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晚上11点刚下飞机就被一阵热浪包裹,易维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领了托运的行李箱走向迪拜机场出口,远远地看见林峰穿了一件米黄和藏蓝色竖条纹相间的敞口衬衣和一条深蓝磨白的直筒仔裤,在人群中焦急地穿梭着找人。两年多不见,林峰还是原来的样子,有着好看的五官和高大的身材,做起事来还是像个大孩子一样毛毛躁躁的,不够稳重,脸庞消瘦了些,皮肤也变得黝黑了。易维笑了笑,将行李箱的拉杆按下去,在人群中站定,等到林峰走得离她近一些时,她便挥动着手喊林峰的名字。林峰一脸欣喜地跑过来,看见易维,便将着一身休闲装的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露出一副很欣赏的表情说:“恩,这身装扮不错,很适合和我一起去度假。”说完,便接过行李箱去开车门。
车里开了冷气,《两个人的烟火》在封闭的空间里反复吟唱着,淡淡的CD香水味弥漫开来,易维觉得很放松,头靠在后座椅背上,侧脸看着窗外辉煌的灯火和整齐耸立的高楼。同一时期兴起的国际都市都风行着同一种格调,相同的城市硬件设施,东西方交融的文化,让人们感觉不到地域的差别。惟有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们所表现出来的对社会的认知,对生活的态度和对本土传统观念的维护,才显示出了生活在不同国家的人们固有的本质上的差别。
“在想什么呢,这么投入?”林峰回头看了一下易维,递给她一罐杏仁汁,这是易维最喜欢喝的饮料,林峰还是这么细心。
“在感受这个城市。” 易维喝了一口杏仁汁继续看向窗外。
“什么感觉?”林峰将方向盘右转了一下,笑着问道。
“充满想象并且非常大胆。” 易维说完闭上眼睛听起音乐来,罗大佑的《你的样子》,朴素的背景怀旧的情节,稀释了迪拜的奢华。
从地下停车场出来,易维跟着林峰进入电梯到三楼301室,两室一厅的布局,客厅里摆放着一套沙发,一台电视,一个茶几,茶几上面有几盘清洗干净的水果。沙发后面有一个双开门冰柜,里面除了几块面包和几罐啤酒外,几乎没什么储备。林峰的卧室门正对着大厅的大门,从门口望去,卧室里的摆设一览无余。简洁宽大的落地窗,浅蓝色的绸布窗帘,白色的单人床,上面铺着蓝白条纹床罩,一个米黄色的木制立式衣柜,一张书桌,一台笔记本电脑,电脑旁边放了一堆文件和几个空啤酒罐。林峰是个非常理智的人,不会拿酒来买醉,只是单纯的喜好,想喝的时候就打开来喝,不需要什么理由和借口,就像有人喜欢香烟一样,不为排遣寂寞或缓解压力,只是喜欢烟雾缭绕的感觉。不过林峰是从来不碰香烟的,他是个对健康有着清晰概念并有足够抑制力抵抗诱惑的人。所以,林峰的房间里只有清新的晚风的味道,易维觉得很清爽,可以自由呼吸。
林峰拿过来一条新买的白色浴巾和一串钥匙递给易维,指了指对着浴室的房门说:“你这段时间就住这间卧室,我已经叫人整理干净了,需要什么明天再去买,先去洗澡吧,我在客厅等你,带你去吃晚餐。”易维点点头,把浴巾挂在脖子上,转身去洗澡。和林峰在一起从来都是这样,她根本不需要操心,林峰早已为她准备好了。
洗完澡,易维穿了一件墨绿色的宽大缩口T恤,配上一条白色棉布仔裤和一双白色运动鞋,拿了钥匙和手机就出来了。开车不到20分钟便找到了一家中餐馆,吃完饭出来,时间正好到12点,林峰知道易维肯定是没睡意的,她在夜晚的精神状态总是很好,而且时差也没调整过来,林峰便驱车到海边,和易维坐在岸边听潮。
“怎么样,感觉还好吗?”林峰侧过脸看着易维问道。
“有些陌生,迪拜有一些极端的城市文化,需要时间来慢慢感知。”易维望着起伏的海水轻声说道。
“想休息一段时间再工作吗?”林峰继续问道。
“想马上工作,我不喜欢让自己闲着。”易维觉得她需要立即融入这个国家,这样才不至于让自己感觉太陌生而无所适从。
“休息两天,调整一下时差,再准备简历。”林峰看向前面的海说道。
“恩,好的。”易维发现自己总是在跟着林峰的思路走,而林峰的安排又总是很合理。
“今天早点回去,你也累了。明天你就在家休息,我下班回来带你去购物。”林峰边说边站起来,伸出手去拉易维,易维拖着他的手站起来,和他一起开车回去。
(二)
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才醒来,林峰已经上班去了,易维觉得肚子有点饿了,打开冰箱去找食物。里面有一块三明治,一个汉堡,一个阿拉伯卷饼和一瓶牛奶,冰箱门上贴了张纸条:早餐是今天刚买的,用微波炉热一下再吃。下面的电话是一家中国快餐店的,中午饿了自己叫快餐,我下班回来带你去吃晚饭。
易维热好了汉堡,边吃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林峰的房门锁上了,笔记本电脑放在大厅的书桌上,开了密码,桌面是一片蔚蓝的海,沙滩上有精美的贝壳,是易维喜欢的画面。易维笑了笑,她一直都很讶异这个比他小一岁的大男孩怎么会有一颗比女孩子还细致的心,他总是能做到无微不至的周到,不管是对亲人还是朋友。而易维是无法做到这样的,她连自己的生活都是随便应付着,要去关心别人,她都不知道从哪里做起。
电视频道来回调换,一直看到没有什么电视剧了,易维便坐到电脑边玩游戏去了,暴力摩托的简单游戏,进入第二关的时候,林峰开门进来了,一脸灿烂的笑容:“正在厮杀呢,补充点食物吧,不然体力要消耗完了。”
“好啊,我也玩得眼花缭乱了,正好出去走走。”易维跑到房间里很快换好了衣服,跟着林峰一起下楼了。吃完饭,又去shopping mall买了一些生活用品,逛累了才回来。
这种生活过了四五天后,易维便开始在网上投简历找工作了,林峰也帮她搜集了不少信息,易维按照不同的招聘信息发了几份简历出去,竟然每一份简历都收到了回函,几次面试和选择下来,易维最后进了一家中文报社做编辑,和她在国内的工作内容基本一致,所以,能做到轻车熟路,很快就适应了新工作。这是她喜欢的职业,与文字打交道,可以滋养自己的思想和灵魂。
易维上班后就与林峰实行AA制分摊房租了,她向来都是这样,习惯按自己的原则做事,尽量不去亏欠别人,这样她才会在平衡中找到安全感。林峰知道她的性格,也就不去勉强她无条件地接受自己的恩惠了。
林峰每天的工作都很繁忙,早出晚归,几乎没有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易维每个周末可以休息一天,没什么事情就会跟同事和新认识的朋友一起结伴去玩。有时候易维会从外面带回来一些糕点留给林峰,或者心血来潮时从网上下载菜谱进厨房练习。易维对自己做的食物没有什么信心,她总觉得欠缺点什么,味道比想象中要差一些,所以每次做完后她都不怎么吃,但是林峰会把她做的食物都吃完,并且给予很大的鼓励。每次林峰说想吃她做的食物了,她也就很乐意进厨房,当林峰津津有味地吃那些食物时,她就有一种极大的成就感,好像自己再练习几次就能当厨师了一样。
(三)
周四晚上下班后已是九点半了,林峰要等到12点以后才回来,易维叫了两份外卖,打开电脑想写点东西,MSN自动弹出来,李健的头像显示绿色,国内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了。
“维,好久不见。”对话框弹出来,李健发过来一条信息。
“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吗?”易维在键盘上敲了几个字回过去。
“睡不着,起来整理点文件。”
“工作还顺利吧。”
“还好,刚提为人事部经理。”
易维突然觉得没什么话说了,手放在键盘上打不出一个字。她起身冲了杯咖啡,门铃响了,是送外卖的。酱茄子和红烧鱼,闻起来还不错。易维打开盒饭吃起来,想起李健为自己做的青椒炒肉丝,却记不起是什么味道了。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了,2000年真的是一个世纪分隔的转折点,高考在那一年,分手也在那一年,新世纪的开始,让上个世纪的记忆越走越远,回忆仿佛被拉长了一百年,变得模糊和遥远了,青涩的初恋美得不经风尘,疼痛而珍贵。
易维清理完用过的饭盒,又冲了杯咖啡兑了些牛奶,坐到电脑前面来。对话框变成橘黄色,李健又发过来信息了。
“维,你过得好吗?”
