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之魅 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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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海明和定国的争吵就那样结束了。朱大宝事后知道了这件事后,心里觉得问题并不是那么简单,他樊定国怎么突然间变得这么不可理喻和肆无忌惮?按他以前的为人,他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为什么近来会变成这样?难道仅仅是因为他和海明以前的过节?已经过去十年了,木也糟了,钉也烂了,什么样的恩怨也应该了结了。难道他就这么死心眼?难道说一个生产队的领导权就这样重要吗?这后面肯定还有什么不为他所知道的原因。苏文秀听了事情的经过,同样感到不可思议,她不太明白定国后来说的那两句话的意思,因为她不是本地人,大宝一听,不由得脸有些红,连忙说道,那是粗话就是说我们工作组不负责任吗。

苏文秀觉着事情有些蹊跷。她想无论如何,樊定国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对四清运动说三道四的。虽然说这次四清运动是一场群众运动,但无论如何也是在党领导下的一场群众运动。工作组就是这场运动的直接领导者,眼下工作组还没有走,他就这样猖狂地跳出来向工作组叫板,并用这种粗话来形容工作组的形象,太过分了。虽然说定国不是地富反坏右,但也不是贫下中农,作为一个团结对象的中农,为什么这么嚣张?这背后一定有什么人给他打气,壮胆和撑腰,不然的话,他樊定国是没有这个胆量的,也没有这个见识的。

既然如此,苏文秀就想,不妨让樊定国再跳一跳,争取把他身后的人请到前台来。苏文秀是这样想的,就和朱大宝商量了一下,准备敲山震虎,把三小队的阶级斗争的盖子彻底揭开。朱大宝听了之后,觉得不大妥当,虽然他自己对早晨樊定国的行为也有些不满,尤其是他对工作组竟然抱有这么大的抵触情绪也是他事先没有想到的。那么仔细分析一下三小队的情况,有些问题也不难解决。三小队的情况比较复杂,先是在人员的构成上主要分为三大派,一是以孟姓为主的一大派,二是以樊姓为主的一大派,其次还有三猴等一小部分孟姓的人,这些人中由于三猴是老地主,基本上没有什么势力,但三猴的家族中也不全是地主,也有贫下中农,这一派人才真正的是中间派,不在樊,孟两派之间掺乎,但总从感情上来说,确是偏向孟姓那一方,原因是由于他们都姓孟,一笔写不出两个孟字,这在农村里,宗族的力量是很大的。

朱大宝毕竟是个男人,想问题总是考虑得比较周到,也比较圆滑。三小队的情况,自从他和银杏成亲以后,也多多少少地有些了解,按当时孟家集人的说法,那叫做:“庙小妖风大,池小王八多”,因为孟家集一些重要的人物都集中在三小队了,象喜子和根子是三小队的,前后两任的孟家集的当家人,老地主三猴在三小队,樊姓的大部分集中在三小队。另外两个人,一个就是复员军人,志愿军战士,和老美见过仗的海明在三小队,而另外一个是老红军樊老四,解甲归田后,因为是单身一人,回来后就和定国生活在一起,这些人差不多都是孟家集的风云人物,这么多的风云人物都集中在三小队,三小队肯定不会是个等闲的地方,按朱大宝的话来说,那叫“卧虎藏龙”。好在三小队一直是樊满囤当队长,虽然说满囤和定国他们走的不是很近,但总是一个姓樊的人掌权,在定国看来,满囤再不行,也比孟姓人当队长要好一点,既然一笔写不出两个孟字,那么同样,一笔更写不出两个樊字了。从感情上讲,满囤还算是樊姓人可以接受的,而对于孟姓人来说,因为是大姓,仗着人多,就不会太在意这些,不象定国那样斤斤计较。孟家集另外一个风云人物就是副大队长,付支书樊春云了,遗憾的是樊春云不在三小队,不然的话,这里面的乱子更多。

大宝想了想,觉得定国此次的行为这么过激,除了和海明的一点旧帐外,在很大的程度上,还是对满囤的被罢免心里不服,倒不是说为个生产小队的队长能有多大的权力,主要是满囤一直被樊姓的人认为,也一直被当作樊姓人的代表人物,突然之间失势,使得樊姓人一下子感到了恐慌,他们担心自己在队里的利益会得不到保障,或许会受到侵害,按定国的意思,既然满囤下去了,就应该另在樊姓人中指定一个队长,这样他们才觉得心理上可以接受,也能达到平衡。但目前的情况是这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进行,而且工作组也图省事,没有经过全体社员的选举,就擅自自作主张,以贫协组长代理队长职务,行使队长职权。对于定国来说,就等于连自己的发言权都给剥夺掉了,仅仅依靠贫农,把他自己这个长期以来都认为是团结对象的中农撂到一边儿去了。这样一想,定国心里当然是有想法的,而且也不服气,他心想,我把那么多的地都入了社,可现在一点发言权都没有,你们把我这个中农当成啥了?所以他就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他觉得自家的地多,其他的人都是穷光蛋,入社都是沾他家的光,既然沾他家的光,那他总不能老是说话没有份量?没有想到海明却是那样给他算帐,这样一来,他家的地和他家的人也就是个平均水平,还谈不上谁沾谁的光呢。

