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 这是一篇99年的旧文, 但其中的感念深得自己共鸣. 同样的思想发展变化过程, 同样的对自己祖国复杂难言的情感寄托, 成了我们这一代离开祖国的游子共同心声.从那以后, 每年的国庆, 我都要找出这篇文章来重读一遍. 是为纪.
== 祝福祖国 (作者:黄伊 10/24/1999) ==
十月一日,一早就爬起来。打开电视,亚视台正在播放香港国庆升旗仪式。熟
悉的“义勇军进行曲”又荡漾在四周,岁月春秋,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九点二十
分,我们登上从九龙开往广州的高速列车。国庆五十周年这一天,要在大陆度过。
虽说香港的亚视无线都在实况转播北京的国庆盛典,虽说“十·一”晚港岛上
空也会礼花缤纷,但说不清为了什么,我却乞盼这一天在大陆度过。或许是为了享
受一种普天同庆的气氛?回味一下幼年的烂漫天真?体验一份历尽沧桑的成熟?抑
或是操练一种看破红尘,冷眼旁观,却道天凉好个秋的淡泊……?一点情怀,无边
思绪,载不动的故乡愁。
中午的广州已经是节日的红海洋,五星红旗、大红灯笼、红条幅、红气球充满
了大街小巷。街上行人车辆明显稀少,据说93%的中国人都在这一时间观看电视
实况。出租车的收音机里是我们从小就熟悉的国庆实况转播播音员情绪激昂、鼓舞
人心的声音:“雄壮威武的解放军XXX方队走过来了!”到旅馆后的第一件事,
就是打开电视机。仍是那悬挂着领袖巨幅画像、饱经世代沧桑的天安门城楼,仍是
那可聚集百万之众的世界第一大的天安门广场,仍是不停挥手的领袖,雄赳赳气昂
昂的游行方队,热情欢呼的人群,持花跳跃的儿童……。一切一切,似曾相识,但
又事是人非……
记忆中的国庆节是与两件东西联系在一起的:国庆日天安门广场的游行和国庆
夜的礼花。每逢国庆早晨,父亲就打开收音机收听国庆游行的实况转播。当那熟悉
的“东方红”乐曲高奏时,小小的我也会被大人们的激动所感染。国庆入夜,我们
要么跑到街上,要么爬到楼顶去观看一年一度的礼花。那时我家乡城市的礼花是一
颗、一颗零星放的,每颗的间隔时间也很长。常常是翘首以待,脖子都望酸了,才
看那么三五颗礼花。有一年有幸跟着祖父在北京的楼房顶上看了一次天安门的焰火
,从此就对家乡寒酸的礼花失去了兴趣。
后来,国庆节在记忆中渐渐消失了。我甚至回忆不起来1984年国庆时,我
在干什么。那是我们叛逆的年代,不再相信那些从小就被灌输的诸如“祖国”、“
人民”、“民族”这类崇高和神圣的概念。我们感兴趣的是那些刚刚舶来的新词-
-“个性”、“自我”、“个性自由”等等。这种反叛情绪在八九年国庆中达到了
顶点。那时京城一片恐怖后的压抑,戒严部队随处可见。我和同事到单位附近的空
地上看国庆烟火。周围聚集着一些不相识的人群。黑夜中,只见远处天安门广场一
簌簌绽开的礼花,观看的人们却异常地沉默,没有欢呼,没有赞叹。忽然同事在身
旁低沉地说:“回光返照。”我惊呆了,赶快推着他离开了。
以后的近十年是在加拿大度过的。我们开始学唱“Oh,Canada”,开
始学着欣赏红枫叶的国旗,开始学会挥舞它在七月一日兴致勃勃地观看礼花,观看
穿着奇装异服的仪仗队,观看仪态大方的女王。十月一日再也激不起我的热情和遐
想。我会去参加华人的春节晚会,中秋晚会,募捐晚会,但我从没有去参加国庆晚
会。“十·一”成了一个忘却的苦涩记忆,遥远而又虚幻。
我在努力去做一个自由主义精英教导我们那样的、西方意义上的“绝对的个体
”。我们将不再属于任何被赋予至高无上权威凌驾于个人自由、个性解放之上的群
体。我们以冷峻的理性解剖任何限制这一个体发展的群体权威。我们是全球化了的