“还好,工作生活都比较安稳。”
“一个人在国外要学会照顾自己。”
“恩,我会的。”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就直接告诉我。”
“好的。”
“我该下线了,保重。”
头像很快变成了暗红色,触动了片刻的情绪像流星一样,很快隐没了。听到钥匙在门锁里转动的声音,林峰提了几袋水果进来了。
“吃饭了吗?”林峰把水果放在茶几上,一边脱下西装外套一边问道。
“吃过了,你还没吃吧,给你叫了盒饭。”易维起身进厨房把盒饭放进微波炉里。
“今天这么体贴?”林峰笑着把水果拿进来清洗。
“近朱者赤嘛。”易维取出热好的盒饭,又将林峰洗好的水果端到客厅。
“明天休息,有什么安排?”林峰吃着盒饭问道。
“去Jumeirah Beach 游泳。”易维扔了一颗葡萄到嘴里说道。
“不要穿比基尼。”林峰头也不抬地说道。
“那穿什么?”易维皱着眉头问道。
“总之,别太暴露了。”林峰一脸的严肃,易维觉得想笑。
“哦,那穿连体泳衣好了。”易维也觉得在这个穆斯林国家保守一些比较好。
第二天林峰又早早地出了门,易维一上午都在家写东西,到下午阳光不那么强烈的时候,便和几个朋友一起开车去海边了。
夕阳在海岸线上方一点点往下沉,金色的沙滩和蓝色的大海交相辉映,Burj Al-Arab hotel 坐落在海中,张开了白色的巨帆准备起航。天边的最后一点红霞慢慢隐去,海面的颜色变成了幽深的蓝,海水变得温和而宁静。酒店四周的灯亮起,昏黄柔和的色彩,巨帆闪现出美伦美幻的七彩荧光,像一个壮丽的舞台,正缓缓拉开帷幕,准备上演一台精彩的晚会。
沙滩上的人们纷纷进到海里,享受海水温柔的轻抚,海浪轻轻拍打着海岸,身体跟着波浪起伏,像婴儿躺在摇篮里听着婉转的夜曲,易维闭上眼,静静地听着海水流过身体,仿佛可以听见血液流淌的声音,缓慢的清澈的。
(四)
晚上回到宿舍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易维轻轻开了门,客厅里没有开灯,林峰的房门半掩着,一个细长的平行四边形光影投射在大厅的地面上,沉淀出有如电影院退场后的落寞与肃静。易维小心地摸到房门口开了门,刚按了开关,准备进去,就听到林峰说话的声音:“刚回来啊,冰箱里有夜宵。”
“哦,我不饿,你还没睡啊。”易维站在自己卧室门口回答林峰。
“等你啊。一个女孩子这么晚回来叫人多不放心啊。”林峰边说边走出来,开了大厅的灯。
“你放心好了,我懂得照顾自己。”易维说这话的时候没敢抬头。
“以后出去玩尽量早一些回来,我明天出差去德国,可能要三个月以后回迪拜,平常多去超市买点水果吃,这个地方气温太高,注意防暑。”林峰说完从冰箱里拿了一罐啤酒,又递给易维一瓶杏仁汁。
“杏仁汁只有前面的中国超市出售,冰箱里有两大桶柠檬水,夏天多喝一些有助于降火。”林峰喝了几口啤酒,看着易维说道。易维坐在林峰对面的沙发上,安静地听着他临行前的叮嘱。
“三个月的房租我都预付了,你要还的话,等我回来再给我。”林峰看见易维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突然笑了起来,用手去拍她的头。“怎么,开始舍不得我了,还是心里正暗自高兴,终于没人妨碍你了?”
“没有啦,我正在认真听你吩咐呢。去哪个城市?”
