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打不相识:力所不及的对华遏制全面失败(中)
我们看到,造成美国朝鲜政策上述转变的直接原因表面上看是中国出兵,而其深层原因则是美国没有支撑在朝鲜与中国发生全面战争的物质资源。从1951年5月3日到6月27日,参议院军事委员会和外交委员会举行为期七周的远东军事形势联合听证会。会上杜鲁门说:“全面进攻中国的军事行动必须避免,不要说别的理由,只因为它是一颗巨大的饵雷。” 艾奇逊说,如果进攻中国,“就要冒被陷入无底洞的危险。这种战事没有个结束的日子,它会把我们的血放干” ,而俄国人在欧洲就可以放手地干。1951年底,面对久拖不决的朝鲜战争,参谋长联席会议在致国防部长马歇尔的《备忘录》中近乎哀号地写道:“从美国的军事角度出发,美国的陆、海、空军长期被困在一场无结果的战争中,还有不断的人力和物力的损失,这是无法让人接受的。”如果美国坚持扩大战争目标,那美国就不能不面对“美国为实现其目标还要在朝鲜投注多少军事资源”的问题。 正因此,1951年4月6日,总统、国防部及国务院曾批准参谋长联席会议的建议即授权麦克阿瑟可以“调遣美国远东驻军攻击敌人驻满洲的空军基地及飞行器,并打击山东半岛的威海卫附近区域” ,但这项批准通知被扣下直到麦克阿瑟卸任前都未发给他。 李奇微接替麦克阿瑟后,再次要求“进攻敌人在满洲和山东半岛的空军基地”的授权 ,尽管得到参联会的同意,但受到相当复杂或说根本无法操作的条件限制。
现在回头总结美国在朝鲜战争失败——同样也是后来直至半个世纪后小布什时期美国失败——的关键原因,在于美国的军事失败,而军事失败的根本原因在于军事目标与可支撑战争目标的资源的严重不匹配。而越洋进行大规模地区性战争,使美国用以支撑这场战争的资源更显脆弱。在战争发动不久,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就对此有所认识,1950年11月9日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应国防部长马歇尔的要求对这场即将开始的大规模战争进行评估,清醒地认为:
朝鲜与美国相距甚远,让美国长期在那一地区打一场未宣战的战争,其人力、物资和金钱耗费都是巨大的。相反地,中国与朝鲜是近邻,所以让中国共产党人无限期打这场战争,用他们取之不尽的人力,加上代价相对就小多了。美国部队继续卷入朝鲜事务符合苏联和世界共产主义的利益,这样能给美国的军事和经济力量带来沉重的负担。让军队不足的美国参加战略上并不重要地区的战争也是符合苏联利益的。从全球战争的角度讲,美国因此会失去平衡,而苏联会进一步完善并完成其全球争霸的计划,准备发动一场突然袭击。如果容忍未宣战的战争来削弱我们的实力,使我们经不起苏联在其他地方发动的进攻,对朝鲜进行的干涉就会妨碍美国的安全。在这种情况下,美国可能会在朝鲜取得小规模战争的胜利,但如果全球战争爆发,美国就会败给苏联。
只是由于麦克阿瑟、艾奇逊等被二战胜利冲得忘乎所以,才使美国政府不愿采纳甚至不愿考虑当时参谋长联席会议的正确意见。
20世纪50年代,美国面临的是两洋任务,从大西洋方面看,美国面临阻止苏联的扩张和复兴欧洲的任务。1947年6月马歇尔复兴欧洲计划出台,9月苏联东欧国家成立“情报局”。1948年初至1949年初,西方国家与苏联发生第一次“柏林危机”,与此同期,北大西洋公约组织成立。1952年5月16日,美英法德签订《波恩专约》,宣布恢复西德主权,实际上承认西德重新武装。次日,《欧洲防务集团条约》签订,而同时苏联也开始考虑与东欧国家成立相应军事联盟以西方对抗。在欧洲与苏联关系日益紧张的形势下,面对已经开辟的朝鲜战场,美国就没有可以支撑两洋同时发生战争的资源,况且朝鲜战争还是被美国认为的在“让军队不足的美国参加战略上并不重要地区的战争也是符合苏联利益的” 战争。目标没有可匹配的手段和可支撑的资源,这样的目标就只能是海市蜃楼,而建立在海市蜃楼上的战略就注定是不可持续的。这一点不仅除麦克阿瑟之外的美国一些美国有识之士清楚,毛泽东在战争之初也看到了这一点,1950年10月2日,他在给斯大林的电报中说:
首先的问题是中国的军队能否在朝鲜境内歼灭美国军队,有效地解决朝鲜问题。只要我军能在朝境内歼灭美国军队,主要地是歼灭其第八军(美国的一个有战斗力的老军),则第二个问题(美国和中国宣战)的严重性虽然依然存在,但是,那时的形势就变为于革命阵线和中国都是有利的了。这就是说,朝鲜问题既以战胜美军的结果而在事实上结束了(在形式上可能还未结束,美国可能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不承认朝鲜的胜利),那末,即使美国已和中国公开作战,这个战争也就可能规模不会很大,时间不会很长了。
斯大林更是看透了美国发动战争能力的脆弱性。1952年8月20日,斯大林与到访的周恩来、陈云等中国领导人谈到朝鲜战争时说:
朝鲜战争表明了美国的弱点。24国的军队不能在朝鲜长期打下去,因为他们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也不能指望取得胜利。
美国人是一批商人,每个士兵都是投机商,做买卖。德国人20天就占领了法国,美国已经两年了,却对付不了小小的朝鲜。这算什么实力?美国人的主要武器是长袜子、雪茄和出售的其他商品。他们想征服全世界,却对付不了小小的朝鲜。美国人不会打仗。特别是在朝鲜战争以后,他们丧失了进行大的战争的能力。他们寄希望于原子弹和空中打击,但靠这些是不能打赢战争的,需要陆军。但他们的陆军既少又弱。同一个小小的朝鲜打仗,在美国国内就已经有人哭泣了。如果他们开始大的战争,那又将如何呢?到那时,恐怕都会哭泣的。
如果读一下当时麦克阿瑟的一些战场分析报告,会发现这些报告从纯军事的角度看是非常到位的;但深究起来,就会发现其不足是他似不考虑美国是否有财力支持其战场目标的实现。这是这位联合国军最高指挥官与美国国务院及参谋长联席会议矛盾产生的根本原因。
战争之初,麦克阿瑟和杜鲁门等只考虑到局部军事目标的“合理性”,而没考虑到美国是否能够调动实现这样一个“合理”目标的国家资源。事实上,1950年12月,也就是中国参战不久,麦克阿瑟已意识到“我们的部队在数量上不足”,他在发给参谋长联席会议的电报中以埋怨的口气称:“除非迅速提供最大数量的地面援军,否则这支部队将被迫不断撤退,抵抗力量也会随之越来越弱;要到被迫处于滩头碉堡地位,这固然能延长抵抗的程度,但除了防御以外也不会带来任何希望。” 1951年1月13日,参谋长联席会议发给麦克阿瑟的电报中承认:“在最坏的情况下,即便出现我们必须从朝鲜撤军的情况,我们也必须使世界了解,我们的困难在于军需方面。” 1953年6月22日,美国国务卿杜勒斯就朝鲜停战致李承晚的信中带有埋怨的口气解释美国已无力继续这场战争的原因:
团结原则的实现不能没有牺牲。没有人能只做他想做的事。美国的年轻人没有做他们想做的事情。100多万美国孩子离开他们的家庭、亲人和和平事业,奔赴遥远朝鲜。他们去那里的原因是,你在黑暗的时刻提出以自由世界大团结的神圣原则来挽救贵国于巨大的灾难。那100万去贵国的美国孩子中,2.4万名牺牲,11万名受伤。我们在金钱上付出了成百上亿美元。那就是我们为忠诚于你提出的团结原则付出的一部分代价。
1953年7月7日,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就“美国签署朝鲜停战协定后的策略”提交的报告中承认:
自由世界的欧亚大多数国家很可能会赞成朝鲜中立化,因为这种解决办法看起来是消除了美国和共产党世界之间的一个危险的磨擦区域,从而减少爆发全面战争的危险性,还因为要强化美国在南朝鲜的地位就会大量消耗美国资源,不然,这些资源可以用在别处。
通过解除其对在朝鲜的美国基地和大规模装备精良的韩国军队的支持,美国节省下来的资源可以用于加强自由世界在其他地区的军事地位。
美国为这场战争动用了其陆军的1/3,空军的1/5和海军的大部,直接军费高达200多亿美元。 在只有15个国家参加的“联合国军”中,美国提供陆、海、空战争费用的50.32%、85.89%和93.38%。1951年春,杜鲁门亲自出马呼吁拉美各国为美侵朝战争“分担重担”,只有哥伦比亚作出响应,派了象征性的地面部队赴朝。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据统计美国用于朝鲜战争的直接费用按1967年不变价格计算共达693亿美元,占一年国民生产总值比重的15%。 1953年9月12日,毛泽东在总结中国在朝鲜战争的胜利时将“敌人在侵朝战争中用钱很多,它的预算收支不平衡”作为其中美国失败的重要原因之一。
看来,与战争之初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的判断 一样,美国确实没有能力提供支撑打赢一场远距离区域性战争的资源。如果中国和苏联再不罢手,美国只有唯一的手段——原子弹了。
b. “极右”思潮严重介入美国人的政治生活
除了物质资源不足的原因外,美国人形而上学的认识论及国内的“极右”思潮也是导致美国在朝鲜战争及后来的越南战争中失败的重要原因。
许多美国政治家始终摆脱不掉理论逻辑和现实逻辑的两难困扰。与德国威廉二世之后的战略思想史进程相似,形式逻辑完备而经验逻辑不足,战略目标论证成立而支撑其结论的资源匹配不足,是二战后尤其是从杜鲁门到约翰逊时期及小布什时期美国战略研究的通病。当这种思维通病被应用于东方战争时则更显得致命。
如果说以中国为源头的东方文明使东方人有着比西方人更为深厚的辩证法(阴阳)渊源,那么,似乎是上帝的补偿,发源于地中海的欧洲文明使西方人则占据着形而上学——尽管有赫拉克利特、康德、特别是黑格尔哲学的有力矫正——的哲学王冠,以至形而上学成了推动基于近现代工业技术文明的主线。如果说,德国威廉二世直至希特勒的目标脱离资源支持的基于唯心主义的形而上学战略还可以得到具有黑格尔和康德辩证法底蕴的俾斯麦有限守成思想矫正的话,那么,对于其民族国家历史较短、发展迅速而又处于东西方文明边缘地带的美国人——还有日本人——来说,他们在获得形而上学“补药”益处的同时,更易受到这种“补药”副作用的损害。这种损害具体表现为其国家战略设计中的形而上学优势因得不到辩证法的有力矫正而转化为“一根筋”式即片面的形而上学认识路径及由此带来的国家灾难。
麦卡锡主义是造成20世纪50、60年代美国国家灾难的意识形态根源。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在野的共和党利用所谓“共产党人渗入政府”问题攻击民主党政府。1950年2月,共和党参议员麦卡锡(Maikaxi)在西弗吉尼亚州惠林市发表演说,无中生有地宣称有205名共产党人渗入到国务院,此后,麦卡锡利用参议员的特权,操纵参议院常设调查小组委员会,捏造事实,制造谣言,大肆指控和调查所谓的“共产主义的渗透”,进行非法审讯和法西斯式的政治迫害。麦卡锡主义诬陷诽谤的范围,上至政府要员,下至平民百姓,造成白色恐怖、人人自危的局面,甚至辛辛那提棒球红队被迫一度改名。中国问题专家拉铁摩尔和费正清、进步作家斯诺、美国“原子弹之父”奥本海默等著名人士均遭迫害,大批政府雇员被解雇,共产党和进步力量受到严重摧残。麦卡锡主义对美国的意识形态介入如此深刻以至1966年美国驻苏联大使汤普森惊呼:“我们现在面临的是由于大陆封锁、麦卡锡主义和杜勒斯—饶伯森年代造成的人才匮乏和代沟。” 麦卡锡主义引起美国有识之士的强烈反对,以至1954年12月参议院通过谴责麦卡锡的决议案。虽然此后麦卡锡主义衰落,但它对美国社会造成的宁“右”勿“左”的另类形而上学思维方式却在相当长的时期内影响着美国人的政治生活,乃至美国的战略设计走向。 而美国继朝鲜战争失败后再次飞蛾扑火式奔赴越南战场,并再次遭遇比朝鲜战争更大的灾难,既是美国形而上学战略设计的恶果,同时也不能不认识到麦卡锡主义对强化这个过程所起到的推波助澜的作用:“鉴于共和党右翼的国内政治压力,艾森豪威尔和杜勒斯都认为有必要以北纬17°线在越南划界,那些判定杜鲁门政策应为失去中国负责的人,不希望看到因丢失印度支那而遭受指责”; 肯尼迪更是“深深地担忧,如果不能阻止共产主义横扫印度支那,他将被打上‘对共产主义心慈手软’的标签,……由于麦卡锡主义在美国社会中势力犹存,倘若共产党人在越南再度胜利,他在1964年再次当选的希望就极为渺茫了,民主党将再次遭受灭顶之灾”。
(2) 从朝鲜到越南,美国在同一逻辑下陷入更大的失败
关于越南战争失败的原因,美国外交史学者孔华润对此有极为深刻全面并有助于理解21世纪初的美国外交的评价,他在其主编的长篇巨著《剑桥美国对外关系史》中写道:
