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服刑期间
1988年夏天大学毕业,我被分到湖北省工会干校工作。说是当老师,可是头一年实习期不能上讲台,只能做些杂事。没有了大学的喧闹,我觉得更是孤独。除了几个年轻的同事在一起闲聊打发时间外,大多数时候还是无边的寂寞。工作也不好好干,对领导也不尊重,处处跟领导对着干,特别是常常羞辱主管我们干校的省工会副主席(想到这里心里非常后悔,求主饶恕!)。学校分配我到下面工会去锻炼,我也拒绝去。还做了一些说不出口的坏事。当时我还觉得我很正直、有良心,现在想起来我实在是一个罪人,根本不配说自己是个人,求主赦免!
我一心想着离开这个保守的地方,89年元旦的时候去了一趟海南,不仅没有找到工作,还在路上被骗子骗了一回。最后惊慌失措的回来,好长时间心里都没有安静下来。后来就无可奈何的呆下去了,经常躺在宿舍里胡思乱想。有天晚上附近的省政府招待所失火把我惊醒,站在楼顶看了半夜,让我兴奋了好几天。不安的灵魂终于等来了春夏之交的学潮,我把自己完全投入了进去。天天出去看游行,了解事情进展。晚上回来听境外电台,与朋友们激烈讨论,认为共产党就要垮台了,民主就要来了。
随着学潮的发展,我也是越来越兴奋,不仅出去参加游行,还组织干校的部分员工打着省工会的名义出去支持学生。跟着我们队伍的人越来越多,我们的游行队伍在长江大桥上踏步行走,使大桥剧烈抖动,把大家吓坏了,差点出事。接着有一辆车开过来,我们队伍中的人抬起车来就要扔到江里,我们好不容易才拦住他们,赶紧撤退。我还以真名写了一个“狼的嚎叫”系列小字报,每天一篇,贴在中南财经大学,对当局进行批判、攻击。寂寞的灵魂终于有了一个发泄的机会,我的整个精神处于极度亢奋之中。
六四之后,形势急转直下,学生们慢慢平静下来。我也认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又陷入了沮丧状态。没有想到会进监狱,包括公安内部托人明确告诉我有危险时,我也不以为然。6月20日市局来人把我带走,告诉我只是找我了解一下情况,很快就回来了。我信以为真,连日用品都没有带,就跟他们走了。到了看守所,看到荷枪实弹的武警,经历严密的搜身,听到看守的严辞告诫,我的心里慌了。一个姓苏的老看守正告我,进了武汉市第一看守所,就别想出去,必须老实交待问题才有出路。
从此我开始了长达半年的看守所生活。开始的紧张过去后,就是漫长的等待。除了偶尔提审一次后,后来就很少离开看守所了。看守所的监室大概12平米,一半是一个大通铺,四分之一是厕所,剩下的四分之一放生活和劳动用品,主要活动的地方就是铺上。一个监号住4人,其他三人是刑事犯。进去的时候正是夏天,尽管唯一的窗户开着,但是铁门紧闭,风不能对流,热得要命。我们24小时都是只穿个短裤。在里面不准读书、不准大声说话、不准抽烟、不准游戏,反正除了糊火柴盒以外什么事都不准干。刑事犯每天有半个小时放风,政治犯没有放风时间。除了干活外,犯人们能唱很多监号里流传下来的囚歌,有一些歌的词曲都很优美,大多数很伤感。完成劳动任务后,我经常站在窗户跟前看着外面。我看着看守所后面一个猪圈边的一棵南瓜苗慢慢长大、开花、结果。后来转到第二看守所,很想念那颗南瓜秧和快要成熟的南瓜。
听刑事犯讲到下面看守所里各种折磨犯人的事情,我一开始不相信。后来有因为在看守所打死人而送到我们监号的犯人时,我才相信。前后有两个犯人因为在号子里打死人送到我们号里。他们讲到用各种极端残酷、难以描述的方法折磨犯人,而且都是管教干部许可的。如果把人打死了,打死人的人照样判死刑。警察、检察官、法官也是以各种方法刑讯逼供、折磨犯人,很多人给我讲了了他们的经历。以前总认为司法机构不至于很黑暗,没想到竟是这样的,他们所做的比他们揭露的国民党时期要残酷得多。听到这些事情,我很惊恐,不只如何是好。好在我们这个看守所没有这样的事情,这才让我松一口气。