“法兰克福。”
“正义女神的雕像多拍几张发给我。”
“要纠正自己的思想和行为啊。”
“是要继续发扬我的正义感,坚守原则。”
“好啦,时间不早了,快去休息吧,明天还要上班。”林峰等易维进到房间后,关了客厅的灯,也进屋睡觉去了。
第二天下班回来时,林峰已经走了。易维到楼下的印度餐馆买了卷饼回来吃,打开电脑,播放王菲的专集。王菲是个用灵魂唱歌的女子,她飘渺的声音适合一个人独处的时候聆听。《流年》从遥远的星际飘过来,又慢慢走远。空荡荡的房间里飘浮着音乐的幻影,空灵而寂寞。王菲的声音充满了神奇的魔力,走过的地方,轻抚过的灵魂都像被施了千年的咒语一样,定格在了情感游离的路上。颜彬的影子在脑海里盘旋,变得更加清晰和真实,他有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忧郁落寞。易维每次想起他,心都会生疼,疼得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五)
易维从来不知道颜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她不会去问他,如果他愿意告诉她的话,他早就说了。两年前在去云南旅游的途中第一次遇到颜彬,他戴着一顶鸭舌帽,着一身休闲装,对着一片油菜花摄影,易维正好从旁边经过,被他叫住了,他让易维在花丛中站定,举起相机按下了快门,又要了易维的邮箱和电话,告诉她回去将照片发给她。没有礼貌的笑容也没有表达谢意,面无表情的样子,好像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任何唐突。易维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顺从了他的要求。
旅行结束后,易维回到了北京,打开电脑邮箱竟然还真的收到了那张照片,画面很美,笑容很灿烂,易维觉得很满意,将照片设为了桌面背景。第二次见到他是在公司给员工进行IT培训的专题讲座上,他穿了一件浅咖啡色的衬衣和一条黑色西裤站在讲台上,专注严肃而镇定自若的表情,眼睛在扫视下面的时候,敏锐而坚定。易维没有戴眼镜,坐在第一排,认真地看着多媒体屏幕。
讲座结束后,易维起身拿好笔记走出讲座大厅。下午六点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里面传来并不陌生的声音:“是我,颜彬。下班后有空吗?我想见你。”易维没想到还会跟他有什么联系,觉得有些意外,但也并不排斥。
“那就半小时后在数码大厦A座正门见,我还有点文件要处理。”下班时间已经到了,易维留在办公室准备第二天上班需要的资料。
半小时后下楼,正门停着一辆黑色奥迪,看见易维出来,车窗摇了下来,颜彬把头伸出来,冲易维挥了挥手,易维开了车门坐进去,系好安全带。
“我们去湘菜馆吃饭。”颜彬掉转车头,说道。
“来北京几天了?”易维转过脸看着颜彬问道。
“今天刚到,明天早上的航班去深圳。”
“为什么要跟我联系?”
“觉得应该请你吃顿饭。”
十几分钟就到了金湘玉餐馆,颜彬对北京的路线很熟悉。找了一张靠近窗口的台位,点好菜,颜彬给易维倒了杯菊花茶。
“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颜彬看着易维问道。
“易维。容易的易,维持的维。”
“特别的名字。”
“你经常这样到处做讲座吗?”
“服从公司派遣。”
“计算机专业?”
“恩,毕业已经五年了,东奔西走。” 说这话的时候颜彬的眼里露出一丝疲惫和倦怠。他的表情还是很少,话也不多,眼神游离的时候,显得有些落寞。
吃完饭,颜彬开车带易维到长安街转了一圈,已经是晚上九点了,颜彬直接送易维到了宿舍楼下。
“谢谢你今天的陪伴。”易维微笑着向颜彬摆摆手,转身上楼。颜彬坐在车里目送她,她不敢回头看,因为他的眼神总是让她莫名地心疼。
再一次见到颜彬已经是三个月以后了,秋风正凉,落叶掉了一地,颜彬穿了一件中长的暗青色呢子风衣,宽大的领子半立了起来,头发长长了些,有几缕随意地搭在额前,站在数码大厦的正门出口,眼神飘渺而又淡定。易维看见他觉得心情很好,露出灿烂的笑容。他们开车逛了北京的大街小巷,又去吃了韩国料理和烧烤,车开到安定门时,经过地坛公园,颜彬把车停下来,易维跟在他后面过马路,红灯亮起来,颜彬轻轻握住易维的手带着她走过人行道。到公园门口时,颜彬把手松开,买了两张门票和易维一起进去。
公园里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散步,或牵了京巴犬,或有老妇人领着孙子,还有几对情侣挽着胳膊漫步,公园里落叶纷飞,凉风阵阵,阳光洒下来,满地的金黄,绚烂夺目,让人有些恍惚。一棵老榕树下面有几条长木椅,温暖的米黄色,颜彬和易维在靠近树干的长椅上坐下来,脚下堆了厚厚的落叶,踩上去有清脆的声响。易维捡起一片落叶对着阳光举起来,看着上面橘黄的清晰的纹路。颜彬侧脸看易维,眼里闪过一丝温柔。一只毛毛虫掉到易维的袖子上,易维吓得尖叫起来,涨红了脸,眼里满是惊恐。颜彬用大拇指和食指轻轻弹掉毛毛虫,伸出胳膊揽住易维颤抖的肩,易维将头埋进颜彬的衣领里,他身上的气息让易维镇定下来。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见到颜彬,易维开始有些淡淡的想念。第二年夏天刚来临的时候,颜彬再次出现。他来的时候暮色已经降临了,夏日的空气里漂浮着干净清爽的味道。他站在昏黄的路灯下,穿了件棉布格子衬衫和灰色休闲裤,易维走近他时,他很自然地牵起易维的手,他的手掌很厚很柔软。没有说很多话,他们只是慢慢地向路的尽头走,前面有几盏路灯坏了,一片幽深的寂静。颜彬转身从背后轻轻抱住易维,脸埋进她长长的头发里。易维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心一阵阵的疼,她转过身搂住颜彬的脖子,把头轻轻枕在他的肩上。颜彬用手扶住易维的双肩,把自己的眼睛看进易维的眼睛里,深深吻住她,仿佛渴望了很久一样,缠绵而深长,易维觉得一阵眩晕,紧紧抱住颜彬。“维,对不起。” 颜彬的气息吐在易维的耳边,有泪滴落在她的脸颊上,易维的心被扯得生疼。她不知道这个男人心里有怎样的伤痛,她不敢去触及,怕碰疼了他。