如果说战争的失败对美国的战略地位没有什么影响,那么,这场战争的代价对美国的伤害实在是太深了,它加速了美国霸权的衰落。苏联在战略平衡方面取得的成就以及日本与西欧重新获得的经济优势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但是,20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早期的灾难性经济政策,包括为越南战争筹资的手段,都对美国衰落的时机和深度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自20世纪50年代后期以来,美元的地位一直很虚弱,国际收支的赤字问题困扰肯尼迪,但直到1964年,该赤字还处于可控的范围之内。艾森豪威尔之后的诸位总统都未对国家安全的代价给予足够的重视。肯尼迪、约翰逊和尼克松傲慢地拒绝对他们追求的外交目标所需的代价予以密切关注,在他们的考虑中,国际收支一向从属于安全问题。在20世纪60年代,当政府印制越来越多的美钞来应付其创建帝国的各种行动时,通货膨胀率急剧上升。约翰逊和尼克松都试图将战争开支和通货膨胀转嫁给他们的伙伴。1965年,法国起而发难,要求美国拿黄金兑换他们手中的美元,1971年,英国和德国也开始反对美国的国际货币政策。世界开始厌倦以收存贬值的美元作为免受苏联威胁的代价。他们认为苏联的威胁已大大减小;他们厌倦以收存贬值的美元,去支持一个大多数欧洲人都反对的美国人的越南战争。当货币问题开始向安全问题提出挑战时,紧张情绪在潜滋暗长。政治学家罗伯特·吉尔平解释说:“由于外交和国内问题的双重原因,美国政府对扩张性和通货膨胀政策不停息的追求最终削弱了美元的地位,撼动了国际货币体系,[美元开始成为]全球经济中既危险而又受到排斥的一员。”
1950年至1954年美国国际收支逆平均为17亿美元,1955年至1959年(1957年除外)平均每年为25亿美元,1960年至1964年平均每年为28亿美元,1965年至1969年平均每年猛增为34亿美元。国际收支逆差增大导致美元地位下跌。1950年至1970年,外国政府、中央银行和私人握有的美元,从84亿增加到430亿,而美国黄金储备则从243亿美元,下一步降到163亿美元。60年代前半期,美国外贸顺差平均每年为54亿美元,后半期下降到30亿美元,1968年仅为83700万美元,是1937年经济危机以来的最低点。 据统计美国用于越南战争的直接费用按1967年不变价格计算共达1488亿美元,占一年国民生产总值比重的14%。 美国国力在60年代末期严重衰落,导致国际力量对比发生重大变化。孔华润接着写道:
美元贬值提升了美国的商品价格,致使其失去了海外市场,到1971年,美国在这个世纪首次出现了贸易逆差。在这一年里,为阻止黄金外流,尼克松政府拒绝拿黄金兑换美元,尼克松的属下宁愿结束美元的储备货币地位,从而破坏了哈里·德克斯特·怀特和约翰·梅纳德·凯恩斯于20世纪20年代所设计的、给参与国带来惊人财富的布雷斯顿森林体系。在20世纪60年代末和70年代,假使没有这次战争,假使没有受到通货膨胀困扰的为国民提供工作和服务的国内计划所造成的恶果,美国面临的许多经济问题会依然存在,但是,这些问题因耗费在越南的数十亿美元而恶化了。经济停滞不前而物价却快速增长,即所谓的滞胀,在20世纪70年代打击了美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战败之后,德国和日本被剥夺了参与大国角逐的机会,因而成为美国衰落的主要受益者。日本人将其研发预算的99%用到民用生产上,从而轻易地占领了美国市场,而美国却将研发预算的50%用在武器装备方面。另一位政治学家理查德·罗斯克兰斯解释了诸如日本和德国这样的贸易国家的兴起,尽管并非出于自愿,这些国家选择了贸易而不是军事手段去获取财富和权力。撇开对日本卓越的工业计划的不实指责,我们不能忽略这样一个事实:由于那场毫无理智的越南战争,美国至少加速了这个世界所面对的“日本第一”的到来。塑造一个全新的、后霸权领导风格的机会,随同美国的财富和权势,一起被挥霍掉了。
此外,美国与苏联的军事力量对比的天平也发生不利于美国的倾斜。1962年古巴导弹危机前夕,美苏的洲际导弹数量比是5:1,1964年是4:1,1967年苏联洲际导弹为570枚,1968年增至900枚,1969年达1060枚,数量上赶上美国。美苏战略力量接近平衡。除战略核力量外,战后美国长期垄断的制海权也受到苏联的挑战。当美国因越战重负放慢海军造舰速度时,苏联正好摒弃了近海防御的海军战略,迅速加强远洋进攻力量。在常规地面部队方面,尽管美国由于扩大侵越战争把兵员在1968年扩大到350万人,但是受人力开支增大和通货膨胀的影响,装备费用不足,武器更新困难。加之越战困住了约50万美军,美国全球常规兵力分布失去平衡。 到20世纪60年代末,美国的霸权已呈江河日下之势。
我们大量引用上述资料,试图说明与20世纪50年代失去朝鲜战争的原因一样,战略目标与资源手段之间严重不匹配,也是美国60年代输掉越南战争的深层原因。后者与前者不同的只是,于前者中美国尚处“一鼓作气”少年气盛阶段,而于后者中美国则进入“再而衰”阶段。如果不是尼克松及时调整,美国很可能继而陷入“三而竭”的沼泽之中。对此,如果我们研究一下从朝鲜战争、越南战争以及尼克松执政期间美国联邦政府财政预算变化,我们就会有更直观的认识,不难发现其中变化最大的是国防支出。(见附录一)
可以说,“尼克松主义”出现拯救了美国:其的要义是收缩战线,量力而行,使美国的战略目标与其有限的资源手段相匹配。我们看到,尼克松执政时期(1969-1974)年美国财政支出大幅下降。1969年尼克松上台将1968年联邦政府的财政预算年增长率从13.1%压缩到3.1%,收入增长率从2.8%提升到22.2%。在美国国家财政支出中,国防支出占其大部,因此,国防支出的下降是联邦财政支出下降的主要因素。在《美国联邦预算国防支出和退伍军人补助金支出》(见附录二)表中,国防支出年平均增长率按当年价格计算从1967年的22.9%,到尼克松上台的1969年降到 0.7%,1971年猛跌至 -3.5%,至尼克松下台前一年即1973年也保持在 -3.1%;同期,国防支出占联邦支出总额分别从1967年的45.4%,到1969年降为44.9%,1973年为31.2%,1974年猛降为29.6%。此后数年,美国外交基本在尼克松主义的路线上进行调整。财政支出中国防开支部分逐年下降,1989年,国防支出总额年平均增长率按当年价格计算基本保持在已下降到2.7%,1975年至1989年,国防支出占联邦预算支出总额比重大体保持在26%至22%之间。这使肯尼迪、约翰逊政府期间严重透支的美国经济得以休整和恢复。美国国力逐渐上升,这为后来战胜苏联作好了预备。
(3)中国胜利的原因