既然如此,那么在幕后的这个人究竟是谁呢?朱大宝仔仔细细地想了一会儿,难道是付支书樊春云,不可能啊,樊春云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都有点保不住了,他根本犯不着来三小队趟这淌浑水,再说他也不是三小队的人,也根本用不着和海明这样一个人来对着干,他的目标,应该是支书根子才对,可是现在他们都落马了,由此可见,不可能是樊春云,或许春云在下面给定国出点子,也说不准,但总体来说,可能性不是很大,那还会有谁呢? 朱大宝突然想起另一个人,一想起这个人,不由得使他心里一动,倒吸一口凉气。这个人就是老红军樊老四。他清楚地记得前些日子他看见樊老四的时候,这老人对他倒是很亲热,可是一谈到与四清有关的事,老人明显地感到有些不高兴。天哪,在孟家集,朱大宝知道,谁都敢得罪,唯一不敢得罪的人就是这位樊老四,人家是老红军,打过日本,也打过老蒋,动辄还提起徐海东大将,人家还和徐将军有交情,困难时期,樊老四还专门到北京去了一段时期,据说还和老将军一同生活了好些日子,可了不得,他要是一不高兴,就没有他朱大宝的好果子吃,据说,当时徐将军因为太忙,不然的话还会和樊老四一同来孟家集转转,这中央的领导人要是能来孟家集转上一圈,那可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别的不说,困难时期,隔壁乾县有个王炳南回家省亲,一看当时老家人吃食堂每天才人均六两粮,立码给提高到一斤二两,那时候的王炳南才是个住波南大使,还没有当外交部副部长呢,就这么大的派,你有什么脾气?四邻县里的乡亲都在六两粮一天吊着胃口,人家乾县的父老乡亲却是一个人吃邻县百姓两个人的口粮,有什么办法呢,眼红吧,也是白眼红,谁叫你们县里不出个王炳南呢。关中人老实,认命,他们笃信“朝里有人好做官,灶屋有人吃干面”,灶屋里没有自己人,一天到晚喝稀汤也就不奇怪了。要不,定国怎么会对把自己樊姓的队长撸了,换了一个孟姓的贫协组长代理队长,心里感到老大的不舒服。

那么要是樊老四在背后掣肘,原因可就不是那么简单地了,老人再说也是个老红军,不可能象樊定国那样见识短浅,起码觉悟要比樊定国高很多呢,你看,那年老人刚一回乡,正赶上樊定国死活不交爱国粮,老头子把樊定国一顿收拾,樊定国就乖乖地就范,按当时人们传说的那样,樊定国连屁都没有敢放一个,就把该交的粮食全都交了。那这位老红军不高兴一定会有他的道理。但要说给定国如何撑腰,也不尽然。朱大宝想来想去,觉得里面还是大有文章,于是他就把苏文秀的那个敲山震虎的方案给否定了,因为他觉得你要是把老虎震出来,老虎吃了人怎么办?若是能把老虎哄睡着,岂不是更好?于是他就把自己的想法和苏文秀详细地谈了谈。朱大宝还是那个习惯,说话前先清清嗓子,然后就说:“老苏,是个这。”这是他的口头禅,“是个这”,就是说“是这样子的”。他说:“我思前想后琢磨了一宿,我觉得这个事情恐怕不是那么简单。关键问题是定国是个中农成份,我们又不能犯政策,把他怎么不了,我觉得他只所以能这样干,肯定是有人支持或是有人默许他这样干,我想来想去,原来怀疑是樊春云,但分析以后觉得不太对,春云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他也犯不着和海明对着干,要是出手,对象也只有一个,那就是根子,这次事件主要是冲着咱们工作组来的,也就是说,是冲着你和我来的。那么极有可能的是什么人呢?老地主肯定是不会的,他比任何人都狡猾,而且也犯不着和工作组冲突,除非他活得颇烦了,不想活了。那么这背后的人是谁呢?我想来想去,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说到这里,朱大宝突然停了一下,下意识地向外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说,“我估计是那个老红军,樊老四”。

他这一句话,老实说,连苏文秀也吓了一跳,“他?怎么会呢?”她不由自主地问道。朱大宝说,“怎么不会呢,我看百分之八十就是他,你瞧,自从四清以来,这老头对我们是越来越冷淡了,现在甚至懒得连招呼都不愿跟我们打了,你还没瞧出来?”

