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我情场职场一起失意,上半年和老婆办了离婚手续, 下半年编辑部解散。主编老张抖着花白的头发, 把历年库存杂志搬上三轮车, 蹬到废品收购站卖了, 买了酒,叫了菜, 几个编辑围着一张小办公桌, 吃了, 喝了, 哭了,笑了, 散了。
傍晚的大街车水马龙,人流涌动,街灯明亮。 我猜想这些行色匆匆的人们一定是急着赶回家的。 我去哪里呢? 我从大山里来,还是回大山里去吧。 十五年前,除了一纸文凭, 我一无所有来到这个城市,十五年后, 我一无所有离开。 造化弄人, 却也公平。
家乡有个小学同学, 承包了一片山林, 日子过得不错, 几年前带老婆来北京看病, 邀我们一家去他那儿玩,一直没时间,现在可以了,说不定他能给我份工作。我虽是读书人, 但体质很棒,常年坚持冬泳, 刨坑砍树没问题。我的心情轻松起来。
三天三夜的火车,一天一夜的汽车,见到了同学,说了来意, 他又是高兴又是吃惊又是叹气。 “你们城里人,么子说不行就不行了么, 住下!住下! 养得你起!养得你起! 小二遥, 小二遥,你龟儿子死到哪里去了哟? 看老子敲烂你脑壳! 去去去! 到你豆花婶那里搞些米酒, 提一篓豆花饭来。 走! 我们上山打些野味来下酒。”
我险些掉了泪, 我这个苦命孤独的流浪儿, 在那钢筋水泥的建筑群里讨了这些年的生活, 却不知这大山里有我的家。
那一夜, 我大醉。 米酒, 山区特产, 醇酽厚香, 山泉酿制, 地窖储存,进口冰甜,入腹微温, 初饮解渴,再饮稍醉, 大饮后飘然而仙。
我留了下来, 白天扛猎枪牵狗巡山, 晚上耳听松涛汹涌澎湃或窃窃私语,兽们呼朋唤友,谈情说爱,情到浓处,便快活得乱吼乱叫。
我以为我会这样生活下去, 直到有一天我遇到豆花女。
(二)
那是一个月光如水,寒意清凉的深夜,山林一反平日喧闹,静谧安祥甜睡如处子。竹楼里, 我孤灯单影, 想起了前妻, 想起了女儿,眼泪涑涑。
一阵轻微的笛声划空而来,时断时续,隐隐约约,似乎来自遥远的天国。 我拭了泪,披衣寻音,月光下走了很久, 来到一处房前,驻足细听。笛声忽而哀怨, 忽而激昂, 仿佛在挣扎、抗争、喘息、述说, 慢慢地, 一切沉寂下来。我想上前敲门, 灯却灭了。我怅怅地在门前站了很久, 直到露水打湿了全身。
第二天, 我问同学, 那是谁。
“豆花婶么, 你打听她做么子?”
“ 我想认识她。 ”
“她不是这里人, 苦命得很。”
“你说说我听, 好不好。”
“好, 我摆给你听。”
很多年前,豆花婶还是个小姑娘,跟她父亲被下放到这个小山村。豆花父亲年龄不算老, 却一头白发,病得很厉害。 听说以前是教授, 犯很严重的错误。 他们被安顿在一个富农寡妇家里, 寡妇有个病秧殃的儿子。山里人善良,东家凑一点,西家凑一点,豆花和父亲倒也饿不着。 豆花父亲的身体时好时坏,精神头好些, 就教豆花和寡妇儿子识识字唱唱歌。寡妇也帮衬着父女俩洗洗涮涮。 过了一些年, 寡妇和豆花父亲先后过世,两个孩子也长大了,村里做主让两人成了亲, 婚后生了一个儿子。豆花丈夫的身体一直不好, 前些年过世。 儿子现在大概十二三岁了。后来村里通了公路,豆花在路边开了一个小饭馆, 卖豆花饭和米酒, 乡亲们都管她叫豆花婶。
“我想去她的饭馆看看。”
“ 要得, 我陪你去。”
到了店里, 没有客人, 四下里静悄悄的, 阳光均匀洒下来,窗明几净。 每张桌子中央都摆一个水罐罐,插满了大朵大朵的山茶花,怒放得正艳。
“豆花婶哟!豆花婶哟!”同学扯开喉咙喊。
里间雪白的门帘一挑,我的心开始颤抖。 我见过都市里楚楚高贵的女人,我见过县城里活泼可爱的女人, 我见过山村里清纯动人的女人,我没有见过这个女人。 你去过西藏么? 你爬过雪山么? 你看见过晶晶盐粒般的白雪中, 悬崖边上那棵孤独的雪莲花么? 这个世界对我已经不复存在。 我凝视着她。 她静静地迎着我的目光, 她柔和的眼睛化解了我全部的迷茫。我走上前去, 把她搂在怀里,她温顺地接受了。
同学早已脚底板抹油溜掉了。
“那天晚上, 我看见你站在我窗前。” 她喃喃地说。
“於是你熄灭了灯。” 我说。
“可我一直看着你。” 她说。
我叫她豆花女。
(三)
同学开始抱怨我巡山不认真。“你龟儿子再不好好搞, 老子炒了你!今天又被人偷砍了三棵杉松。”我嘻嘻笑。
“爷哟!老子求你喽, 再这样搞下去, 树砍光了, 你吃喝个球哟!”
我仰头大笑起来。 同学也“喝喝”笑了:“ 我跟你讲, 喜欢人家么,就娶了她么。你龟儿子不要睡么睡过了, 提起裤裤就躲掉。”
“放屁! 谁睡过了?”