到秋天的时候,易维收到一封邮件,是颜彬写来的,他已经辞职去了新加坡,他说想要遗忘过去。易维知道这将是最后一次得到他的消息了,他本来就是个游荡不羁的人,随意地来随意地走,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易维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想要淡忘他,但是他的样子越来越清晰,成为她心里永远的痛。
(六)
下一个周末到来时,易维不想一个人呆在家里,孤单会让人觉得寂寞。有朋友相约去海边开快艇,易维套了身休闲装,随同朋友一起出门了。
午后的阳光不再那么刺眼,海面是一望无际的湛蓝,快艇行驶在海面上,激起雪白的浪花,灵魂得到放逐,在辽阔的海域上奔跑,像从牢笼释放出来的囚徒,最大限度地挥霍自由。
莫凯是易维朋友的朋友,和易维开同一艘快艇,因为陌生,易维刻意保持了距离,坐在后座上抓了莫凯的安全衣,紧张得不敢睁眼。莫凯觉察到了易维的不适,和她换了座位,教她握紧了扶手,掌控前进的方向。
浪花四溅,像一场盛大的演出,挟裹着雪亮的银装登场。易维将快艇开到最高档,让心灵肆意驰骋。海面突然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莫凯像个专业跳水选手一样钻进了海里,周围竟然没有溅起水花,轻盈地像一片羽毛飘落在了水面上。易维尴尬地停下来,看着莫凯从一百多米远的地方游过来。
“我把你甩进海里了。” 易维低了头想笑,又表现出很抱歉的样子。
“没关系,顺便游了一次泳。” 莫凯重新坐上来,双臂环过来握住扶手。
又开了十几分钟,快艇出现故障,停在海中,无法前行了。等待了十多分钟,一艘巡逻艇开过来,扔给他们一根绳子,在扶手上缠绕了几下。巡逻艇刚一启动,汽艇便翻了,易维和莫凯都掉进了海里,钻出水面时,海水沿着头发和脸颊往下滴落,平日里刻意保持的整齐的发式和衣着浸泡在海水里,一副落拓的样子,旁边的莫凯用手抹了一把脸,看见易维,像孩子一样笑起来。
在那个尴尬的午后,有一些潜藏的快乐从易维心底滋长出来,就像小时候做了坏事躲在房门后面窃笑的感觉,再想起来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笑出声来。
再次见到莫凯,他正准备回国,易维下了班刚从办公大楼里出来,说了些一路平安的话,又觉得很没有诚意,于是露出很职业的笑容。莫凯不怎么说话,表情掩藏在沉默里面,理了短短的平头,头发倔强地竖起来,白色的V领T恤和一条灰色的宽大棉布裤子松松地套在身上,穿了一双白色运动鞋,肩上斜挎一个旅行包,看上去清爽而慵懒。转身去机场时向易维打了个离别的手势,然后坐上车疾驰而去。
易维沿着前面的主路向前走,找到一家中餐馆坐下来,点了一盘炒菜,一碗玉米羹和一碗米饭,一个人吃了一个多小时。出来的时候,外面已经灯火辉煌,海边有三三两两的人们在散步,易维走过去,坐在岸边,看夜晚的木桅船载了下班的人们一趟趟地在港口摆渡。这是一条人工延伸进来的海港,两边是整齐林立的高楼,五颜六色的灯光映照在水面上,海水带着流动的色彩静静地流淌,海风轻轻地吹,水面泛起粼粼的波光。想象力膨胀起来,仿佛走进了威尼斯的小城,亚得里亚海在眼前伸展开来,古老的建筑和桥梁在蜿蜒曲折的水道中连接起来,构建出古老庄严而又繁华的景象。
(七)
回到宿舍,房间里沉寂得有些发闷,易维推开落地窗走到阳台上,夜晚没有白天那么湿热,对面公寓里亮了灯,浅紫色的绸缎窗帘在白色日光灯的映照下显得轻盈透亮,随风轻摆的时候,周围的温度似乎降低了很多。易维站了一会儿,进屋打开电脑,房间里的空调开了一整天了,电脑和鼠标都是冰凉的,易维披了张薄毯,身体陷进靠背椅里。中文网页的信息都已更新了,易维翻看了半个小时的新闻,这是她每天必做的事情,也是她喜欢的工作。上班时写一些报道,评论,修改一些稿件,在家里安静的氛围里,可以写一些散文或小说。夜晚万籁寂静的时候,灵感会从身体里滋生出来,丰富的思想和想象中的画面在脑海里无限延伸,像放映一场电影,有鲜明的色彩,流转的眼神和内心深处的起伏骚动。思想中断后,电影便嘎然而止,像一场幻觉,无法触摸和定格。
已经过了12点,国内时间是凌晨四点多,MSN上齐新阳在线。喜欢在夜里出现的人,心里都会有无法排遣的寂寞,所以会在虚幻的空间里游荡。
“阳,加班还是失眠?”易维敲过去几个字。
“因为失眠所以加班。”
“是心理问题,与工作无关,对吗?”
“情绪影响到身体机能,身体又影响了大脑。”
“情绪可以叠加和覆盖,坏情绪叠加在一起会失眠,好情绪覆盖上去,就可以安眠了。”
“谢谢,我会在每天临睡前多搜集一些好情绪的。”
“晚安,维。” 齐新阳的头像变成暗红色,很快下线了。
齐新阳是好朋友文馨的丈夫,结婚不到半年就离婚了,相恋时空气都是甜蜜的,分手的时候都是冷漠和决绝。爱与不爱都不需要理由,感觉来或走只有自己知道。爱情需要两个人共同维持,才能得以滋养而变得鲜活,局内人倦怠了,爱也会凋零,渐渐枯萎。
文馨在一家外企做文员,有精致的五官和甜美的笑容,扎一个清爽的马尾辫,喜欢穿翻领T恤和牛仔裤,小巧玲珑的样子,让人产生无限的怜爱。齐新阳比文馨大五岁,信息工程专业博士,在IT业任职,高薪白领,有足够的能力建立一个小资家庭。
第一次见到齐新阳是在他和文馨的婚宴上,文馨穿了喜庆的大红唐装在亲朋好友间穿梭,欢欣雀跃,幸福从眼底流露出来,乌黑明亮的眼睛熠熠生辉。齐新阳穿了套笔挺的深色西装站在婚宴大厅的走廊上,端了杯加冰的威士忌,浅浅地啄了几口,眼神追随着文馨,迷离而淡定,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仿佛在观看一场演出,自己是观众。偶尔被朋友们簇拥起来和文馨碰杯,便仰起头来把杯子里的酒喝完,脸上涨满了红晕。
易维穿了件浅粉色晚礼服,端了酒杯,斜靠在大厅的柱子上,看着新郎和新娘在觥筹交错里幸福地演绎着共同的爱情。文馨拉着齐新阳的手走过来,把新郎介绍给易维认识。
“维,这就是齐新阳,我的正式夫君。”文馨说话的时候把头斜靠在齐新阳的肩上,一副小女人的陶醉样。
“你好。”易维礼貌地点了下头,露出温和的笑容。
“新阳,她叫维,我的好朋友。”
“很高兴认识你,维。” 齐新阳说话的时候,脸上一直挂着很绅士的微笑。
