲争吵的同时,实际上是在和另一个自己争吵,因为我总是想逃避那个像母亲的自己。
后来我开始挂下电话中止争吵后不过5分钟就打电话过去对母亲说:是我说话态度不好,妈妈你别生气。母亲这时候也会释怀而笑说:你这个牛脾气我还不知道,没生你气呢。-----我这才想起来,其实弟弟经常向母亲道个歉,认个输的。
再后来,我开始学会用在工作中说服客户的方式去说服母亲。慢悠悠的,慢条细理的给她解释。母亲的火气便也慢慢消了下去,原本的一步不让也缓缓后退了。
其实母女间哪里有什么输赢,其实只要想想自己宁愿对外人那么耐心,为何不可以对母亲多一点耐心。
我敬佩爱戴我的外婆,她那份忍耐我想我是一辈子也修不到那个境界,只求不忘其精髓吧-----换个立场,勿求回报。
我也同样深爱着我的母亲,可是我想我这一辈子也不可能再遇到与她同样的那份不幸。母亲对命运的忍耐是从她对我们这对儿女无尽的爱心积累来的,而她对我们的不耐亦是从对儿女那份势不可挡的爱心而来的。有时候这份爱对我们来说是包袱,可是母亲是从我们出生那天起就义无反顾背一生的。我不能完全接受,可是让我尽力为母亲分担一些吧。
每年回去都见外婆,母亲矮小了,老了,不由心里酸酸的,又怕怕的,怕哪天就看不到谁了。又发现外婆,母亲都越来越反过来让我们操心了,不由想起人老了便返璞归真这句话。就如我和她们争吵是因为她们不肯随了我的意一样,其实多听从一些多纵容一些可能便是她们最需要的。外婆,母亲一辈子都拿我当孩子一般爱着,我大了,也让我把她们对待我的那份爱回报给渐渐像小孩子一样时不时没道理的固执的她们,虽然我能做到的永远也抵不上她们为我做的,尽心尽力便也无悔。
安贝儿『又见母亲』原文:
终于又见到母亲的时候禁不住地吃惊. 虽然只有一年的功夫六十刚出头的母亲竟然一下子苍老了那么多. 门牙也掉了好几颗. 心酸感慨的同时, 又不禁暗暗地舒了口气.
母亲的脾气, 能量和自尊心都太强了. 她这样衰弱下来倒给了我至少和她同等对话的机会. 母亲对我来说永远是个谜. 我怀疑她从来没有自愿地流露过坦诚给任何人. 所有周围的人更像是她棋盘上的棋子儿, 而她铁样的意念却是一目了然的: 向前向前再向前.
跟母亲在一起心灵和耳际都会是极端嘈杂的. 就像周围有着此起彼伏的警报声. 再小的事, 如果不是100%按照母亲意愿执行的, 几乎可以肯定的一丝不苟的指责就会接踵而来, 当然是连同所有以前类似的过失的. 直到最后会有个结论, 某某某就是这样一个哪方面有着致命欠缺的人.
我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可能是很提心调胆地度过, 用了所有的心力努力达到母亲的期望, 我可能真的很卖力地聚焦在自我改造上, 以致于我不记得曾经正眼好好打量过她, 因此也根本很难描述印象中的母亲长得什么样. 所以这次见到她, 终于不用想方设法躲闪她的枪林弹雨了, 我才可以正眼好好看看她.
我一直以为母亲是很漂亮,很有风度, 穿着得体的一个女人. 我眼前的这个老太太, 虽然有着一头梳理完美的头发, 端正的身材和五官, 她与生命常年累月的战争和格格不入却那么明显得印在她的脸上. 她曾经明亮的大眼睛因为常年过多的思虑眯缝着变得那么小, 以至于我几乎无法捕捉到她的目光.
