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且暂时按下岫烟的命途不表。单说初春那时节贾家被抄,连带了在京都内与贾门亲戚相往的忠靖侯史
鼎和保龄侯史鼐,同时也被革职查办。那阵势竟然像倒了骨牌一般,红楼大厦顷刻间断梁倒墙,众人皆被砸于瓦砾之中
。史湘云本来常住在姑祖母家与姐妹们一同做伴针黹戏耍,却不料那日回侯府叔父家刚呆了没两日,就遭
到灭顶之灾。
家里有着权利和案连的两位叔叔和婶娘等人都被押解到大牢中去了,湘云和一众丫头仆妇皆被卖到
各处,她和自己的奶嬷嬷及丫头翠缕失散了。在京都这个繁华际会,参差几十万人家的地方,湘云觉得自
己像是一粒沙子一般被抛进大海中,不说别人找不到她,就是自己也不知能在何处安身。
很快的,她就知道自己的命运被怎样地践踏了。从一位尊重富贵的公侯小姐变成一名待客的新妓,湘
云觉得自己就像从云端中栽落地面---不,连地面也不是,是污泥渍坑。她身上被套上了一件堆满庸俗低
等的翠花红袄裙,脸上涂满了胭脂,像是在全身上抹了一层污浊不堪的颜色。泪水冲出眼眶,可是洗掉的
却只是两道腮边的胭脂色。老鸨看到她在哭泣,不由分说抄过一条竹柄的鸡毛掸子抽过来。湘云早已忍受
了十几天的打骂,因为开始老鸨看她的品质与众女不同,便想让她学习弹词唱曲,可是教习女先儿发现湘
云的口齿不是很清楚,断定她不能以艺赚钱。老鸨只好让湘云以身待客,可是没想到湘云抵死不从,所以
老鸨便打骂不休,眼看着湘云一日日寻死觅活、悲惨难捱,一个年龄稍大些叫桃红的妓女便悄悄劝她道:
“妹妹也别太死性了,活一日便有一日的盼望,说不定哪一日你家的亲人又翻了身,到这里来寻你,你却
死了,众人也不会帮你开口说话,妹妹的性命就白白屈死了不成?还不如活到那个时候,把这老不死的东
西偿了命,我们一起再殉节死,也算是个找到债主儿的,不会做那冤鬼,孤魂儿不能托生来世。”这番话
把湘云说的楞住了,桃红又道:“说话也不会被挑到的,我这十几天也没待了客,白吃死他们!客人不挑
我,也赖不到我身上,所以你尽管先去见了客,这个院子女人多,混混就过去了。”
湘云想到:好汉还知道不吃眼前的亏。自己一个弱女子,再被打下去,恐怕真的小命不能保。若真的
成了孤魂野鬼,怕永世不得超生。于是在那日便委屈地应了,穿上了待客的衣服。可是刚挪向门边,便忍
不住痛哭起来。
在前面走着的桃红看到老鸨的鸡毛掸子还挥舞在湘云的后背上,连忙上前攥住老鸨的手喊道:“妈妈
怎么还打?她能出去见客已属不易,再打,衣裳也经不住会烂了,可怎么见客?”那老鸨想了想嘴里骂道
:“要不是为我那衣裳头面,看我不打死你娘的。你再给我掉一滴眼泪试一试!你那祖上是匪寇流贼,不
知干了多少烂肠子黑心的坏事,现在临到你身上,就是报应!你还不给我好好的听着做,我就让你死在这
里。”湘云极力忍住哭泣,被桃红拉扯着到一边去,那桃红又拿出胭脂来给她补上泪痕冲刷之处。乌龟喊
着大家鱼贯而出,到前堂大厅去了。
那几日果然没有人挑到湘云。只因湘云的脸上总是搽着厚厚的粉和胭脂,穿的又俗气不堪,竟没有人
看上她。湘云心中暗暗高兴,夜里和桃红睡在一个房间,低声说话,才知道这里是京城最有名的蔷薇巷子
,共有十八家妓院,这里叫锦香院,有个头牌红妓叫云儿的,是老鸨子的亲闺女。“她连亲女儿都舍得,
还舍不得你?所以我说你不要犯浑。先熬着,过了这些日子,若你们家会昭雪申冤,你可不又回那富贵地
儿去了?到那时你也帮一帮我这个姐姐。”桃红说的话给了湘云一丝丝希望的光亮,不由得又让湘云支应
起了该有的坚强。
又过了一日,湘云就在院子里遇到锦香院的头等妓女云儿。因为桃红在屋里喊着湘云的名字,云儿正
从楼上下来,刚拐过楼梯就听到有人也叫什么“云”,停住脚望过去,说了声:“谁叫香云?”身后抱着
琵琶的小使女喊住湘云道:“哎,那个你,是你吗?你怎么敢和云姑娘叫一个名字呢?香云,还臭---”
她住了口,想起云儿也是叫云字的。见湘云站在那里也不知道让道儿,气的要用手里的包袱砸她。
桃红连忙从后面屋子里出来,赔笑道:“哎呦云大姑娘,你不知道,她是新来的,原不懂咱这里的规
矩行情,前十来日也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呢,只因祖上犯事刚刚卖到咱家来的。”那云儿两眼盯着湘云
道:“是位千金小姐啊,你是谁家的?”湘云不说话,那桃红又替她答道:“说是姓史的,我也不知道是
个啥官阶儿。”云儿挑了下眉毛道:“那刚倒了的贾家和你有什么瓜葛?”