作为美国失败原因的反证就是中国胜利的原因。我们传统上将中国在这场战争中的胜利归功于中朝参加人员的勇敢顽强和中国参战的正义性质。这没问题,但还不完全,因为仅凭勇敢和正义我们就不能解释类似斯巴达克起义失败以及拉丁美洲一些古国文明在殖民主义炮火中毁灭的原因。
其实,中国在这场战争中,尽管有在国门以逸待劳的天然优势,但也有资源不足的困挠。
战争爆发前,中国政府曾设想在1951年将军费开支从1950年国家预算中军费开支的43%减少到30%,用70%来进行经济建设,但到战争进入持久战后,中国被迫将1951年国家预算中军费开支的比例提高到45.64%。1951年总预算因战争增加了60%,而总预算中直接用于朝鲜战场的就占32%。1952年9月,周恩来访苏时请求苏联在今后5年中再代款40亿卢布,其中大部分还是用于军事和国防,购买工业设备的仅有8亿卢布。中国在朝鲜战争期间战费开支达人民币62亿元。 这就是说,只是在三八线以北的抵抗战争就消耗掉了1952年中国财政总收入183.7亿人民币的近1/3。 1956年毛泽东在政治局扩大会议上也承认:“第一个五年计划期间,军政费用占国家预算全部支出的百分之三十。这个比重太大了。” 这说明,当时中国用以进行这场战争的资源,尤其在美国对华战略物资禁运的形势下,根本不足以支撑以朝鲜全境为目标的军事行动。基于此,与美国麦克阿瑟的作派不同,尽管中国领导人的口气强硬,但自始至终不以朝鲜全境而是以三八线以北为目标,这使其有限的军事目标有了可以与之匹配的资源支撑。此其一。
其二,从双方武器对比的角度,美国毕竟是当时世界上唯一有核武器的国家,而这又是美国在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撕破面子的最后底线。在只以三八线以北的有限战争中,美国是“纸老虎”,但如果将有限战争转化为朝鲜全境的无限战争,那形势可能就会使中国的优势化为劣势,除了中国财力不足以支撑这样的战争外,真的到了美国以核武器与百废待兴的中国鱼死网破的地步,对中国也是不利的。根据现在已公开的美国档案文件看,美国准备以谈判结束战争的时候,也正是美国军方高层开始准备以原子弹作大战再启底牌的时候。
比如,1953年3月27日,陆军参谋长柯林斯在呈送的关于朝鲜采取其他行动方案的新文件中“提出表示可以考虑使用核武器”。他在国务院与参谋长联席会议的讨论中说:“我个人对在朝鲜使用战术核武器的意义持怀疑态度。”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布莱德雷认为:“由于任何地面战争升级都会造成伤亡,我们可能会发现我们将被迫使用我们拥有的各种核武器。”空军参谋长范登堡将军希望:“如果真的使用原子弹,我们用它来袭击满洲的基地。原子弹在那里会有效果。” 3月31日,联合国军总司令克拉克向金日成及彭德怀建议双方举行联络组会议, 同日,艾森豪威尔总统在其主持的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讨论会上也提出在朝鲜战争中使用核武器问题。“他承认,没有许多好的战略目标,不过他觉得,如果使用核武器后,我们能(1)对共产党部队取得重大胜利;(2)在朝鲜蜂腰部划线,那就是值得的”。非军事顾问迪马洛特表示“我们应该在朝鲜使用一些核武器”,艾森豪威尔表示同意,认为:“不管怎样,美国应努力消除对使用核武器的禁忌”。 4月26日板门店谈判复会,5月20日,美国军方仍在考虑“把战争扩大到朝鲜境外的必要性”,这样,“有必要使用原子弹”;这时艾森豪威尔表示:“他对这一建议的一大担心是,苏联空军可能会袭击日本的毫无防御能力的居民中心。”他说“这一点总是压在他心头,令他不安”。 1953年7月27日,朝中和联合国双方代表团的首席代表南日大将和哈里逊中将分别在停战协定上签字,经事先商定,双方首席代表签字时间即作为停战协定签字时间。7月7日,也就在停战协定签署的前10天,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还就美国在签订停战协定后准备一个“临时行动方案”,以防“新一轮武装进攻产生”,警告“如果有新一轮武装进攻产生,就不可能把战争仅限于朝鲜境内”。 7月23日,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第156次会议还在讨论“中国共产党人进行全面进攻的可能”。国防部副部长表示:“如果停战协定被违反,我们可能利用我们的核能力打击中国共产党人”。艾森豪威尔补充道:“把我们的援军放在日本,需要时随时运到朝鲜。”
可见,美国在朝鲜准备停战的同时也在预备着一场更大的更残酷的原子战争。而对于已实现其战略目标的中国而言,应对这种战争既无必要,也没有力量。而中国能够在尽可能扩大战果的同时又能适时地结束战争,既是新中国领导人高超的外交艺术的表现,又是中国赢得朝鲜战争的关键。战争输赢本身并没有意义,只是看谁在适时妥协之前在资源可支撑的范围内最大限度地赢得了国家利益。1955年10月15日,毛泽东同日本国会议员访华团谈话时说:“世界大战这个东西意思不大。说打仗我们就一定害怕,这也不见得。丢原子弹谁也害怕,日本人怕,中国人也怕,所以最好还是不打,尽一切力量争取不打。”
在越战中中国始终掌握战争主动权并迫使美国屈服的原因与上同理,此不赘述。
将朝战和越战中的背负着拯救“民主世界”这一所谓“道义责任”的美国领导人与同时期既具有共产主义热情,又具有冷静的现实主义眼光的新中国领导人作比较,前者打仗更多是为了“面子”,而后者则是地地道道地为了“里子”。美国开战的理由基于所谓“道义原则” ,而在事先明知不会有多大效果的情况下对中国的经济禁运只为了所谓“政治影响” ,被迫结束战争甚至想在穷途末路时使用原子弹则更是为了保住面子, 这两点决定了美国的战争目标是没有底线的,而中国则始终将战争的目标定在三八线上,由此保证中国依托于东北重工业的国家经济建设 有一个良好的外部环境,而不是仅仅为所谓徒有虚表的“面子”。这一时期的美国领导人犯了与后来苏联赫鲁晓夫和戈尔巴乔夫同样的好出风头的错误,犹如世界级的“超女”,风头出尽后便是洋相十足。
4. 中国参与朝战的结果是“双赢”:既赢了美国,也赢了苏联
有人认为:中国在朝鲜战场上获得的“这种‘胜利’在很大程度上只是心理上的” ;也有人认为:中国参加朝战是“彻头彻尾的赔本的买卖。” 在笔者看来,正好相反,事实上中国才是这场战争中的最大的赢家。