豆花女竟然收藏了很多书,有父亲留下的, 有她自己去镇上买的, 也有托来往客人帮着带的。 “没有这些书, 我真不知道如何打发这漫漫长夜。” 她叹息着。自从遇到我,豆花女竟也撒了娇, 不肯再看书, 舒舒服服躺在床上, 闭上眼,要我给她念。 也奇了, 有时一念就是一夜, 她不困, 我也睡意全无。 当年在大学里我要是这般用功, 也许就留校了, 也许现在已经是教授了, 何至於混到今天妻离女散寄宿山林。我叹口气。 她一下子睁开眼,牯碌爬起来:“ 怎么了,你?”
“没什么。”
“你有心事, 告诉我!”
“真的没什么。”
她幽幽地看我一眼,凑上前来,仰起丰满红润的唇,我吻住了她。
一天,我牵着狗来到她店里:“ 豆花, 瞧天气多好, 想不想跟我一块去巡山?”“好啊好啊!”她快活得大叫。扭头冲着吃饭的客人喊:“ 豆花饭在炉灶蒸笼里, 米酒在墙边坛坛里,自己搞, 吃完把钱给我放到柜台抽屉里。”她欢天喜地跟我走了, 店里留下一片笑声。
天气好极了, 大黑狗一路撒欢儿, 惊得鸟儿乱飞,野兔乱蹿。走着走着,我们来到一汪瀑布前,蓝蓝的山泉倾泻下来, 如纷纷摔碎的蓝宝石, 玉珠飞溅。豆花瞥了我一眼,命令道:“转过身去。” 我顺从地转过身, 等我回过头,豆花已经像一条光溜溜的美人鱼, 在碧波里穿来穿去。 “下来啊!下来啊!” 她远远冲我喊,招手。 我犹豫着。
大黑狗看看我, 看看豆花, 兴奋起来, “扑通”一声跳进水里,奋力朝豆花游去。
“他妈的! 回来! 你他妈的给老子回来!” 我气急败坏,跺脚大吼。豆花清脆的笑声,伴着狗快活的叫,在小溪山间回荡。
一排滚雷把我惊醒, 我从床上爬起来。已是深夜, 外面瓢泼大雨, 雷电交加。我惦记着豆花娘俩, 戴了斗笠,披上蓑衣,提着马灯往她家跑去。果然,娘俩正在屋里手忙脚乱到处摆盆盆罐罐接雨水。房顶漏的厉害, 现在是雨季,一下就几天,这样显然不行。我大声喊着,让豆花儿子小马烤给我抱几捆油毡来, 小马烤很机灵,绳子砖头一块儿给我弄来了,我搭上梯子上了房顶 ......
豆花烧了一大澡盆热水,我舒舒服服洗了。她用一块大毛巾把我裹好,命令我躺进被子里去,我听见她在外间哗哗地冲洗,我看见她飞快跑进里间,掀开被子,“噌”钻进来,冰凉光洁的身体紧紧压在了我狂躁不安的裸体上...... 沸腾炽热的岩浆在地心深处翻滚着,扭曲着, 涌动着, 冲撞着,撕吼着, 这急切的岩浆要寻找一个出口,他们要出去,要释放,要喷发,要呐喊,要奔腾。 大地被这巨大的能量逼迫得弓了腰,喘息, 颤抖,流汗 ...... 哗! 哗! 哗! 刹那间, 山崩地裂, 地动山摇, 熔岩喷薄而出,汹涌奔流, 如烈火,如海啸,迸射四溅, 余悸连连......
大地渐渐趋於平静,我无法入睡,抚摸着豆花光滑丰满的肩头。“ 豆花, 嫁给我,做我的妻子。” 豆花翻过身, 格格笑起来。
“你笑什么?”
“你见过一个光着身子的男人向一个光着身子的女人求婚的么?”我笑了。
我原以为我穿上衣服, 豆花会答应我的求婚。然而我错了,每每提起这事,她总是抱住我的头,揽在怀里, 不停地亲我,就是不开口允诺。
我终于意识到她在躲避什么,她也许并不爱我!这样想着,我一下子跌进了苦恼的深渊。 我赌气一连几天不去她家。
一天,我正闷闷不乐地躲在屋里想心事, 小马烤一头撞进来,“扑通”给我跪下了, 哇哇哭。“叔哟!叔哟!你就娶了我妈吧! 她天天在屋头哭哟,村里婆婆们给我摆过我妈妈小时的故事,她心窝窝里头很苦哟!叔哟! 你就可怜她么!你就娶了我妈吧!”小马烤“砰砰”给我磕头,我抱住他,眼泪也噼哩啪啦地掉。“小马烤,小马烤,我的小马烤啊! 你年龄太小, 不懂大人的事。”
我决定离开。捆好行李,去跟豆花女告别。豆花非常平静,执意要送我一段,我们默默地走着。
“豆花,为什么?告诉我。”
豆花凄凉地摇头,说:“你每天夜里给我读书的时候,我心里就非常明白,你不属於这个地方,你不属於我。你在外边受了伤,就想起家,想起这大山。你回来,舐愈了伤口,就会离开。”
我楞住了。 “豆花, 我的豆花啊,我可以带你走哇!”
豆花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你不属於这山里,我又怎么可能属於你要去的城市?”
很多年过去, 我没有再回那大山里去。
深夜,晴空。我站在公寓阳台上,俯视这城市的万家灯火,心里默默念着:“ 你嫁了么?你幸福么?我的豆花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