“你们俩先聊,我去那边招呼一下朋友。”文馨说完,开心地向新到的朋友那边走过去。
“文馨是个好女孩。”易维看着齐新阳说道。
“她很善良,也很温和。” 齐新看着文馨像只快乐的小鸟在大厅里飞来飞去,眼里满是温柔。
那次婚宴结束后,文馨跟齐新阳定居到了上海,半年后婚姻破裂,文馨跟另一个男人走了,两人天各一方,不再有交点。爱情和婚姻都是一场幻觉,结束的时候,什么都抓不住。幸福的片段会在脑海里不断地回放,像锋利的刀片一样,把记忆划出一道道的伤痕。
(八)
易维每天过着有规律的平淡生活,没有欣喜也没有波折,日子一天天很快流走,林峰已经走了一个多月了,给易维发过来五张自由女神的照片,是从不同角度拍摄的,清晰而生动。
一个普通的工作日结束后,易维站在办公大楼下面,想不出来晚餐该吃点什么,手机突然响起来,莫凯打来的电话,让她在原地等十分钟,他已从国内回来,给易维带了些家乡特产。
见到莫凯,他开了辆黑色丰田,和颜彬最后一次出现在她面前时一样,穿了件棉布格子衬衣和一条灰色休闲裤,开了车门,莫凯说带她去吃饭,易维有片刻的恍惚。
莫凯塞给易维一堆零食,易维开心地接过来,像个被人宠爱的幸福的小孩。莫凯不怎么说话,在迪拜拥堵的路段里熟练地驾车前行。找到一家中餐馆坐下来,易维点了自己爱吃的菜,莫凯一直微笑地看着她快乐地用餐,并听她讲述一些开心的事情。易维平常也不怎么说话,只有碰到好的听众时她的言语才会多一些。
晚饭结束后,时间还尚早,莫凯和易维找了一家酒吧坐下来。酒吧里闪着昏黄的灯光,穿着各式服装的人们躲在黑暗的角落里,端了酒杯或点燃了香烟,睁着迷离的双眼,环视着周围的一切。空气里弥漫着烟草、酒精和欲望的味道,刺鼻并充满诱惑。莫凯坐在易维身边点了一支香烟,安静地听着DJ播放不同的乐曲,台上有欧洲女子组合乐队演奏着各种风格的爵士乐,乡间音乐和重金属摇滚乐。人们跟着音乐舞动起来,镁光灯在黑暗中来回闪烁,易维端起面前的扎啤喝了几口,大脑比工作状态时还清醒,心情非常平静,找不到迷醉和兴奋的感觉,所以只是和莫凯一样安静地看着酒吧里舞动的人们宣泄着各自的情绪。易维在看斜对面的乐队演奏时,可以看到莫凯的侧脸,莫凯喝了几口加冰百威,脸有些微红,手里的香烟燃了半截,眼睛一直注视着前方,若有所思的样子。
酒吧里的喧嚣气氛达到高潮时,一群印度男女携手跳起了踢踏舞,随后,又有一名黎巴嫩男子站到镁光灯下跳起了迈克尔·杰克逊的机械舞,动作模仿得很到位,酒吧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人们都开始去关注这个年青男子。莫凯和易维站起身来,这场经典的独舞让他们兴奋起来,舞者演绎太空步滑步机械舞时,灵魂仿佛从身体里游离出来,变成一个专业的教练引导身体机械地扭动,这是用灵魂舞蹈的最高境界,所以,杰克逊成了人类灵魂的代言人。
凌晨三点,酒吧里开始平静下来,人们也陆续散场,易维跟着莫凯走出来,开车十几分钟就到了宿舍楼下,易维下了车,觉得说谢谢太疏远,于是跟莫凯说了句:路上注意安全。然后,转身上楼。突然间又想起了颜彬,心里有什么东西变得柔软起来,易维走到阳台上,看莫凯已经开车离去,她用手拍了拍脑袋,告诉自己什么都别想了,赶紧睡吧,明天还要上班。
(九)
工作的时候,时间也过得很快,转眼又是一个周末了。一觉睡到中午,吃完午饭,等到四五点钟天气微凉时,在好朋友Eva的邀请下,易维穿了件淡粉色小花旗袍,和Eva一起前去参加当地阿拉伯人的婚礼。
金碧辉煌的大厅里,嘉宾满堂,西装革履的绅士和穿着各色华丽晚礼服的佳丽们端着盛有红酒的高脚杯在大厅里愉快地交谈着。阿拉伯女子,印度女郎,欧洲佳丽和亚洲淑女穿了暗红,金黄,深紫,墨绿,浅粉,黑亮和米白色的低胸晚礼服,不同肤色的面容上都有一双熠熠发光的眼睛,传达着彼此的热情和问候。大厅两侧摆满了丰盛的法式糕点,水果沙拉,香槟,红酒和鲜果汁。易维和Eva往瓷碟里夹了一些糕点和沙拉,坐在两侧的长椅上品尝起来,不时有主人过来问候,极富热情。
晚上七点多钟,夜幕降临,大厅里五颜六色的旋转灯亮起来,华尔兹舞曲轻轻响起,一名澳大利亚男子和一名英国男子走过来邀请易维和Eva共舞,快三的步调,让人跳得意兴盎然。
舞会一直进行了三个小时,十点整,水晶灯全部亮起,红地毯从大厅入口铺进来,阿拉伯新娘穿了一袭雪白的婚纱,头上罩了一层白纱,长长地垂下来,让人对神秘面纱里的容颜充满了幻想和期待。新娘挽着父亲的胳膊轻轻走来,宾客们齐齐地看过去,像是在观赏一组经典的慢镜头,到了红地毯的尽头,新娘的左手被父亲交递过去,新郎温柔地牵起新娘的手,深情地吻了一下,将一枚璀璨的钻戒戴在了新娘的无名指上,新娘也将备好的戒指给新郎戴上。主持婚礼的司仪开始宣读誓词。一切都按部就班,一场盛大的婚礼就在满堂宾朋的见证中走完全程。完满的结局,幸福的开始。
回到宿舍已是12点多了,易维洗完澡正准备睡觉,手机里有短信进来:下来,我在你楼下。易维穿了件宽大的T恤和牛仔短裤下楼,莫凯从车里出来,拧了一袋水果,递给易维。
“空调房里容易缺水,多吃点水果。”莫凯站在黑暗里,看不到表情。
“呵呵,谢谢!”易维觉得有些受宠,开心地说道。
“早点休息吧,明天早餐记得吃一个苹果。”莫凯说完,转身坐到车里。
“好的,晚安!”易维在黑暗中轻轻挥了挥手。莫凯便掉转车身,消失在夜色中。
易维突然没有了睡意,进到房间,打开电脑,邮箱里有林峰发来的两封新邮件,告诉易维再有一个月他就要回来了,言语间,满是欢喜。
(十)
两天后,大学时的密友学琴打来电话,告诉易维,她下个月就要结婚了,现在正在筹办婚事。李健的结婚喜帖也在校友录上传递开来,转眼间,大部分同学和朋友都陆续成家了。易维恍惚觉得自己乘了一只孤舟在急流中漂荡,没有前行时驱动的桨,后面驶来的船只不断地将她超越,她便在急流中越退越远,在失群的隐郁里,她感觉到了孤独。
凌晨两点,易维写完一篇散文,还没有睡意,突然很想找个人聊天,但是,在这个时间段里,很难找出一个可以陪着她一起失眠的人了。易维随意地翻着手机里的电话簿,看到了莫凯的名字,便给他发了条短信:睡了吗?发完短信,易维又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莫凯当然已经睡了。
易维正准备起身去阳台,手机的短信铃响了一下,莫凯发来的:
还没睡,在上网。有事找我吗?
