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马观花土耳其四] 那些废墟和村庄
Kapikiri是巴伐湖(Bafa Golü)边的一个小村子。巴伐湖曾经是海湾的一部分,直到通向爱琴海的水路被淤塞。天气热,整个村子都懒洋洋的。湖边有一座城堡,热的我也没心思走近,只在水边的树荫下远远地望望。树下的大石头也不知是什么建筑的残躯,石头上坐着几个小男孩儿,其中一个有一头金发。小亚西亚这片土地上几千年来人来人往,种族交汇,欧洲中亚,地中海中东,早已分不清彼此。在大多数黑头发黑眼睛中,时不时地就会看到浅色的头发,多是巴尔干人的后裔。这个孩子对我们最好奇,我们也就搭讪起来。我把手里的零食分给他一把,是我带在路上的。他刚放嘴里就吐出来了,用表情问我怎么可能吃这种怪味道。
这个村的前身是公元前四世纪卡里亚王国(Caria)的Heracleia城。这些城墙便是以其陵墓著称的国王莫索洛斯(Mausolus)所筑。他的陵墓跻身古代七大奇迹,Mausoleum也因此而成为陵墓的通称。Heracleia做为内海的港口有过短暂的繁荣,后因着亚历山大的征服,又水路的淤塞而终于衰落。从湖边攀延到山坡的厚厚的城墙成为两千多年来当地的建筑材料,点点散落。如今整个村子都做为古迹保护起来。
那个曾经有廊柱环绕的市场又重新履行起它的职责。在一长溜的廊檐下村妇们一列排开,摆了手工制品在卖。临离开小村时,一个妇人拉我看她的手链,针织品和头巾,我却一眼看中远处另一个妇人正抖开来的一块绣花粗布。
等到在午后燥热的阳光下,走进又一个村子,一个没有人气,却到处灰尘的地方时,我就又想念起在Kapikiri那妇人手里滚着绦子边缀着彩珠子的软软的纱巾。一进Stratonikeia的村口就是一间茶社,已经废弃。不远的一处凉亭油漆剥落。我们把车停在路边,下来四处转转,不见一个人影。村民们因紧邻的煤矿开采而被迫迁离,听说只还剩下七户人家。橄榄树和果树随意地疯长着,给进村的小路倒也铺上片片荫凉。在院落间的土路上走着,不时看到一截古典时期的石柱立在院子里,或者躺在院门边,与那些破旧的院落构成奇异的组合。
然后就是一转弯,一大片大理石墙出现在眼前。长方的,半圆的三座大厅的残迹,断柱,墙石,恣意地铺展着。尚有那么清晰的花纹,在明媚的日光里闪着古旧的,灰白的,荧荧的光。用手摸一摸,一片千年的温润由指尖直淌到心里去。周围是片片的无花果和石榴树,被遗弃了,只结着不甚硕壮的果实。虽说我们是寻古迹而来,在这灰头土脸的小村里如此相遇,也仍是一场惊喜。而这样的惊喜不止一处。
若不是政府文化部的坚持,这个村子也就被煤矿公司吞蚀了,而煤矿开采尽竟后矿坑将变成人工湖,这一切也将被湮灭掉。爱琴海岸这样的废墟是太多了,每日随便捡两三处就足足填满了我们做为游客的行程。遍地古迹纵然是宝贵的遗产,可也真是负担,挖掘保护这一切到底该由谁来承担呢?
三
到那座鬼城的时候已近黄昏时分,阳光正和煦地洒向遍布山坡的一面面灰墙。墙面砖石裸露,门窗空洞。走近看,是一栋栋石屋的残迹,没了门窗也没了屋顶,屋里屋外都是丛生的杂草,任阳光如何的温暖也照不出更多生命的迹象。
小亚西亚的爱琴海岸自古就有希腊移民,被亚历山大征服后更是整个希腊化,又在罗马帝国时期成为基督教的大本营。随着后来奥斯曼的征服,大量人口突厥化,讲土耳其语,信伊斯兰教,成为土耳其人。但仍有相当多的人保留了希腊人的身份,信东正教。他们和大多数土耳其人一样都是世世代代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
一战后奥斯曼帝国不复存在。紧接着的土耳其独立战争为土耳其人留住了一片家园,也打破了希腊人重建大希腊的梦想。于是1923年的洛桑协约界定了土耳其的边界,也决定了希腊和土耳其之间的人口交换。这一交换就是两百万人的背井离乡。世代居住于小亚西亚的希腊人搬去了那从来也不是自己家园的希腊,而在希腊本土的土耳其人也同样被迫迁到这个陌生的叫做土耳其的国家。
卡雅村的希腊人在这一次交换中迁去了雅典城外一处贫穷的郊区。迁来这里的土耳其人来自希腊北部,因不能适应此地环境,没有停留太久就流散到别处。这个村子自此废弃,终成废墟。因为迁出小亚西亚的希腊人是迁入的土耳其人的三倍,如此废弃的希腊村庄不在少数。
八十年的时间不短,却也不长。一整个山村的石制房屋,教堂全部成了残垣,也太彻底了些,好像不仅是自然的作为,更有人为毁弃的迹象。从大教堂正好望向布满山坡的灰灰的断墙,仿佛扑面诉说着,更在哀哀惦念着。一整座村庄的人就这样销声匿迹,荒草斜阳下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凄凉。我心里一路地念叨,八十年,八十年实在不算长啊。这里真的有一股寒气袭人的鬼意。
L·D·伯尔尼埃(Louis de Bernières)近年的一部新书《没有翅膀的鸟》(Birds Without Wings)就讲述了费特希耶附近的,上世纪初的,这样的一个村庄。小说里那个叫亚历山大(Iskander)的陶艺匠说,“人是鸟没有翅膀,鸟是人除却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