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吹灭灯火，故事暂告段落。等阿齐嫂将火重新点上，故事便又继续了。
阿齐举起煤油灯，绕场子细细走一圈，皮五娘双眼像游梭随着灯光看每个人的脸。
在这块！阿齐首先叫起来，她指着老翘的头皮。在灯火照耀下，老翘的头皮连带半边脸，五条红指印，像马皮上烙火印，清清爽爽。
老翘！侬男盗女娼贼拉恩子！皮五娘想想自己和老皮生前对老翘一向不错，想不到他原来是衣冠禽兽，火气上升，扬起手又要赏风火印。
五娘！老翘我冤枉！尼光虽是我吃的，摸不是我摸得！
咦！这不是天底下怪事？李天钩发言了。
我老翘一时糊涂，是做了亏心事。但天地良心，摸五娘迭个地方（他手指指五娘裤裆），天诛地灭！我刚刚乘黑起贪心，摸了台面上铜钿，现在还出来。
老翘边说边从马甲袋里摸出十几枚铜板。大家朝台面上看，果然是少了不少铜钿，想想老翘不可能同时做两件事，那么，摸五娘的必定还有他人。皮五娘也仔细回想，当时只觉得下体被人狠摸了一把，凭直觉撩起手在黑暗里狠命一击，“噼”一记，自己的手掌也震得发麻。那一刻，也正是老翘探头在台面上摸钱的时刻吧——该他倒霉。
格么样，是那俩锅头（你两个）做的缺德事了！皮五娘回头对李天钩和独臂唐朗喝道。李天钩对皮五娘说：
五娘，不讲我
想不到皮五娘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又吃了暗亏，正一肚子气，说：
红喜彩珠是婊子的啦，勿种（多么）不要面孔！侬卯（不要）三嚇头，舍人（啥人）嚇过侬！老实讲，不是侬，就是他！皮五娘伸出手臂直指李天钩，又指向独臂唐朗。唐朗眼皮眨眨，面孔在灯火下看不出是红还是赤，汗湿浸浸。
好格。既然格么讲，阿拉就在衙门里见。侬可以保持侬格沉默，侬刚刚讲得闲话，会作为堂上厢的证据。另外，提醒侬皮五娘，侬格条（这条）香云绸马裆裤子，劝侬脱下来保存好，上面有手指印的，现在科学发达了，比滴血认亲还要准确。啥人摸得侬皮五娘，到时候就会搞明白了。
李天钩一番大论，学得一些时髦洋人东西，竟在这里耍弄起来。皮五娘一时没听懂，思路慢了半拍，单眼皮凤眼转了一圈。她却看到独臂唐朗唯一的右手往袖子里缩进去，心里一惊，但她不露声色，嘴上不肯输人：
唉哟喂，侬不就是个李天——钩吗？舍辰光扮起洋泾浜来？堂上厢就堂上厢，又不是床上厢，我嚇侬苏西（什么）！米苏西拉（没什么啦），少来淘来米法西多（少来这套）！
皮五娘一气，宁波乡下土话出口像唱山歌，这下轮到李天钩听不懂了。他拎起斯迭克推门而出。
想不到搓搓麻将搓出这样结果，皮五娘心中懊恼丧气，回眼看，老翘唐朗像两截木头还措在那里，火气辣辣较上来，对剩下的两个大喝一声：
贼胚！滚！
人一走，皮五娘立即褪下绸裤，丢在脚桶里，叫阿齐汰汰清爽，洗掉晦气。她一夜没有安睡，李天钩三嚇头像阴影投在心里，皮五娘心中没底，尽管她大致确定究竟是啥人吃了自己豆腐。
第二天一大早皮五娘叫来账
钱账房沉吟一会儿，问：
师娘有几亩地？房产几处？家财几贯？
五娘突然觉得，咦，这个世界怎么从昨日夜里都变了？搓麻将还搓出这种问题？看她疑惑，钱账房解释：
乃勿晓得，老李一告到衙门，乃就是被告，他可以追诉名誉、心里厢、生意上、甚至床上厢的损失。嘎么一告，师娘，我恐怕乃所有家财要姓李了。格么事（这人）不是股东西啦！生意人吗，手条子辣霍霍！
格咋隆隆？五娘一听，真的这样，阴间里怎样
都是洋人撒出来的！（都是洋人惹得祸）钱账房恨恨总结道。于是五娘听从钱账房指拨，采取先下手为强策略，由钱账房执笔，写了一纸状诉，将三个男人一并告进，谓良家妇女遭欺凌，孤门寡妇被摸X。
接状子的是甲乡保丙地公所的
开审这天，一干关系人统统到齐。齐所长问道：
皮黄氏，是你吗？
小女子便是。五娘娘家姓黄。
府上是唱戏的吗？啊———？齐所长是戏迷，看到皮黄二字，就想起西皮留板。
祖上在四青班唱老生。五娘回答。四青班是当时海派京剧的主干，原来五娘出身梨园世家，怪不得性格刚烈。
伲说，有人摸了你下面？下面是哪面？从实道来。齐所长果断，直入主题。
五娘觉得自己又被吃了一次豆腐，而且在大庭广众面前。她心里火气又辣辣较上来。不过她知道这里不是自己家里。
回大人话。下面就是大人和所有男人出来的地方。小女子也从那个地方出来，每个人都从那里出来的。
唔——原来如此。齐所长似乎刚刚开窍，也感觉失言，三根手指拈拈胡须。
五娘接着将昨晚经过一一陈述，讲到伤心气愤处，眼泪流下来。
小女子孤寡多年，守身如玉，虽平日和人搓搓麻将，但行规行距，名声清白。想不到被人一摸，白板变红肿（中），现在还痛兮兮。小女子心里窝煞（恶心），像吃了苍蝇，像被猪猡脚爪碰过。望大人主持公道，还我清白！阴间里好
咸脚爪！齐所长昨晚正好吃了娘子腌的醉脚爪，余香留颊，从猪猡脚爪过渡到咸脚爪；又听五娘的哭腔，像听谭鑫培的嗓子，忍不住脱口叫一声, 意思味道正宗的。他的心思已经飞出公所。
事情也正有凑巧，当时《字林西报》的记者是个中国通，专门报道世俚小道生意秘闻，于是将皮五娘状告男人摸X一事予以报道，短短几行字，写下女性维护自尊、反对性骚扰的历史见证。但伟大历史事件往往淹没在风花雪月中，人们只记住了：咸脚爪三个字，翻成英文就是咸猪手。
现在，咸猪手三个字流行全世界，中外通用，意思一样：狼爪，也是性骚扰的主要使用工具，和代名词。
故事讲到这里，究竟啥人是“咸猪手”呢？
老翘其实已经说出来了。
独臂唐朗乘黑一摸，吃了暗豆腐，同时，想不到，就此也创造了历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