我们知道,1945年2月4日至11日,丘吉尔、斯大林、罗斯福在苏联克里米亚半岛的雅尔塔举行三国首脑第二次会议。在中国问题上,为了保证苏联对日作战,罗斯福、丘吉尔,背着中国与斯大林签订了《苏美英三国关于日本的协定》(亦称《雅尔塔协定》),协定在中国不知晓的情况下牺牲中国利益,规定战后:“外蒙古(蒙古人民共和国)的现状须予以维持”;“大连商港须国际化,苏联在该港的优越权益须予以保证,苏联之租用旅顺港为海军基地须予恢复”;“对担任通往大连之出路的中东铁路和南满铁路应设立一苏中合办的公司以共同经营之;经谅解,苏联的优越权益须予以保证”。 1945年8月14日,苏联与中国国民党政府签订《苏中友好同盟条约》迫使中国认可雅尔塔协定中损害中国利益的条款以保证苏联参战。正是由于斯大林获得并得到国民党政府承认的这些“红利”,尤其是获得了从彼得大帝起俄国人就朝思暮想而在斯大林手中终于获得了的驻兵大连、旅顺这两个最便捷进入太平洋常年不冻港口利益,斯大林才在1949年中共胜利在即时,仍对国民党政权恋恋不舍,在1949年底毛泽东访苏时“斯大林甚至拒绝与他签订《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后来勉强同意签约,仍极不光彩地讨价还价,坚持要了两块势力范围和四个合营公司”。
1949年12月6日,斯大林向毛泽东解释不急于重订中苏条约的原因时说:1945年的那个与国民党政府签订的条约是根据苏、美、英三国缔结的《雅尔塔协定》签订的,而苏联正是通过《雅尔塔协定》才在远东得到了千岛群岛、南库页岛和旅顺口等。如果改动经过美国和英国同意的中苏条约,“哪怕改动一款,都可能给美国和英国提出修改条约中的涉及千岛群岛、南库页岛等等条款的问题提供法律上的借口”。因此,经过慎重考虑后,苏联才“决定暂不改动这项条约的任何条款”。 其实,斯大林的话说白了,就是斯大林——与同时期的美国也将“尊重”美国在华利益当作与新中国建交的前提一样——不舍得放弃苏联在中国已获得的重要的地缘政治的利益;同时斯大林也估计到,除了道义的力量外,新中国当时并不具备完全纠正《雅尔塔协定》中的损害中国的条款的实力,正因此,斯大林才告诉毛泽东:至于条款中涉及影响中国权利的问题,如在旅顺港驻军及中长铁路问题,可以“寻求一种变通的办法,在形式上保留,而在实际上修改现行条约” 。此前,斯大林已知道毛泽东在1949年初与米高扬谈话时表示过“新中国还没有自己的海军,面对以来自美国和日本的威胁,它还无力接替旅顺口的防务”。现在,毛泽东当斯大林面在次重申:“中长铁路和旅顺的现有状况符合中国的利益,因为仅靠中国的力量还不足以有效地打击帝国主义的侵略”。
以实力大小分红,这对斯大林来说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1945年蒋经国代表国民党政府去与斯大林谈外蒙问题。蒋经国表示不同意外蒙并归俄国,并请求斯大林理解和尊重中国人民对失去外蒙的心情。斯大林说:“你这段话很有道理,我不是不知道。不过,你要晓得,今天并不是我要你来帮忙,而是你要我来帮忙;倘使你本国有力量,自己可以打日本,我自然不会提出要求。今天,你没有这个力量,还要讲这些话,就等于废话!” 斯大林不耐烦地对蒋经国说:“老实告诉你,我之所以要外蒙古,完全是站在军事的战略观点而要这块地方的。” 现在到了1953年,中国人在朝鲜打败了美国人,并且是在斯大林请求的条件下入朝参战而不是相反,那么,1945年斯大林对蒋公子的话这时也可用在自己头上,即在落实1950年关于归还中东铁路及大连、旅顺的承诺上,这时如再打折扣,那也“就等于废话”。既是废话,不如不说。
1953年中国在朝鲜战场上的胜利,已经表明中国拥有了“足以有效地打击帝国主义的力量”。深知实力边界与利益边界换算关系的斯大林当然明白:在中国人将美国人赶出北朝鲜的同时,也就实事上将苏联体面地“请出”了中国东北。1952年底,根据1950年2月14日中苏关于中国长春铁路的协定,苏联爽快地将原本共同管理中国长春铁路的一切权利以及属于该路的全部财产从形式到内容一并无偿地移交给中国。1955年苏军完全从大连、旅顺撤离。
不仅如此,曾在朝鲜战场上失败的美国人也讨好卖乖,1952年2月2日,艾森豪威尔在其“国情咨文”中宣布他“将要求国会通过一项适当的联合决议,声明美国政府不承认过去与外国政府所达成的秘密谅解中所承担的任何容许这种奴役行为的义务” 。这里所说的“秘密谅解”就是指雅尔塔协定。 至此,《雅尔塔协定》中强加于中国的不平等条款才被“体面”且彻底地废除。而能够实现这一点的原因并不主要是1950年建立在友谊基础上的苏联承诺,而更多的是在朝鲜战场上以实力为基础的中国的胜利。
这里可以推测的是,1950年6月朝鲜北南内战爆发,北朝鲜誓言国家统一。此时,斯大林可能希望中国参战帮助金日成完成朝鲜南北统一,并以此借助金正日亲苏政权重新在朝鲜半岛为苏联进入太平洋获得更为优良的深水不冻港,这样可以弥补在1950年初《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中苏联同意放弃了的在中国东北地缘政治利益。 比较而言,朝鲜半岛比中国辽东半岛更有利于苏联进入太平洋。 但毛泽东在这个问题上却没有完全听从斯大林的意见,他在将美国逐退三八线以后并未继续南进,而根据中国的财力物力条件适时在三八线停火。其结果是中国人用自己的实力——而在1950年只能用语言——“请走”了苏联利用《雅尔塔协定》在中国东北擢取的不当利益。中东铁路及大连、旅顺港的收回,使苏联通过《雅尔塔协定》在外蒙古获得的战略利益大为贬值。而斯大林则在1950年“失之东隅”之后却没有在1953年“收之桑榆”:除了教训了美国外,在地缘政治上斯大林没有从朝战中获得比此前更多的地缘政治利益。这位曾在欧洲战场和中国东北战场上豪气万丈并决心利用二战后期的有利条件完成彼得大帝夙愿的斯大林, 三年寒署,此时已是甘苦自知。1953年7月中美停战,当年1月苏联移交中东铁路和大连、旅顺,3月15日,斯大林溘然长逝。
总之,毛泽东中国参与朝战的结果是“双赢”:既赢了美国,也赢了苏联。
真理往往多走一步,就转化为谬误。1949年毛泽东没有听从斯大林的“建议”挥师过江,统一了中国;1953年毛泽东仍是没听斯大林的“建议”,收兵于三八线,结果既保住中朝两国的利益。现在可上肯定的是,假如当时毛泽东听了斯大林的话,挥兵越过三八线,那中国就会犯下美国越过三八线的错误,其结果在中国被战争拖住的同时又会反求于苏,到那时,中国既保不住1953年7月停战时的战果,也可能保不全已落在文字上的苏联同意还归中国的雅尔塔红利。因此,中国在朝鲜战场上取得的“在很大程度只是心理上的”的胜利的说法是不符合事实的。关于这一点,我们在后面关于俄国亚太地缘政治战略的研究中还有更深入讨论,由于主题的关系,此不赘述。
