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啊!
是梦中的真,
是真中的梦,
是回忆时含泪的微笑。
――冰心《繁星》第二首
不久前,忘了在哪儿了,总之看见位有点名气的所谓作家,仿佛对冰心的作品了解到最深入,把先生批得一无是处。可惜那篇文章也没写出什么实际的意思来,难让人苟同。
虽然我少年时候就读了冰心不少的作品,海峡文艺的《冰心全集》出来之后又品茶一样细细重读一回,我无论如何也不敢说我读透了冰心的文章,更不敢轻易评价她的作品。
顶多选一两篇出来,跟谈得来的朋友们一起读读品品。今天读的,是《陶奇的暑期日记》。
张老师说:“你试试看。你不要尽写每天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学习,什么时候吃饭,睡觉,像排课程表似的,就没有意思了。你要写每天突出的一件事:你看见了什么人,玩了什么地方,看了什么书,作了什么事,听了什么故事,详细地,生动地,把它叙述描写了下来。就是这一天什么可记的事都没有,你还可以抄下你所看过的书里面的,你最喜欢的一段,或是什么人说的一段话,什么人来信里写的一段话……反正一天都不让它空着,长短倒无所谓。我相信你一定会写长的……”她一面说着,就打开抽屉,拿出一个厚厚的本子来递给我。我接过打开一看,原来是一个牛皮纸面,红格稿纸订成的本子。张老师说:“这稿纸每页是五百字,这里有一百页光景。这是我从前自己订的日记本,现在送给你吧。你看,这么厚厚的一本!等你暑假过完了,这本子也写满了,那时候你该多么高兴!”
那是多少年前了!我第一次读《陶奇的暑期日记》。它的第一篇日记里,说起了这么一个本子,空白的,经过一个假期,被小陶奇填满了日记,密密麻麻的字迹记录了无数有趣的事情。于是我也让爸爸帮我做了一个这样的日记本,不要现成买的,一定要手工裁剪装订的,方才觉得自己像陶奇一样幸运。我从此开始写日记,写满了一个又一个本子。那些布满了由稚嫩到成熟字体的日记本,我走到哪儿都带着。
一直写到今天,日记停了,不过博客写得照样认真。写字这件事情,就是从那时候起,在我这个人身上扎下根来,然后不断地生长,开花,结果。
现在,我偶尔会打开自己的博客目录页面,就像从前偶尔翻开已经被我填满的日记本,满心都是快乐,一半来自回忆,一半来自收获。
书写与诉说的愉悦,在当年,由冰心,借着小女孩陶奇,介绍给我。那该需要作者具备何等单纯的童心啊,才能将在成人眼中都很朦胧的快乐感受,以简单干净的文字,注入懵然无知的小孩子心中?
我也喜欢去大菜市,那里面什么都有,什么都多。许许多多白衣白帽的售货员,站在摊架中间,忙忙碌碌地秤这个,包那个。摊上的鸡蛋堆得整整齐齐的像一座座的小山。水果和蔬菜摊上更是好看,红的、紫的、绿的、黄的;各种颜色杂在一起,好像一幅水彩画。猪肉、牛肉什么的,就是一大片一大片地挂着,还有兔子、火鸡什么的。鱼摊上可腥气啦,可是那一条条,黄黄花花的鳝鱼,挤在大木盆里,粘滑滑的穿来穿去地扭缠在一起,多好玩呀!
我正蹲在木盆旁边看鳝鱼,身旁忽然出现了一双穿着丝袜和镂空白高跟皮鞋的脚,我还闻到一阵阵的香水气味;抬头一看,原来是几个女外宾,在指指点点地说笑。一个灰白头发的,翘着大拇指对售货员说:“苍蝇,一个没有,很好!很好!”这时奶奶从后面推我一把说:“走吧,今天人挤,你看起来就没完啦!”
我们跟着人流,挤出门来,穿过阳光照得热烘烘的大街。上了电车,车上还是挤。一位解放军叔叔站起来,让奶奶坐下,我紧靠她站着,菜篮放在我们的脚边。奶奶一面替我擦脸上的汗,一面说:“今天来晚了,没买着猪肝,现在买肉买肝的人可多了,从前就不同啦!”