没事,有些无聊。
早点休息吧,睡眠不足精神状态会很差的。
哦,好的。
易维去阳台站了一会儿,气温还是很高,让人觉得闷闷的,于是她进屋喝了杯牛奶,关灯睡觉。
半个月以后,迪拜的气温达到了年度最高水平,很多华人都开始订机票回国避暑或度假,莫凯也去了新加坡。易维每天在办公室和宿舍之间来回,天气炎热得让人连呼吸都有些庸懒了。又连续工作了两周后,易维晚上下班回到宿舍时,看到大厅的灯亮了,沙发上有林峰的行李包,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流水声,她才想起林峰之前跟他说过,这两天他就回来了。
易维开了电视和DVD,把刚租来的韩剧《My Girl》放进去看,千篇一律的情节和表现手法,只是换了不同的演员,易维并不觉得故事本身有多吸引人,她只是比较喜欢看韩剧里的服装,饰品和发型,款式很新颖,搭配得很出彩,比看时装杂志来得生动得多。
刚看了半集,林峰已从浴室出来了,套了件纯棉白T恤和中长短裤,头发上还淌着水滴,整个人黑了很多,也瘦了一些。
“看什么,不认识啦?”
“你一声不响地跑回来,不怕我报警啊。”
“我提前通知过你啊,是你自己不记得了。”
“有没有给我带礼物啊?”
“自己在行李包里面找。”
易维打开林峰的行李包,一眼就看到了一款Bree的浅蓝色手提包,她把包拎出来秀了秀,一副臭美的样子。
“怎么样,还喜欢吧。”
“恩,还不错,谢谢喏。”
“今天累了,早点休息,明天再跟你讲讲法兰克福。”说完,林峰便径直走到自己卧室去了。易维也去洗澡睡觉了。
(十一)
第二天又是周末了,广告客户兰兰打来电话约易维晚上去蹦的,因为要维持客户关系,又加上兰兰性格很好,易维便欣然答应了。
晚上下班后,易维换了身休闲装,兰兰开车和易维一起去了Deira Dubai 的一个舞厅,还没进门,就能感受到舞厅里的沸腾和喧嚣了,易维和兰兰很快就被里面的火热气氛感染了,挤进舞池里和众人一起热舞。一名亚洲男子与她们对跳起来,在震耳欲聋的重金属乐中,双方都扯着嗓子进行着简短的交流。连跳了三曲后,易维找了邻近的座位点了杯果汁,兰兰还在舞池中央狂欢着,一起对跳的亚洲男子也要了杯啤酒走过来,坐在了易维对面。该男子是韩国人,现代汽车驻中东地区总经销商,有韩国人最典型的姓氏和五官,叫金新南,浓密的双眉,细长的眼睛,讲着纯正的英语。
易维本想在工作之余放松一下,因对方问及工作,易维便做了一下简单的介绍,金新南却表现出了很大的兴趣,和她谈起广告合作事宜来。对于工作,易维一向都是很认真的,于是,易维留了工作邮箱和联系电话,不管怎样,她还是觉得应该尽力抓住每一个潜在的客户。
两天后易维处理完手头的工作,去现代公司办公楼走访,与金新南正式商谈了一下广告事项,双方约定第二天签署广告合同。由于白天的时间安排得比较紧,所以签约定到了晚上。公司都已下班,金新南提议去咖啡厅。
咖啡馆里人很少,环境很清净,易维点了杯蓝山,例行公事地从公文包里取出准备好的两份合同,金新南接过去翻看了一下,说了声OK,便提笔签好了字。合作如此顺利,这让易维觉得很开心。
签好合同回到宿舍,林峰卧室里的灯亮着,易维从冰箱拿了杯牛奶喝起来,林峰突然走了出来,满身的酒气,摇摇晃晃地坐到沙发上,半睁着眼看着易维,模模糊糊地问道:“怎么才回来?”
易维看了一眼林峰,没回答他,她觉得这种情况下的交流是做无用功,于是,她转身进到房间取了点菊花茶泡上,放到林峰面前。林峰突然拉住易维的手,迷离地看着她,易维把林峰扶进他的卧室,林峰却转身一把抱住了她,开始吻她的唇,易维眩晕了片刻,一把推开了林峰,呆呆地站在那里,大脑出现了瞬间空白,但是她又很快冷静下来,告诉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明天就搬出去。
第二天给Eva打电话,Eva说她那里有合租的床位,易维要了房东的电话,约好晚上下班后搬过去。中午回宿舍清理好自己的行李,易维结算好了这几个月的房租,正准备给林峰留言,林峰已经开门进来了,他看着易维打包好的行李,沉默了片刻,声音有些沙哑地问道:“什么时候搬?”
“今天晚上。”易维说话的时候没抬头,她知道有些感情破坏了平衡就难以再继续了。
“我晚上回来帮你搬。”
“不用了,行李很少,我叫出租车就行。”说完,易维把装了房租的信封递到林峰手上,转身出去了。
晚上十点回到宿舍,林峰已经坐在沙发上等着了,他应该是提前下班了。易维低头拎了行李,说了声:我走了。然后,转身走向大厅门口。
林峰一直没说话,等到易维开门准备出去时,林峰才声音很低地问了句:“我可以再抱你一下吗?”