(二) 军事失败导致美国其他对华配套遏制政策的失败
二战后真正的美国对华冷战政策是以军事手段为依托的全方位立体打压新中国的政策,在实践结果看也是毛泽东同志所说的“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的政策。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的失败导致美国其他对华配套遏制政策的失败。它包括:美国对新中国人民政权颠覆的失败;干涉西藏政策的失败;阻挠中国发展核武器政策的失败;阻挠中华人民共和国恢复联合国合法席位政策的失败。以下我们重点分析美国对华经济禁运、军事包围及对中国西藏主权的干涉失败的原因。
1. 一无所获的对华经济禁运,为新中国所有制改造提供了有利的外部环境,新中国由此获得国家主体人口农民和工人的支持
1949年8月19日,就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英国在与美国讨论中国形势中提出“我们认为,现阶段任何阻止共产党人获得中国全国政权的外部企图,不仅注定要失败,而且会使具有传统的恐外情绪的中国人聚集到他们新的统治者的旗帜之下”,“我们的计划必须建立在共产党人将在不久的将来统治整个中国的判断上。毫无疑问,中国共产党现在的领导人是正统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他们现在的强烈亲苏的政策不仅对西方在中国的政治和经济利益,也对西方在东南亚的利益构成了严重的威胁。”因此,在东南亚“建立一个有效的反共阵线以把中共的侵犯阻挡于中国边界的那一边,似乎是一件最为重要的事情。” 为此,英国为美国提出外部遏制,内部以“商业关系”和平瓦解新中国红色政权的战略:
外国商业团体构成了西方在华影响的主要部分之一。我们认为,在亚洲的铁幕后面尽可能长久地保持最大限度的西方的触角和影响,是极为重要的事情。我们尤其要记住,事实将会证明,中共政权最力所不及的任务之一可能就是严密地管辖和控制在单个的中国人中深深扎根的经商爱好,只要利用中国人的经商天份,损害共产主义事业的希望依然存在,彻底放弃我们的在华地位便至少可以说为时过早。
英国政府不赞成过早地放弃英国在华利益。英国政府认为,英国的商人和传教士(英国在华社团的两个主要的组成部分)在中国维持其立足点的时间越长,就越有希望维持英国的政治和经济利益。
但随着蒋介石在大陆的失败,美国并没有沿着英国的思路,而是沿着全面遏制新中国的思路从1949年始对华实行贸易管制。3月3日,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通过NSC41号文件,提出了美国对华政策的目标、手段,最后认定,美国应该对中国实行贸易管制制度,禁止向中国出口可用于军事目的的所有物资,严格控制其他具有战略意义的物资的出口,并随中国事态的发展审查美国对华政策。
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后,美国对华出口管制进一步升级。随着中国参战,美国对中国实行全面禁运,包括冻结中国在美资产。6月25日,联合国在美国操纵下通过决议 ,要求会员国不对朝鲜提供帮助。6月28日,美国宣布对朝鲜实行完全禁运。6月29日,美国国务院下令各石油公司停止对中国出口石油产品。接着美国又向英国、菲律宾和“巴统”国家 提出类似要求。在美国的压力下,墨西哥、委内瑞拉等非“巴统”国家也加入了对中国禁运石油的行列。1951年5月18日,美国又操纵联大通过第500(五)号决议,要求会员国对中朝两国实行禁运武器、弹药、战争用品、原子能材料、石油、具有战略价值的运输器材以及对制造武器、弹药和战争用品等有用的物资。 10月26日,美国国会又通过“1951年相互防御援助管制法”(即巴特尔法), 其目的是“对于威胁美国安全之国家或国家集团,包括苏维埃联邦共和国及受其支配之一切国家在内,达到管制输出及其他目的”。 11月4日,美国国务院助理国务卿索普就对中国禁运发表谈话说:
和其他所有国家一样,中国和北朝鲜有些东西是需要依靠外部世界的。但是中国并不是这样一个国家,它需要国外供给的东西如此重要,以致实行完全的经济禁运就可以使在朝鲜的战争停止。
但贸易事关各国切身利益,因此,随着禁运的强化,追随美国政策的国家越来越少,参与禁运的各国家对美国有形或无形的抵制也同步增加,导致禁运如同虚设,最终不了了之。
1951年初,美国对华经济“制裁”便遇到欧洲国家的消极态度。这在2月份美国经济合作署起草的报告中已有披露:
由于军事形势的差异和中国经济的特性,美国对中国采取了与我们对欧洲的苏联集团实施的贸易管制有很大不同的贸易管制政策。与我们对欧洲的苏联集团采取的选择性出口管制政策不同,我们实际上禁止了与中国之间的所有贸易(出口与进口)和金融往来。
就这项政策而言,西欧和联合王国仅仅在很少方面与我们协调一致,而世界各原料产地几乎没有与我们一致的行动。
1952年6月5日,由中央情报局牵头的《特别评估报告》就出口管制对中国的影响作出评估,结论认为:
1.目前自由世界对共产党中国的出口管制,未能防止中国共产党军事力量的增强。然而,这些管制在某种程度上阻止了共产党中国经济潜力的发展。
2.即使扩大和加强目前的管制,达到完全禁止非共产党国家与共产党中国进行贸易的程度,苏联集团可能会承受这样的代价:在不减少军事物资输入的情况下,满足共产党中国重要的非军事需求,只要西方船只仍能够被苏联集团租用,以满足它们在其他地方的航运需求。
3.海上封锁行动及完全禁运可能迫使共产党中国的几乎全部进口都依赖于来自苏联的陆上输送。如果不把旅顺和大连包括在内,这样的封锁行动不会奏效。
4.海上封锁将使共产党中国承受相当大的经济压力。我们并不认为这会在短期内显著地削弱共产党中国的军事能力或影响到其政权的稳定。……
5.禁运措施和海上封锁以及对中国共产党的铁路和水运系统中关键地点有效和持续的轰炸,将对中国共产党的军事能力造成极其严重的影响,并使维持其政权的政治和经济控制问题极大地恶化。然而,要取得这样显著的成果,需要进行持续不断的大规模空中轰炸。(言下之意,后一条件是不可能的,所以“要取得这样显著的成果”也是不可能的。——笔者。)
6.完全禁止非共产党国家与中国进行贸易,可能不会对中国共产党或苏联的军事行动方针产生显著的影响。
半年后,也就是1953年3月9日,这一评估报告获得国务院、陆军、海军、空军和参谋长联席会议中的情报机构的一致同意,并增加一些更为肯定的判断,认为:“我们相信,目前共产党中国内部的政治控制极其牢固,这些经济困难不会危及中国的统治”(第3段),“我们认为,封锁本身不会使共产党接受联合国关于朝鲜问题的解决方案。”(第4、6段)
