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的童话—薇薇安

薇薇安是一个瑞士女子，三十多岁。我在工作中遇到她。

第一次见到薇薇安的时候，她穿淡橘色的T恤，牛崽裤，外衣脱了围在肩上，两只袖子绕着脖子打了个结。她走进我的办公室打招呼，熟练利落的作风。她带进来的室外新鲜空气，带着阳光那种干燥的特殊味道。那之前我们已经不止一次通过邮件和电话合作过，向我交接工作的那个公司老前辈温勒对我说，我们业务部的广告册设计很多是由她完成的。那时侯我在这个公司的工作才刚刚开始，负责接管温勒的Marketing Service部门。有时候拿着自己的设计草图去交给薇薇安完成，常常会感觉到微妙的抗衡，仿佛又回到从前在国内的设计院，作为一个建筑师，要时时和结构工程师和设备工程师周旋、为设计的可行性讨价还价。轻微的头疼和无奈，看来在各个行业都无可避免。

为了拉近合作关系和感谢她给我工作上的支持，那天我代表我们部门请她去吃午饭。她很高兴。

我们聊天，才发现她健谈，而且是那种简单直接、毫不设防的女子。原来她在公司工作了七年。她给我讲一些公司重组之前的一些事，我才知道，公司的规模近几年来发展迅速，业务部的老板Paul在完成吞并世界市场上几家主要竞争对手后，把建材部分为三部，自己将中坚部门拉到Pfaeffikon。

可是Paul让我如此失望，她说，七年来，我们之间一直保持很好的工作关系。他对我有过赞同和许诺，可是突然就开始疏远。

我低头不语。温勒曾经告诉我，薇薇安希望Paul把她带到Pfaeffikon，担任我现在的职位。她的失望，和我有间接的关系。

饭后她要了一杯咖啡，开始问我全职工作后家里和先生的情况。这样的话题，常常是成年女人沟通的捷径。我们的共同点，是家里都有一个未成年的孩子。 不同的是，为了孩子，薇薇安一直坚持只工作60%，而且其中两天时间在家里办公。在孩子和家务方面我们交换了所有的经验，就好像两个相识已久的老朋友。我喜欢她的坦诚和随和。

然后，就谈到了各自的男人。

她飞快地对我说，我离婚了，已经半年，觉得这样更好些，既然两个人和不来。

突然变得有些拘谨的是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找到一个蹩脚的问题来问，你和他在一起很久吗？

五年。是怀了孩子后才结婚的。薇薇安自顾自点点头，叹了口气，说，婚姻需要很大的付出和努力。为了维持它，我尽了五年的力。可是。可是有时候努力得精疲力竭，却看到那个男人懒散地无动于衷。 她看着窗外，脸上浮现隐约的玩世不恭的微笑。看不到留恋，看不到忧郁。她的本性里明显有倔强的性格。

我淡淡地喝着茶，不说话。

这年月，离婚是多么轻易的一件事。如果是我，会不会那么坦然。

年轻的时候，我和别人一样是个对爱情有梦想的女孩子。后来遇到盖瑞，来到瑞士，觉得命运对我不薄，孤独得以了结。上了30岁的已婚女人，青春时激烈的性情，已经渐渐变得清冷镇定。交往的人也彼此类似。薇薇安的感受，不知道曾经有多少次从各种的女人嘴里听到。要知道，男女之间的纠缠关系，爱情的华丽而不长久，让人心碎。而婚姻的烦琐和平淡，时间的打磨，可以带来的失望，有时候无法和婚姻的初衷相对照。有谁，会在夫妻争锋相对的时候记起往日的美丽时光。可是，我觉得，为了孩子和家庭的温馨感觉，多数婚姻还是值得挽留的。如果对方是心地善良、有家庭情节的成熟男人，应该懂得珍惜和配合。

薇薇安轻轻地笑，仿佛猜到我的想法。她说，他是那样固执而不愿意承担责任的人。后来我才发现，我和孩子只是对他的束缚而已。他不快乐，所以在婚后有逆反的心理。比如从来不帮助家务和照看孩子，又比如，很多次到了晚餐的时候，他扫一眼餐桌，返身去冰箱里找另外的东西吃，把孩子也带坏。我们吵架，几乎没有安宁。他还象单身时候一样常常出门喝酒，到深夜甚至天明。我尽的力，所做的一切，他不领情。有时候我觉得他做这些只是在消极地等着我对他放开手。

那么你当初恋爱交往的时候没有发觉他是这样的吗？

薇薇安看着我，笑，说，简，男人是会变的。恋爱是那么简单和快乐。婚姻不同。婚姻象赌注，简，需要运气。可惜他没有成熟到愿意承担养家的责任。她用手撑着下巴，斜着眼去看窗台上盛开的水红的喇叭花，好像在说和自己并不相干的事。说到他的收入，也不足以养家。还记得我们常常为财政上的拮据争吵，恶语相向，伤透了感情。所以，孩子出生后，我一直坚持工作，因为家里需要这些收入。可是这并不是一个女人抱怨和离婚的理由，你知道的。。。终于等到有一天我对自己说，够了。

我点点头。

温勒曾经对我说，他结婚已经四十周年。从结婚那天起，他就担任家里的清洁和花园里的打理工作，四十年如一日。他的太太主管的是财政帐单，洗衣烫衣和做饭。两个人相亲相爱，分工明确。两个孩子成人后，为了供孩子上大学，他的太太也开始工作，一直到现在。婚姻里的幸福，可以从他的言表里不知觉地流露出来。薇薇安是对的，如果和她相爱的是温勒这样温情的男人，可能会有另外的结局。

那次在一起吃过饭后，我和薇薇安又有一次机会在一起长谈。那一天我刚刚得知她辞去了在我们公司的职务，另谋了高就。依旧是60%。她不肯因为工作而放弃和孩子在一起的时光。一个典型的瑞士女人柔软温暖的天性。

我问，那么你会不会考虑再找男朋友进行交往？或者只是临时地找男人及时行乐？

她看着我，表情肯定地说，我已经不相信男女之间的关系了。我已经尝试过，已经太过失望。简，我宁愿避开。毫不沾染。就好像Paul把我留在了苏黎世，他曾经给过我工作上的许诺，可是如今却如陌路。我有时候很佩服自己，可以果断地离婚，同时果断地离开自己工作了七年的地方。什么都可以重新来过。薇薇安的笑容突然如阳光一样绽放出来。看得出来她已经走过了最低谷的时光，虽然她的笑容流露出隐约的轻蔑和淡淡的嘲讽。

我不动声色地喝茶，看着她明亮清澈的蓝色眼睛。我在想，她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美丽的女人，曾经快乐地和自己的爱人散步在苏黎世的街道上，曾经被人宠爱。另外有一份令人羡慕的广告设计师的工作，曾经得到老板的赏识和支持。想到这里，心中不寒而栗、忐忑不安。

值得为薇薇安欣慰的是，她现在和她的五岁的儿子在一起，住回了她母亲名下的一栋小房子，和她的姐姐和母亲成了邻居。 没有了往日那个男人的打扰，非常快乐。她说，觉得回到家真好。那才是我的家，有关心和真正理解我的亲人。那是安详平和的家。

年底之前，薇薇安就要离开公司了。我们的交往，只是半年的时间。我知道，她走之后，还会有其他的人继续接替她的工作来和我合作。可是总是心存遗憾。我想我们本来也许会成为好朋友，可是现在只能默默地为她祝福。她是我认识的又一个放弃婚姻的坚强的单身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