易维没说话,林峰从背后轻轻地抱了她一下,然后帮她拿起行李箱,送她去打车。刚到楼下就有一辆出租车开过来了,林峰帮她把行李放上去,易维关上车门的一瞬间,看到林峰眼里有灼热的疼痛,但是,就这样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十二)
新宿舍是四室一厅,一厨两卫的布局,除了一对夫妇住了一个单间外,其他三个房间都住着年轻女孩,易维所在的房间共住了四个女孩,上下铺式的木床,易维住在Eva的下铺,另外两个床铺住的是新月和玲玲,两个风格迥异的女孩。
新月身材清瘦,显得有些单薄,符合现在流行的骨感美女标准,但是每天精神很好,像只黄莺一样,永远叽叽喳喳,雀跃欢腾,给安静的生活注入了一股活力。玲玲比较淑女,安静温柔,说起话来也是不紧不慢,微笑的时候让人觉得很温暖。Eva长着一张娃娃脸,心思简单的小女孩,快乐很长,忧愁很短,所以日子也过得无忧无虑。
刚住进去半个月,就赶上了新月的生日,新月的朋友很多,所以举办了一场盛大的生日宴会,双层的水果蛋糕被恶作剧地涂在了众人脸上,易维被涂了一脸奶油,夺门而逃,猛然撞到了一个人,易维没敢抬头,只看到那人穿了一条宽松缩口仔裤和一双红蓝相间的adidas运动鞋,连说了几声对不起,易维便径直往化妆间跑去。
洗完脸回来,易维开始拿起相机抓拍生日场景,连拍了十几张后,易维无意中发现了照片里的缩口仔裤和adidas运动鞋,她抬起头环视了一下包间,终于在位于房间角落的沙发上看到了那个人,理了短短的平头,穿了一件黑色敞口翻领短衫,坐在昏暗的墙角吐着烟圈,易维感觉到了那里直视过来的目光,她转过身去,继续拍照。
宴会结束时已是凌晨一点多了,新月的朋友开了两辆黑色三菱帕杰罗带着大家去冲沙,高角度的爬坡和俯冲,让坐在车里的人发出刺耳的尖叫。凌晨三点,风更凉了,车被停在沙丘之上,朋友们三五成群地席地而坐,聊着各自的心情。
新月一个人远远地坐在细沙上整理着自己的心情,易维知道,能让女人在夜晚迷失的,除了爱情,便只剩下寂寞了。玲玲从车里找了块干净的油布袋子躺下来,看着满天繁星,甜甜地睡了。Eva坐在易维对面和朋友们开心地聊着,易维把一双赤脚塞进清凉的细沙里,头枕着膝盖,静静地倾听着,有了一些倦意。她合上双眼,晚风轻抚着肌肤,无边的沙漠里有荒凉和寂寞的味道。
再睁开眼,易维看到adidas运动鞋离自己很近,背对着月光,易维看不清他的脸。他坐在那里偶尔说上几句话,说到高兴处,便开心地笑起来,和他抽烟时沉默的样子有着很大的不同。易维突然想到了安妮宝贝在她的文章里对一个可爱男人的定义:四分的聪明,三分的放荡不羁,两分的孩子气和一分的温柔。这样的男人是危险的,又是不可抗拒的,所以,这个世界才有了无数个相同版本的诱惑,伤害,别离和在欲望里纠缠不清的情事。
交谈中,易维记住了他的名字:段辰。
凌晨四点,驱车返回,朋友们都各自回家了,新月,玲玲,Eva和易维坐着段辰的车到了他的住所,同行的还有段辰的朋友陶飞,一个笑起来表情十分可爱的大男孩。
进门便是大厅,厅内摆放了几盆盆栽,两个木制架立于房门两侧,各分了两三个隔层,上面摆放了一些玻璃器皿,长长的塑料花饰从木架顶端垂下来,整体看上去像记忆里遥远的秋千。落地窗正对着大门,书桌紧贴着落地窗纵向摆放着,上面除了一台电脑,就是厚厚的一叠汽车杂志和一些凌乱的货单和账单。沙发摆放在房门右侧,茶几上面除了几瓶饮料,就是盛满烟蒂的烟灰缸。
新月斜倚在沙发上不到五分钟便睡着了,段辰拿了条毛毯给她盖上,又在卧室的地板上铺好了两张床,玲玲,Eva和易维三个人挤了一张大床,段辰和陶飞挤在小床上睡着了。
早晨八点,众人从睡梦中醒来,阳光已经洒满了大厅,吃完早餐出门,各自去上班,寂寞相伴的朋友与暧昧无关。
(十三)
两天后,易维觉得牙疼得厉害,便去看了牙医,原来是因为新长出来一颗龇齿,生长方向出了偏差,顶得内牙床生生发疼。因为这颗龇齿完全是横向发展,没有任何补救措施,所以易维在医生的建议下,拔掉了龇齿,接着又缝了几针,脸肿了起来,像塞了块棉花糖。
晚上下班去超市买冰块准备回来敷脸时,碰到段辰在买香烟。段辰看到易维肿起的脸,便问了句:“疼吗?”
“恩,很疼,吃不了东西。”易维用一只手捂着脸含糊不清地说道。
“吃点粥应该可以。”段辰看着易维认真地说道。
“哦,宿舍没有粥。”易维把眼皮垂下来,一副可怜的样子。
“我给你准备点,一会儿拿过来。”段辰把香烟塞进口袋里,和易维一起走出超市。
易维买了冰块回到宿舍,躺在床上,眼睛一直盯着天花板,冰块敷在脸上,牙疼缓解了许多。新月她们都在围着电视看韩剧,零食嗑得嘣嘣响,不时还笑得东倒西歪,偶尔向易维投来同情的目光,惹得易维牙更疼了。于是,她起身服用了一把消炎和止痛药,看到镜子里狼狈不堪的一张脸。
疼痛难耐中,接到段辰打来的电话,让她下去拿粥。两天没吃东西了,易维正觉得肚子空空的,想吃点食物缓解一下饥饿感,于是,她抓了一根皮筋把头发随意绑了一下,穿了拖鞋便乘电梯下楼去。
段辰见到易维落迫的样子有点忍俊不禁,他把装着粥的保温盒递过来,易维抱在胸前,连谢谢都懒得说了,便夹着拖鞋上楼去。
易维努力把粥和咸菜都吃完了,终于觉得没那么饿了。爬到床上去躺了一个多小时,突然觉得胃里翻江倒海,把吃进去的食物全部吐了出来,身体完全虚脱,又开始出现发烧的症状。新月和Eva扶着易维下楼去医院,却半天打不到车,于是,新月给段辰打电话,让他开车过来。
十分钟后,段辰把易维送去了医院,医生诊断为空腹食用过量消炎药引起的不良反应。因为需要输液,段辰便一直陪在旁边,看到易维虚弱不堪的样子,段辰轻轻握住她的手,给予她一点力量。易维突然觉得很温暖,手被握在段辰的大手里面,不想抽出来。
一个小时后,两瓶液体输完,段辰送易维回到宿舍。
易维请了两天假在宿舍休息,身体恢复一些时便去上班了。
(十四)
迪拜的Al Mamzar park在斋月的每个夜晚都异常热闹,斋戒的人们白天抑制了一整天的情绪和欲望,到了夜晚开斋后都从思想的束缚里逃离出来,释放自我,亲近自然。公园的外围修建了十几个烧烤炉,出来游玩的人们带齐了设备和食物饶有兴致地做起烧烤来,海里游泳的人们三五成群地拍打着水球,沙滩上有挽了裤腿光着脚丫散步的男男女女,有人在海边支起了帐篷,摆了舒适的姿势躺着听海水拍打海岸的声音,还有人们在夜里的窃窃丝语。