地球村里最现代的绝对自由的“人”,没有任何“祖国”、“民族”、“集体”的
羁绊。我们被告知,那些在当今世界大同化时代还奉诸如“祖国”、“民族”、“
国家利益”这些过时概念为圭臬的人,不过是跟不上时代的当代“拳匪”或腐儒之
流。我们学会用冷静的第三者的眼睛来审视中国、中国人和中国文化。我们努力学
着把自己这个个体与“中国”分开,与“中国人”分开。我们在努力向接纳我们的
国家证明,我们正在脱胎换骨,变成一个认同新时代个性文明的人,在我们的新生
活中,过去视为无限崇高的“祖国”“民族”已经或正在被抛弃,追求个体利益,
个性自由才是我们人生的最终目标。
但我仍然说不清,我为什么还会在观看奥运会电视时,为听到中国国歌而兴奋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谢晋的《鸦片战争》会让我嗟吁,香港回归的录像会让我激动
;每当我读到钱学森和老一代留学知识分子为发展中国两弹一星而献身的故事,都
会感动与惭愧交加。印象最深的是一篇杨振宁先生回忆邓稼先的文章。中美恢复邦
交后,杨与邓首次会面。杨向邓询问中国的原子弹发展是否有外国人参与。邓告诉
他说全部是中国人自己搞的。杨说,他听后,不可抑制地冲进洗手间激动地大哭了
一场。不知为何,每次读到这里,我都禁不住会热泪盈眶。
这种无可名状的复杂感情在五月八日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惨遭北约轰炸后,
忽然变得更强烈也更清晰了。当看到废墟般的大使馆、血淋淋的中国人的尸体、飘
扬的五星红旗,我们脑海里闪过的是百多年来许许多多数不清的民族屈辱的画面:
是圆明园的废墟,是八国联军的淫烧抢掠,是天津望海楼的尸横遍野,是上海租界
的骄奢淫逸,是南京大屠杀,是北京的沈崇事件,是美军越过三八线的骄横,是胡
志明小道上的狂轰烂炸……。世界又走过了一百年,但西方列强弱肉强食、以大欺
小、以强凌弱的强盗原则依旧。忽然间有种南柯一梦的感觉,这一刻,似乎豁然领
悟了毛泽东,领悟了中国共产主义运动,领悟了父母一代投身人民共和国理想的激
情。这个人民共和国,最本质的是一个民族复兴的运动,是自1840年以来,前
仆后继延绵数代人从民族救亡到民族自强自盛的艰难历程,是这个有五千年文明的
古老民族在西方强势文明的致命打击下,愤而崛起,欲求以平等之身份立于世界强
者之林的百折不饶的奋争。它汇集这个民族中最优秀,最具理想主义,最为理想而
献身的几代英才的努力。人们可以批评它阶级斗争的残酷性,扼杀个性的冷酷性,
但没有人可以否定它的民族性。
在民族主义血红的旗帜面前,自由主义的批判很苍白,也很无力。从过去的胡
适之到今天的朱学勤,他们在民族主义狂潮面前所表现的独善其身、唯我独醒的知
识分子的理性令人钦佩,然而他们对西方文明、西方主流话语的天真认同,却令人
惋惜。不知这些劝说人们放弃“民族”“国家”认同的精英们是否意识到,西方文
明才是近代民族主义狂热的始作俑者。是西方近代文明先发明了“种族”(rac
e)“国家”(state),“民族国家”(nation state)等一
系列民族主义观念和民族国家的社会制度,其后才有非西方文明文化的民族复兴运
动。是西方文明先将世界划分成了三六九等的种族、民族和国家,才有了非西方文
明争取民族平等的反抗。当今世界一切所谓“落后”民族的民族主义其实都是对“
先进”民族的“唯我中心”的民族主义的反动力(counteract)。当自
由主义的精英对西方的政治民主制度顶礼膜拜的时候,不知他们是否认识到这种“
平等”制度起始却是建立在种族压迫和对其它民族野蛮掠夺的基础上的。这些“先
进”的民主国家实际上是最纯粹的民族主义的国家(nationalistic