母亲订做了一套昂贵的家具, 和她那个非常中产的住房格格不入. 母亲喜欢买"最好"的东西. 像她多年前费尽心思购置到的美国原装的巨大音响, 大得足以满足一个庞大舞厅. 又像她多年前买的日本原装的洗衣机和照相机. 都还静静地躺在那里. 几乎得不到任何使用. 有时我在想母亲一定活在自己编织的一个梦想世界里. 要不然为什么那么节俭, 那么自律的她, 会花那么多钱买些不用的东西. 她到底是在想证明什么呢?
上海五月底的天是闷热着的, 从国外刚回去的我更是觉得所有的东西都油腻腻的向我倾轧过来. 可母亲的居所不同. 所有的东西都有着一种及其清爽的质感. 无论打开哪个柜子, 所有的衣物都折叠的有棱有角. 极其整洁地摆在那里. 奇怪的是她的冰箱里又是一团糟. 零零总总的排满了各样的食物存货.
我尝试请她和父亲一起出游, 去普陀山. 虽然我对佛教几乎一无所知, 我暗暗的觉得母亲得的是一种心病. 也许一个大慈大悲的观世音可以给她一点解脱和安慰. 母亲曾经冒着婚姻破裂的危险领养了她那离了两次婚,只有小学四年级文化水平的妹妹的两个孩子. 我依稀记得去她妹妹, 我二姨家, 严冬的时候因为生不起火冷得像冰窖一样的房子. 母亲谈到为什么收养这两个孩子的时候, 总是说希望给这两个孩子提供个好的生长环境和受教育的机会, 所以把他们接到我们这个知识分子家庭.
后来母亲跟她妹妹反目成仇时写过一封长信, 好像是想数落她妹妹的诸多不是. 也许母亲一辈子太正经了, 连人也不会骂, 三四十页纸, 我反复读竟读不出来她妹妹有什么特别见不得人的事.
倒是我那个和我无话不谈的母亲的小妹妹, 我的小姨告诉我, 那时年轻无知漂亮风骚的二姨第一次离婚后不久就有了第二次婚姻. 结婚后才发现嫁给的这个比她大很多的医生居然是个同性恋者. 他需要一个"正常"的婚姻来为自己打掩护. 二姨第一次婚姻里的两个女孩子, 他看了极不顺眼,常有打骂发生. 可能还有性方面的骚扰.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 母亲支持二姨第二次打破婚约, 并收养了她的两个女儿.
父母多年的不合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这两个孩子. 父亲主张提供经济援助,孩子让孩子的母亲自己带. 母亲坚持孩子母亲的社会环境太差, 要大包大揽把这两个孩子抚养成才.
所以多年以前我从上海的奶奶家回到父母身边的时候, 母亲交代给我最多的就是要善待这两个孩子,当她们是自己的亲姐妹一样.
多年后, 我跟好友说起现在我二姨还有这两个孩子和我母亲毫不来往,几乎是仇人关系, 我实在是想不通的时候, 我好友说, 谁知道呢, 也许是上辈子的恩怨带到了这一辈子. 真的, 也只有这种解释了.
好像是 Steinback 的 The Grapes of Wrath 里有个很执着的老太太形象, 上路从Okalahoma 去加州的时候已经有点糊涂了. 还有Amy Tan 的讲母亲的一本书, 她母亲有着很神奇的经历,很挣扎奋斗的一生. 为Amy的成长呕心沥血之后, 也是六十岁刚出头就有点糊涂了.
我不禁想起我的母亲, 也是那么的简单地执着了一辈子. 我本来为母亲的健康很烦恼地操了一阵心, 可每次打电话回家, 发现母亲还是一如既往地繁忙着, 几乎没有时间精力关照自己的身体和健康. 也许有些人就需要这么顽强的活着. 我最后想还是寄点东西给她,用不用就是她的事了.
而在考虑着要孩子的我, 经常思考如果有母亲来帮忙,到底会是件好事还是件会让我无比头痛的事. 我至今没有答案. 毕竟, 我的第一准则是为未来的孩子负责. 而母亲呢, 如果我决定我脆弱的神经无法承担她咄咄逼人关切, 她那饱受磨难的心会不会彻底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