夜晚变得更加温柔了,新月和Eva把裤管提高了迎着海浪开心地奔跑着,易维轻轻踩着细沙,感受海水一次次漫过脚踝,心里的孤寂深不见底。浪漫的场景总会让人想到爱情,而缺失爱情的人在这样的时刻里只能独自舔舐寂寞的伤口。易维把脚掌贴在柔软的沙滩上,将记忆翻出来,眼前依然是颜彬微笑的样子,易维不自觉地想起了段辰,他们微笑时的表情是相似的,抽烟的样子也有几分神似,都有一头乌黑的短发,浓密的眉毛和一张皮肤光洁的脸,易维知道,对于和颜彬类似的男人,她都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这是女人对爱情的幻觉,这样,她才会觉得爱情离自己近一些。
段辰会在闲暇的时候过来看看易维,和她一起吃顿饭,或者去海边兜风。易维有时觉得他们是心灵相通的人,可以在沉默中读懂彼此,但有时她又觉得段辰离她很远,他有自己的世界,对于易维是陌生的,也是无法接近的。易维觉得他们有些地方是相似的,比如为了保护自己所设立的心门,三重的心门,朋友,亲人都在外面的两扇门里,最里面的那扇门一直没有人走进去,因为已经封锁了很多年,长了锈,钥匙也无法转动。
易维喜欢看海,她觉得有水的地方人都会被赋予一定的灵性,思想会变得和大海一样开阔。所以,想要独自清净的时候,她便会去海边散步,回想,遗忘,憧憬都可以不受任何干扰,然后旁若无人地放飞心情。
周二晚上工作结束后,段辰把车开过来带易维去看海,12点以后,海边更安静了,易维把胳膊倚在栏杆上看海湾对面辉煌的灯火,段辰从背后轻轻环住易维的腰,把脸埋进她的头发里,段辰身上的气息让易维觉得很舒服,她突然感觉很幸福,想让时间就这样静止。
凌晨一点返回,段辰的居室里,两个人围着茶几低头吃泡面。沙发上有段辰穿过的几件T恤,堆在一起,散发出烟草和汗水的味道。段辰吃完面,起身抱起沙发上的脏衣服走向洗手间,不一会儿又探出头来,一脸无助的表情:“维,你可以帮我洗一下衣服吗?我明天没衣服穿了。”
易维吃完面,把头靠在沙发靠背上,伸了个懒腰,径直走到洗手间,看到段辰往水池里倒了半袋洗衣粉,泡沫涨满了水池,开始向外蔓延,衣服拧成了一团,沉在水池底下。看到易维走进来,段辰开心地退到门口,等待易维来收拾残局。易维要了一双手套,把衣服从水池了捞出来,又清理了上面浮起的泡沫,挑了两件白色T恤先放进去清洗,然后按照颜色深浅依次把剩下的衣服清洗干净。段辰搬来一张凳子坐在门口看易维给他洗衣服,易维知道,此刻,他是感激她的。
清洗完衣服,段辰开车送易维回宿舍,十分钟的路程,很快就到了。下车时段辰亲了一下易维的脸,很温柔的感觉,这让易维在瞬间想起了颜彬,她转过脸,看着段辰的眼睛,想从他的眼里找到颜彬的影子。但是颜彬的轮廓很快消失了,站在眼前的,是一张清晰的段辰的脸,易维伸出手去触摸面前这张脸,和颜彬一样光洁的皮肤,眼睛里流转着温情,漆黑清澈的眼眸,仿佛可以洞穿一切。段辰拉过易维的手放在他的胸口,寂静的夜里,易维感觉到了段辰急促的心跳。段辰伸出手托住易维的头,用他的唇覆盖上易维的唇,易维没有推开他,因为他的气息让易维觉得迷醉。
当他们放开彼此,都开始变得沉默,无声的对峙里,各自在清理思想的头绪,寂寞,冲动,欲望和爱情无关,都是一场没有征兆的幻觉,来得突然,走得不留痕迹。易维坐在大楼入口的台阶上,用手支起下巴,任晚风吹拂柔软的头发,空气里有沙宣洗发水的味道。段辰点了一支香烟,迷起眼看空旷的马路上不时有车辆呼啸而过。
两个不提爱情的人,在一起只是一种单纯的索取,为了驱逐寂寞。段辰不是一个轻言爱情的人,他早已在感情的游戏里学会了熟练地掌控付出与索取,温柔和冷漠可以随时转换,除了心底沉淀的爱情,永远无法爱上别人。就像现在,沉默着抽烟时,他就是一个完全冷漠的人,易维不愿意去想段辰到底在乎什么,他又需要什么,因为她连自己都不太了解,她不知道自己的心到底在哪里,像一只在沙漠里行走的骆驼,只知道找出一条路默然地向前走,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条路上走,也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待她。
(结局)
三天后,段辰买了去韩国的机票,临行前过来看了一下易维,他们把车停在昏黄的路灯下,看着彼此熟悉而陌生的脸,段辰把手伸过来捏了捏易维的脸颊,像是在研究一件新买的玩具。易维抚摸着段辰的头发和刚刮过胡须的清爽的脸,她想记住他的样子,把他放到记忆库里,不至于那么快遗忘。
凌晨两点,段辰去了机场,易维把MP3耳机掏出来塞进耳朵里,听到周慧的《风铃》在寂寞的夜里回响:
你不过给了一点温暖
我就忘了吻别的冷淡
有时候心软是一种悲惨
推自己跌入遗憾
也许会拥抱这种情感
和最开始的抉择有关
有时候敏感是一种负担
害思绪凌乱不安
我是挂在屋角的风铃
你是风拨弄我的心情
常常是忧郁
偶尔是惊喜
你主宰而我随行
我是原地打转的风铃
连痛哭都听来很抒情
每次看风停
爱扬长而去
我恨我那么寂静
……
易维穿着拖鞋在马路上拖出一连串的有节奏的声响,躲在建筑物阴影里无人收养的波斯猫睁着绿色的眼睛把瞳孔逐渐放大,然后又慢慢缩小,直到露出一圈深色的眼球,借着城市夜间的灯火,在垃圾堆里寻找着高温中发酵的食物,用来填充干瘪的肠道。偶尔发出几声凄厉的尖叫,把城市的寂静划破,让在夜里徒步行走的人心里生出几许悲戚,忘了自己该走向哪里。
未来是蒙上了薄雾的迷城,人们走在迷雾里看不清梦想和现实的距离,把远处的海市蜃楼当成了现实,把现实误认成了虚幻。工作,娱乐,精神,物质,亲情,友情,爱情是组成生活的核心元素,少了一个部件就不够完整,就像身体的各个组成器官一样,少了重要的功能器官,生命体就是残缺和畸形的,丧失了正常的判断和辨别能力,就会在通往未来的轨道里迷失方向。
而爱情是所有元素得以激活和丰富的源泉,拥有和缺失是两种清晰的状态,拥有爱情的人生活被滋养得如鲜花般灿烂,缺失爱情的人把生活过成一种颓废的态势,即使拥有光鲜的外表,里层都是无底的空洞和糜烂。
爱情的本质是一场瑰丽的梦幻泡影,看不到泡沫的人在里面幸福地沉醉,看到泡沫幻灭的人把最后一丝激情也熄灭,然后,在感情的罅隙里冷漠地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