好不容易度过了难熬的半年时间,其间有很多刻骨铭心的事情就不在这里一一详述。总之日子难过,好不容易年底被判刑5年、剥夺政治权利三年、送进了湖北省第一劳改支队。在看守所的半年使我不得不安分一些,因为我以前过于张狂、做事鲁莽、心理浮躁。我现在相信这是主在对我进行打压、建造,有主的爱和美意。这也使我知道社会的底层是多么黑暗、多么残酷。
到了劳改队相对自由一些,而且我们几十个政治犯在一起,心理也有个依靠。我们刚去的时候对我们管理很严,劳动也很重,基本上最重的活都让我们政治犯干。我从小在农村劳动,倒没有觉得有多难受,只是一些学生吃了大亏。90年六四周年的时候,支队找个借口把我送进了重管队,有一段时间天天在大窑里装卸砖瓦。那里面温度高达60多度,塑料鞋底都烤软。其它犯人装卸一趟后就出窑休息一会,我只能在窑里休息,挥汗如雨,有个干部专门在窑门口守着不让我出去。一般人早就病倒了,可是我居然平安度过,没有任何亏损。神在那时就在保守我啊,只是我不知道而已,感谢主!
头几年我们政治犯在塑料车间劳动,尽管有机器,但还是手工操作为主。塑料原料被高温熔化,反复搅压,再拉成塑料片。这个过程劳动强度很大,温度很高。特别是释放的气体毒性很大,使人很难呼吸。只要一开始生产,车间周围的草木都会枯萎。虽然劳动量大,可是伙食很差,一日三顿每顿三两米,菜里没有一滴油。在看守所时如果自己有钱还可以买吃的,在劳改队有钱也不给买。上中班时要上到晚上十点,下午五点的三两米早就消化完了,躺在床上饿得睡不着。这种半饥饿状态似乎过了一两年才习惯。感谢主我那时多年的胃病发作的还很少,真是奇迹啊。
头几年我们除了劳动外,就是没完没了的所谓学习、开会、走操。特别是每晚要学习毛泽东语录、开批斗会,把人弄得很紧张,似乎又回到了文化大革命。我们都是文化人,管理干部们在学习讨论时说不过我们,就不停的换主管干部。平时就派刑事犯管我们,不跟你讲道理,不服从就得挨打。我算是比较老实的,挨打比较少,有几个难友有几次被打得很重,让我既难过又恐惧。特别是有个难友邵启发因为患有严重精神病在学潮时写了一封恐吓信被判刑四年,在劳改队就成了管理人员和其它犯人欺负、取乐的对象。我有次为他说情,他们反过来把我好好修理了一番,那种难受不知怎么形容才好。
我们这些政治犯刚进去的时候,就学以前监狱里共产党的样子大义凛然,与监狱当局对着干,具体表现就是在思想上决不认罪,甚至有人连监规队纪也不遵守,劳动也不好好干。干部说思想上你们可以保留,但是行动上必须遵纪守法。我们对着干的结果就是挨打、受罚。我认为既然进来了,就得服从管理。有人认为我们不能服从共产党。于是纷争产生了,有一段时间我被难友当成叛徒,正好让干部利用我们的矛盾把我们分化。我看难友们的政治素质太差,有些人的人品也很差,根本不能团结奋斗,靠这样的人能搞民主吗?我于是对六四也进行了反思和否定,把难友们气坏了。现在想来,我当时除了幼稚外,对别人缺乏宽容、理解,一意孤行,伤害了大家的感情。求主饶恕我在这个期间犯的所有罪过! 好在朋友们后来大多都理解和原谅了我。那时我没有信主,陷在罪中而不知道,真是苦啊!
我由于表现好减刑半年,93年12月19日满刑释放。这几年的故事不是很简单能说得清的,希望以后有时间好好整理一下,从信仰的角度对这段时间的经历做个梳理和总结。四年半的刑期把我的傲气完全打掉了,心理承受力大有长进,比以前要踏实多了,但是自卑和恐惧的情绪增加了,从一个极端到了另一个极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