关于对中国贸易管制的范围及其效果,该报告第9-11段作了详尽的叙述:
9. 苏联集团以外的大多数国家对共产党中国实施了某种形式的出口管制。自1950年12月以来,美国一直维持着对共产党中国的贸易和航运的完全禁运,及对共产党中国美元资产的管制。加拿大、日本、国民党中国及菲律宾采取了几乎同样严厉的贸易管制,而哥斯达黎加、洪都拉斯、利比里亚、巴拿马严格控制本国船只向共产党中国运输物资。联合王国已禁止或限制种类广泛的战略物资的出口,包括天然橡胶。1950年7月,贸易统筹委员会的西欧成员国对共产党中国实施了早先针对苏联集团其他成员国家采取的选择性禁运。共产党中国被联合国宣布为侵略者后,这些国家对与共产党中国的贸易实施的管制比对与苏联集团其他成员国贸易实施的管制更为严厉。目前,贸易统筹委员会成员国对共产党中国禁运三份国际禁运清单上的所有物资,以及对共产党中国有特殊战略意义的其他16类物资。为制定适用于远东的国际出口管制计划,1952年秋建立了一个与贸易统筹委员会平行的中国委员会。其他许多国家也遵照联合国1951年5月通过的额外措施决议,采取行动限制向共产党中国运送战略物资。1951年秋制定的《巴特尔法案》通过持续提供美国的援助,加强了贸易统筹委员会和联合国的禁运,这些援助的前提条件是:受援国予以合作,对向苏联集团(包括共产党中国在内)供应战略物资的行为进行管制。
10. 然而,各国采用的禁运清单和采取的管制措施是多种多样的。虽然联合王国和贸易统筹委员会的其他欧洲国家所实施的管制相当广泛,但远不如美国实施的完全禁运政策。其他国家(大部分是非工业化及不生产战略设备的国家)对联合国决议的解释难见统一,该项决议涉及有战略价值的运输器材、用于生产军用品的物资、汽油及纯粹的战争物资。中东和东南亚的一些国家仅对禁止战略物资运往共产党中国做出了一般性的承诺,而印度、巴基斯坦、缅甸不愿公开表态支持联合国的决议,虽然它们已给予非正式的合作,防止战略物资被转口授予中国共产党。关于向共产党中国运送橡胶一事,尚未加入联合国的锡兰拒绝遵守联合国的决议。
11. 船只管制特别不足。贸易统筹委员会的所有成员国禁止向共产党中国出售船只,并且同意限制向苏联集团的其他国家出售商船。然而,自1950年10月以来,至少有33艘船转而挂上了苏联集团的旗帜。不过,在1951年12月,贸易统筹委员会加强了售船限制。美国单独对船只买卖、修理和添加燃料实行全面的正式管制。过去一年间,共有61艘苏联集团的船只(注册总吨位达30万吨)在西方的船坞得到30天甚至更长时间的修理。只有美国、哥斯达黎、加洪都拉斯和巴拿马禁止在本国注册的船只进入中国港口,而利比里亚禁止本国注册的船只运载战略物资到共产党中国。 目前贸易统筹委员会的管制政策不禁止苏联集团租用商船(油轮除外),而且,禁止出租油轮的命令未见实效。虽然大部分租赁船只未驶入共产党中国的港口,但这些船只被用于西欧、南大西洋和印度洋的贸易,从而使悬挂共产党旗帜的船只得以直接服务于共产党中国。
该报告“目前的管制对共产党中国的影响”部分的结论相当悲观。在 “经济影响”部分的20-23段认为:
20.工业影响。由目前的管制造成的对共产党中国的进口限制,并没有削弱其工业生产。事实上,由于从苏联集团的商业进口数量大幅度增加,以及由于更加有效地利用了共产党中国现有的设备和库存物资,中国的工业生产一直在持续发展。然而,如果目前的贸易管制不生效的话,其发展规模可能会更大。
21.对铁路的影响。共产党中国的铁路运输系统尽管没有扩展到在无西方管制的情况下应有的水平,但其能力与性能已稳步提高。管制措施已使中国不能从西方进口机车、货车、火车零件及铁轨。然而,苏联集团提供的一定数量的此类物资,加上当地生产的,已能保障现有设备的持续运转和铁路网的进一步扩展,尽管此类物资在朝鲜消耗较多。
22.对国内其他运输方式的影响。主要由于苏联卡车和汽油的进口,1952年共产党中国的汽车货运有了较大的发展。然而,机动车零部件的走私量仍然相当大,这表明苏联集团的援助赶不上共产党中国不断增长的需求,也表明西方的管制已使共产党中国在这方面付出了一定的代价。由于大多数非共产党国家允许悬挂本国旗帜的船只从事中国共产党的海岸贸易,所以海岸运输没有受到西方管制措施的显著影响。此外,中国共产党在过去一年中对外国船只海岸运输的要求似已放松,中国共产党对内河和海岸运输需求的增长部分可能由他们自己的船队来满足。
23.总的经济影响。尽管与西方贸易有所减少,过去两年间中国共产党政权在经济重建、特别是在恢复和发展工业能力方面仍然取得了长足的进步。然而,共产党中国外贸净收入的减少,应视为在其他情况下政府可能会用来投资的资源的减少。没有西方的贸易限制,共产党中国的经济进步可能比实际取得的进步更大,而且能够在苏联集团付出更小代价的情况下取得。
24-26段“军事影响”部分认为:
24.陆军。虽然西方的贸易管制使共产党难以获取某些重要物资,如抗生素及其他药品、通讯器材和橡胶制品等,但中国共产党的陆军未受到西方贸易管制的不利影响。共产党中国仅生产轻型陆军装备和物资的一部分。共产党中国军火工业所需原料数量相对较少,而且大部分是国内生产的。有重大需求的是铜和锌,苏联的大量供应足以满足中国最基本的需求。此外,苏联提供大多数重型军事装备、所有的汽油、石油和润滑油,以及在朝鲜使用的大部分轻型装备和物资。
25.空军。由于苏联事实上向共产党中国提供包括航空汽油和喷气燃料在内的所有飞行装备和物资,故而目前西方对战略物资的管制没有影响到中国共产党空军的战斗力。在西方实施管制的整个时期,中共空军一直在增加飞机数量和空战能力。
26.海军。由于中国共产党海军主要由原来外国的海军舰艇组成,所以目前西方对战略物资的管制几乎肯定阻碍了中共维修和保养海军舰艇的努力。就我们所知,苏联仅向中国共产党提供了少量小型军舰,这迫使中共几乎完全依赖从国民党手中接管过来的舰艇。
在最后的“对国内政治的影响”部分——这也是报告的核心部分认为:
27.西方的贸易限制未明显地影响到中国共产党政权巩固其政治地位的能力。实际上,管制措施已被中国共产党用于国内宣传中,作为西方对华敌意难消的另一证据,为中国共产党实施更为严厉的政治控制提供了借口。
1953年9月27日,也就是在中美停战协议签订(7月27日)整整两个月后,美国对外援助事务管理署署长史塔生提交的《关于执行巴特尔法情况致美国国会的半年度报告》,该报告对美国对华禁运效果有十分详细的披露:
对共产党中国全面禁运的政策,是美国的一贯立场。美国政府而且敦劝其他自由国家采取同样立场。
大多数西欧和亚洲的主要贸易国家不能采纳美国的立场。这些国家虽在战略物资的禁运上合作,但一旦禁运涉及棉花、肥料、纺织品、纺织机器、染料、药品之类的货物,它们就不愿断绝其对华输出。我们不必推断这些政府的决心不及美国真挚,我们只须说,它们是处于不同的环境,因而以不同的眼光看问题。
这些国家中有许多深感它们对于对外贸易的严重依赖性。它们辩称,它们不但在对华出售非战略的出口货上获经济利益,而且在从中国换来的进口货以及它们所提供的航运服务上得到经济利益。它们辩称,这种贸易是有利于自由世界、而不是有利于中国的战争机器的。有些人还辩称,保持中国与西方间坚强的经济联系是明智之举,这样可以减少中国对莫斯科的依赖,也许有一天会把毛泽东变成铁托。一部分这些国家的贸易政策还受一件事实的影响,即它们和美国不同,它们已经给予中国共产党政府以外交上的承认。
因此,我们大多数盟国继续运出它们认为是非战略的物资,以换取中国的货物。1952年自由世界输往共产党中国的货物约值2亿5700万美元。1951年为4亿3300万美元。1952年的减少是由于种种因素,其中包括:自由世界禁运战略物资以及共产党中国在1952年上半年对于西方贸易表面表示冷淡。1951年下半年及1952年上半年,中国人试图改变其贸易方向,从对自由世界的贸易转而为对苏联的贸易。他们改组其对外贸易机构并加以集中,同时还举行了“五反”运动,这次运动有一部分是反对“外国人”和与自由世界的贸易的。1952年中国向后转,在秋季他们又复积极谋与西方贸易。这一运动在1953年的统计里便开始反映出来了。
1952年所有对华输出的自由国家中,香港以输出9100万美元(1951年2亿8100万美元)列居首位。香港输出的主要项目——多半是其他国家的转口货——如药品、肥料、染料、毛条、纸和纺织机器,巴基斯坦居第二位,输出价值8390万美元原棉。锡兰以价值26∞万美元的橡胶交换中国大米(橡胶是战略物资,但劝说锡兰勿运的努力失败了)。联合王国运出价值1280万美元的杂项物资,以钠化合物(如苛性钠)、肥料、毯子、毛条、纺织机器等为主。其他各国的先后次序为:埃及(棉花)、芬兰(纸张、纸浆)、印度(黄麻制品)、瑞士(染料、纺织机器、药品)。
与输往共产党中周2亿5700万美元货物同时,自由世界从中国输入货物约值3亿4500万美元,主要的项目有:大豆、干制蛋、水果、花生、植物油、铁砂、谷类和猪票。香港输入1亿4500万美元;马来亚4000万美元;印度3200万美元;而美国居第四位,输入2770万美元。其余各国的先后次序为:西德、日本、瑞士、联合王国。日本进口达1500万美元,虽然该国经慎重审查后的输华货物仅略逾50万美元。
中国共产党并不完全依赖自由世界的货物。他们在1952年中从欧洲的苏联盟国获得的货物数倍于从自由世界所获得者。由共产党国家输华的货物,包括武器、弹药及其他战略物资,多半是经由西伯利亚铁路运往的。中国共产党宣称,和苏联集团各国的贸易在1950年只占中国对外贸易总额25%,1952年上升至72%。
自由世界许多国家和共产党中国的贸易在1953年头几月续有增加。例如香港、锡兰、西德、联合王国、法国、意大利、比利时和荷兰该年的货运率便高于各该国去年特别低的货运率。如果自由世界的输出依照1953年最初三、四个月的比率——是否如此尚难断定——继续下去,则1953年的输出总值将达3亿7500万美元左右。这一数字将高于1952年,但不及1951年。
1953年的增加,并非由于对战略物资贸易的管制有所松弛。该年上半年战略物资的禁运是加紧而不是放宽的。1953年的增加系在非战略物资上。其主要原因似乎是中国共产党态度的转变。他们放弃了不愿和西方往来的态度,而更多地、更大量地订购各自由政府一向愿意输出的货物。
美国与其主要盟国对华贸易政策的分歧,成为新政府1月间就任以来所遭遇的多方面的远东问题之一。
美国自1949年开始的对华全面封锁禁运直到尼克松访华前才基本结束。 而朝鲜战争期间是美国对华禁运最为严格且被证明是基本无效和全面失败的时期。
其实,美国的上述评估报告忽视了一个对西方世界最致命却对中国成长最为重要的问题,即正是西方对华在朝鲜战争前后的全面禁运为中国提供了有利的外部环境,才使中国完成了社会主义国家诞生之初最为艰难的所有制改造的任务。1950年6月25日,朝鲜内战爆发,26日美国总统下令美国远东地区的部队支援韩国军队作战。6月27日杜鲁门宣布他已命令第七舰队进驻台湾海峡。9月15日,美军在朝鲜西海岸仁川登陆,9月28日,美军占领汉城。同一天,中国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在全国范围内开展土改运动。新中国政府依靠贫农、雇农,团结中农,中立富农,有步骤、有分别地消灭封建剥削制度,并在改造旧制度中发展农业生产力。到1952年9月,全国90%以上农业人口获得约7亿亩土地,使农民免除了3000万吨粮食的地租,使新中国在最困难的时期获得中国主体人口即农民的政治支持。随后中国共产党又及时提出“党在社会主义时期的总路线和总任务”,并及时开展“社会主义改造”运动,对新民主主义时期的所有制进行社会主义的改造。到1956年中国在所有制方面基本完成了对农业、手工业和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这为1956年之后的社会主义建设提供了基本没有产权交易支出的制度支持:生产资料完全掌握在国家所有制和集体所有制手中,国民收入不经私有产权之间的交易而纯粹进入再生产流域,这既解放了中国国内的生产力,又避免了同期印度出现的因保留私有制而造成资金严重短缺,及由此产生的国家建设对国际金融的绝对依赖。 而西方在同时期实施对华经济禁运恰好为中国的社会主义所有制改造的顺利完成提供了“良好的”外部条件。这是中国赢得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的最根本的原因。换言之,如果当时美国不对中国进行全面的经济封锁并让中国提前进入“融入全球化”、与西方“接轨”的历史进程,那中国的所有制改造工程就有可能不那么彻底,而庞大的私有权的保留又会在庞杂的产权交易中大量截流并由此耗掉用于国家建设的资金,从而使中国在建国之初就面临同期印度同样面临的GDP与两极分化同速扩大的问题。如果真如此,那对正处起步阶段的中国的国民经济体系基本建设而言,无疑是比战争更为严重的国家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