state),推行的是最严格的国家民族主义政策。是他们最先发明了护照、
绿卡、公民身份,还有什么国旗、国歌、国徽、国花、入籍仪式,将掠夺的领土划
地为国,将其它非我族类,非我教类的地区文明统统归为另册。他们的平等、民主
、人权原则,从最大范围说,也仅仅施于自己国家之内的人们,出了这个疆域,人
就不再是与西方人处于同一“平等”地位的人。
直到今天,世界还不是被分为发达国家,欠发达国家?财富还不是以国民生产
总值、国民收入来衡量?生活水平不也还是按国家评定?当西方“先进”、“发达
”国家要占领别国市场、控制别国政治的时候,它们打出“全球化”、“资本自由
流动”、“人权高于主权”的口号。而当它们自己的国家利益要受影响时,却又高
筑国家的围墙,搞什么进口配额、移民配额,限制非西方国家人民在出国旅游、经
商、就业方面的人权自由。西方大国拼命鼓吹资本自由流动的全球化,不知为何却
从来不提劳动力自由流动的全球化?不管自由主义精英承认与否,当今世界上的人
,在西方人眼里,是绝对不平等的,他们首先是按国籍划分的,其身分的高低贵贱
又是按这些国家与西方文明的远近亲疏,在西方经济中地位轻重来排列的。当西方
传媒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称:“They Chinese”,当你在取得西方
公民籍后,仍会被随时随地提醒是一个“Chinese-XXXX”,你就会清
楚地意识到,绝对的个体,割裂民族的个体是不存在的,至少是在今天的西方文明
占统治地位的世界中是不存在的。不管你取得了什么样的国籍身分,不管你个人的
文化认同是什么,在西方民族文明中,你永远是一个“Chinese”。十年前
,当我坐在飞往大洋彼岸的飞机时,我下了决心,不再做中国人了;十年后的今天
,当我拿着加拿大护照在广州进关的时候,我坚信自己永远永远是一个中国人,不
管我生活在世界的哪个地方,不管我兜里揣着几本不同国家的护照。
中国现在更多的是一个精神认同的符号。我或许不会象老一代留学生那样回国
服务了,我也许会用比上一代更苛刻更理性的目光来关注中国。我能为它做的事情
现在已微乎其微,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有一天西方的炸弹落在中国人头上,不
管我在世界的哪个角落,我都会为祖国去抗议。
我的邻居中有一对台湾老夫妇,都是小时候国民党败退台湾时,随家人流落到
宝岛去的。后来几十年一直在香港、美国、台湾碾转教书。现在退休了,不知何处
终老,很彷徨。老太太对我说,他们很痛苦,与哪里也没有根的认同感,大陆台湾
香港美国都觉得不是自己的家,不是自己的祖国。“在哪里都觉得不是祖国,没有
根,好痛苦噢。”她凄然地说。
我愕然,不知如何安慰她。这一刻,我心中好庆幸,我们有一个中国。
电视上的国庆五十年大典已将近尾声。理性上,我很清楚,这是一个技术上至
臻完美的“show”,它向世人展示了一个当今中国领导集团希望向世界展示的
中国形像,一个它们心目中的理想中国:政治一统天下,经济蒸蒸日上,军队威武
强大,百姓安居乐业。虽然我知道,这一盛典形像与中国现实的巨大差距,虽然我
更希望看到的是较无组织,更自然,更自发的普天同庆的场面,但我仍然不可抑制
地跟着全场唱起了那支我们从幼年就熟悉的歌曲:“歌唱我们伟大的祖国,从今走
向繁荣富强……”
这是中国人一百五十年锲而不舍、苦苦追求的梦,这是世界上所有炎黄子孙千
山万水不弃不离难圆的梦。
祝福你,祖国!
(一九九九年十月一日构思于花城,十月十日完稿于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