到家我把菜篮往厨房里一放,就往妈妈屋里跑。妈妈躺在床上翻卡片呢,我一头就滚在妈妈怀里。妈妈笑着摸我的脸说:“乖孩子,先去擦擦脸洗洗手再来罢,你脸上都是粘的!”
读这本日记之前,我是不喜欢被妈妈带着去逛菜市场的。人很多,我需要拼命揪牢妈妈的衣服,不然很容易走失。可是这段小孩子口气描述的菜市场,让我之后也换了一种眼光去观察我去的市场,以及身边的很多东西。那是我最最早的关于主动地积极地看待事物的记忆,而且是受了文字,而不是父母老师苦口婆心教育的影响。阅读的意义,就是大到这么令人惊奇的程度,却又发生得再正常再自然不过。
那整个夏天里,我受读物的影响,摆脱了本就不应属于小孩的重重心事,生活得非常简单非常健康。晚饭之后,爸爸妈妈带我和姐姐到家对面的机关花园去乘凉,那里的墙上贴着一个同学的爸爸的摄影作品展。我们全家一起看那些照片,我最喜欢其中一幅山区的泉水,水旁边插出来一条极细的花枝子,花还没有完全开放。看完照片,我们借着路灯光走回家里,吃吃西瓜,打打扑克。
今天早上,爷爷提议今夜去逛北海公园,划船,看月亮,吃野餐。我们个个拍手赞成,爷爷真会玩呀!
这一天过得真慢!奶奶和陈姨忙着做吃的。姐姐忙着包装吃的。我就教给小秋唱歌。
下午刚过六点,陈姨、妹妹、小秋和我,就先到了北海。我们好容易等到了两只船,我跟着陈姨,姐姐带着小秋,就划开了。水上好热呵,太阳直晒着!陈姨撑着小伞,小秋戴着草帽,姐姐也带了一把大蒲扇。她看见我晒得直流汗,就把扇子递过来给我。我不要。我晒一会儿不要紧,她晒多了会头痛的。
我们不敢走远,只在漪澜堂旁边盘旋。果然过不一会,爷爷和奶奶带着野餐篮子也来了。爷爷上了我们的船。奶奶上了姐姐的船,小秋看见爷爷来了,便也要上我们这边来,陈姨就和她换了。
小秋和我并排坐在船中间。爷爷坐在船尾,笑着问小秋:“你说北海美不美?”小秋笑说:“美!”姐姐在那边船上伸手一指说:“你看那岛上高高的白塔,是三百多年前就盖起的‘西藏式’的塔……”我们两个人就抢着问:“什么是‘西藏式’的呀?”姐姐说:“我们中国不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么?我们有汉族、回族、蒙族、满族……和许许多多的兄弟民族。每个民族盖起房子来都有自己特别的形式,藏族同胞盖的塔就是这样的……”我说:“我们的兄弟民族,还有他们自己的服装呢。在五一节游行的时候,他们的队伍最好看了,花花绿绿的。女人们还带着一串一串的丁丁当当的首饰呢。”姐姐说:“他们的唱歌才好听呢,舞蹈才好看呢!”我就对小秋说:“今天早上我教给你唱的那支《西藏舞曲》,就是藏族同胞跳舞时候唱的歌。还有那支《歌唱二郎山》,就是解放军叔叔在修筑到西藏去的公路的时候唱的。”小秋说:“二姐,等那条公路修好了,我们一块到西藏去,好不好?”我问:“去做什么?去玩呀?”小秋想了一想,说:“不,去为西藏同胞服务!”她进步得真是快呀!
太阳落下去了,水面上一片红光。妈妈还没有来,我就站起来东张西望。果然不久从那边长廊上,许多人中间,看见妈妈很快地走来了。我高兴得大声喊“妈妈”,小秋也跟着我喊,一面赶紧把船划了过去。妈妈上了船,就笑向我说:“你大声嚷什么?人人都像你这样嚷,那北海有多乱呀!”