湘云一听此话,眼泪便汹涌而出。云儿感到蹊跷,也猜出她和贾家肯定是有关联的了。这云儿头两年
曾让薛蟠包占了半个月,后来还经常跟着薛蟠到冯紫英家及京都各贵族名府内走动陪酒献唱,认识了宝玉
,蒋玉菡等人。那日在冯紫英家吃酒,对宝玉唱的曲子念念不忘,看他富贵优雅,粉团儿一般秀气,又温
柔又谦逊,便暗暗倾心。谁知后来薛蟠打死人命之后进了死牢,不多久又听得贾府倒了,正想着宝玉在牢
里的情形,这里却有个他的亲戚落到眼前,新奇的是她的小名儿也叫云儿。
云儿对湘云道:“妹妹跟我来,我有话问你。”说着便折转身又上楼去了,湘云只好也跟着上去。只
见楼上装饰的金碧辉煌,一溜儿红漆雕花栏杆,各个屋子里莺声燕语。待进去云儿的房间,那是两间大隔
间,外间会客,一张大红梨木圆桌,四围摆着八张高背椅,搭着红锦绣花的椅袱,两架十字锦隔断都放着
些玉瓶、古玩等,明窗宽户,完全不同于下面自己和桃红住的那间小黑房子。
云儿请湘云坐下,笑着先给湘云行了个福礼道:“这是给先前你那千金小姐的身份行的,再往后就不
行这礼了,咱们成了平头的姐妹,也不用分谁前来后到。我在这里长大的,这里的妈妈是我的亲妈,只不
过我从小不知道亲爹是谁。你别笑话我,这里的姐妹,就是有那亲爹娘的,也大都是亲爹娘转卖到这里来
的,所以谁都不兴瞧不起谁。妹妹不相同,可也是前世人做了孽,既然到了这里,也说不得了。要么就是
一个死,要么就苟且偷生活下去,将来的事情将来说。”云儿见湘云一直低头不语,便又说:“你和贾家
是亲戚,你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子了?”
湘云连连摇摇头,自从被卖到这里,连大门都没出去过,头几天是天天绑在后院子的柴草间里,晚上
才解开让桃红看紧了,大门那里十几个打手乌龟来回巡视,自己觉得这里就是个监牢大狱一般。后来老鸨
子天天打自己一回,把自己都打懵了,现在有时连日月都分不清。云儿也料到湘云不知道,叹了口气道:
“你大概还不如我知道的多。贾家人都失散了,听说荣府的大老爷和夫人都死在大堂杖下了,宁府的珍爷
、蓉爷俩个和荣府的政老爷、琏二爷四个人都发配到西凉州服刑去了。”
湘云泪眼朦胧急问道:“你知道宝玉在那里?”云儿问道:“他是你的什么人?”湘云抽泣着:“是
我的远房表兄。”云儿沉吟着道:“好像有位王爷为他说了好话,贾家那些不大管事的主子们都没大受刑
,关在大牢里等着发落呢。”
湘云脸上立刻露出晴朗光线,那一瞬间云儿看到她明净的眼睛里泪光闪闪,正在心里赞叹着她的美丽
,忽然见湘云站起身扑通一声向她跪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