苏文秀仔细想了想,说道:“哎,你说得也是,我昨天上午见他在地边转,还特意亲热地上前和他打了声招呼,可是他连眼皮都没有抬,只是‘嗯’了一声就完事了,明显看出来是不想搭理我,我当时还挺纳闷儿,以为谁得罪了这老头子,老头子正生气呢,可是,我刚走过去,樊明老汉就过来了,哎,他和樊明又说又笑,完全就象是另一个人一样。”

大宝一听,说道:“这就对了,看来我估计得没有错,果然是对我们工作组有意见。”“为什么呀,我们又没有得罪他,干吗要对我们生这么大的气呢?”苏文秀不解地问道。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朱大宝回答道。停了停,他又说,“我看,事情不是这么简单,假若是这老头的问题,事情可能就有些复杂。可能对的也不是你和我个人,而是针对的……”说到这里朱大宝又不言语了,他一点也没有往下说的意思,这样一来,苏文秀可就急了,本来她就是个急脾气,虽然说,这些年已经改了不少,但目前这个样子和朱大宝说话,谁也会着急的。朱大宝说半句,夹半句,吞吞吐吐地,可不急死人了。苏文秀不由得说道,“老朱呀,怎么回事,我看你今天怎么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好象说话也不利落,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就不能干脆些?别说半句,夹半句地,痛痛快快地把你心里想的都一古脑儿全倒出来。”

朱大宝还是不紧不慢地说道:“老苏,你想想,这樊老四按理说是经过大场面的人了,老红军吗,抛头颅,洒热血才打下了这片江山,你说,他对这胜利果实是不是比咱们还要珍惜?”

“这个不用说,理所当然的吗”。苏文秀答到。

“那么,咱们四清运动是什么,也是一场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也是为了使咱们的红色江山千秋万代永不变色,是吗?”

“这个自然不用说,我们是四清干部,难道还连这场运动的性质和意义弄不清楚吗?”苏文秀又答道。

“你看,这就解释不通了,既然我们这场运动的目的和他的终生奋斗的目标是一致的,那他没有反对我们的理由,他不但不反对,而且还应该支持我们,就象他刚回乡时支持工作组征交爱国粮一样。不顾一切地支持我们,你说是吗?”

“应该是这样的。”苏文秀答道。

朱大宝接着说道:“那实际情况是怎样的呢?他不但不支持我们的工作,而且平常 对我们的工作有很大的抵触情绪,就连进行四清工作的人也没有好感,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苏文秀想了想。没有想明白,便摇了摇头,表示不明白。

“这就说明,在我们和他之间,肯定是有一方出了问题了。而且这些问题还造成了不小的误会,以至于使他对我们工作组的成员都产生了成见,甚至都不愿意搭理我们,是不是这样的?”

苏文秀低头想了一会儿,说道,“有道理,但具体到底是什么事得罪了他呢?”

朱大宝这时才神秘兮兮地说道:“我觉得没有什么具体得罪他的事情。”

苏文秀不解地看着朱大宝:“那又是什么原因呢?既然没有得罪他,那他怎么会有这么深的成见呢?”

“问得好”,朱大宝说道:“问题就在这儿,”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他的问题是在这儿,他可能不满意的不仅仅是我们工作组,他是连整个四清运动都看不惯,但是又说不出来,因为他是一个老红军。老革命,自然是站得比别人高,看得也比别人远。以我的判断,队里发生的这一切事情,他可能从定国那里知道得清清楚楚,老头子不见得就会支持定国和我们对着干,但是可能抱怨过我们工作组的一些作法,比如目前的对满囤的停职反省,海明来代理队里的工作,老头子很可能认为这是在瞎搞,有意无意地在定国的面前流露出了这样的看法,而对于定国来说,本来也对队里的一些事看不惯,他是个有名的‘窄棱子’,加上和海明有些介蒂,所以出现这样的事就不难理解了。”

苏文秀也觉得朱大宝分析得有道理,但是分析归分析,目前的问题是如何处理这个烂摊子,怎样才能把各项工作开展开来,这才是正经的事情。于是她就问大宝说:“那你看目前如何处理这些问题呀。”

大宝说,“既然我们已经顺藤摸到了瓜,那还不容易,下一步,我们就该摘这个瓜了,可是这个瓜不好摘,要扎手,我们还是从最要紧的地方下手,先解决老革命的问题,拿下老革命,其它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苏文秀一听,“你不想活了,”她着急地说道:“你敢动老革命一个指头,你看他不拿起枪崩了你,多大的胆呀你,我看就是县委书记来了,他也不一定有这个胆,何况你一个小小的供销社门市部主任?”苏文秀嘲讽地看着他,冷冷地说道。

朱大宝却嘿嘿一笑,不慌不忙地说道,“你没有听说过‘鹵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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