奶奶忙着给我们分盘子,分吃的。我们用湿手巾擦过手,就吃起来。小秋忽然站起来,向东指着说:“二姐,快看!”我回头一望,原来月亮上来了,亮晶晶的像一面大金镜似的,在树梢头挂着。大家都说:“好月亮!”水面上起了凉风。人影船影都模糊了,模糊的影里听见许多船上有人唱歌。
妈妈默默地坐在船头上,手里托着茶杯,仿佛在想什么。我过去轻轻地问她:“妈妈,你累了吧?”妈妈惊醒过来,笑说:“我一点不累。我想起上次你爸爸来信提到鞍山厂区,夜里到处是电灯,再加上炼钢厂的火光,半个天都照红了。像今天晚上,他们那边一定更亮了,又有月亮,又有火光,灯光……”这时小秋也挨过来了,说:“二姐,你猜现在北海像什么?就像我从前在日本看的电影里,公主和王子们住的宫殿一样,又亮,又美。”妈妈笑说:“北海本来就是宫殿,七八百年一直是公主王子游玩的地方,如今才属于我们人民的。”
四围水边的灯光,越来越密了。月亮快要升到天空的当中。那座“西藏式”的白塔,在月光下就像是雪堆成的,好看极了。
奶奶说时间不早,该准备回去了。大家忙着把手巾杯盘什么的都装了起来。小秋端起一盘子果皮,就要往水里倒。我连忙拦住她,把果皮用纸包起来,放在篮里。我告诉小秋,若是人人都往水里扔果皮什么的,北海不久就要成了脏水池了。
我们到家已经九点半钟。今天我们玩得真快乐!
童话是很难写的,因为要写出让孩子感到讶异并且由衷喜欢的故事来,依靠的不是成人的智力。
与童话相比,冰心这样的儿童文学作品,在我看来,更要难写。
童话写得不好时,作者还可以假借一些玄幻的说辞,把自己所谓的童话作品解释成为寓言,或者是发生在猪狗牛羊身上的人类的故事,当然了,是大人的故事。于是,一篇失败的童话,就变成了精品。但是换一个人,凭TA怎么解释,都没法靠近冰心这样儿的境界。她不用小仙女也不用小白兔,没有王子没有公主。不过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在一个夏天里普普通通的日子里,写了几篇稚嫩的少儿日记。可是她偏偏能轻而易举地把只有孩子眼中才得见到的可爱山水,还有我们长大以后内容便已截然不同的期待、惊喜、领悟,都活灵活现地写了出来。让一个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凭着文字构成的画面,欣喜和感动。
每个年龄阶段,都有最适合于它的感动,冰心的儿童文学,无疑是适合当年的我的特别的感动。我阅读着小陶奇,觉得她就生活在我的身边,用日记同我讲话作我的好朋友。
为了这个,我感动到了今天呢。
上一个周末,我还想到了它。孩子们午睡,我正好用这段时间更新了一下博客,然后去厨房,把新买的西瓜切成小块,装入保鲜盒子,送进冰箱里去冰着,等孩子们睡醒了好吃。
正切的时候,阿小J起来了,揉着惺松的睡眼走进厨房,靠在我身上,用双手环抱着我,看我切瓜。我抓了一块最红最甜的,塞进她嘴里。她心满意足地半闭着双眼,边吃边舒服得晃来晃去。
切完了瓜,我把手冲干净,费力地抱起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来到起居室的沙发上坐着,陪她读一会儿书。尽管夏天已经快要过去了,但是余下来的那点热气,还有午后的闲散之意,还是带我回到了那年的夏天,那些我读《陶奇的暑期日记》的美好日子。那时候,午睡之后的懒散异常轻松,带有家庭特有的味道,比如西瓜,绿树,蝉鸣,间或夹带小孩子的哭声。仿佛这个下午没有从前也没有之后,就是一个单纯的下午一段随便你无所事事的光阴。
今天我们的孩子,他们显然读的是不同的书了,也自然有着与我们不同的感动。不过无论他们读什么感动于什么,我都多么地希望,他们所阅读的内容,在他们长长的一生当中,可以继续发散着淡淡的馨香,在多少的经历之后,仍然能够轻松地带他们回到很久以前的某个时光,去感受永恒不变的一些好情绪。
是以为感,是以为记。
音乐来自水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