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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祖母 -- 海外风雨六十载(三)
祖父祖母
祖父叫陈立,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虽然生在小康之家,兄妹四个却都没有念过多少书。而且,祖父的两个弟弟都无子嗣,皆视兄长的后代为己出。试想,怀谷的父亲——祖父唯一的男儿出生时,陈家兄弟有多高兴。事实上,父亲一出世便过继给二叔祖父一半。再想象一下,及至怀谷——祖父的长孙出世时,陈家上下该是如何激动兴奋、举家欢庆啊。怀谷一落地,祖父立即大兴土木,大有为千秋后代大造基业之势。
陈家祖上是早年从江西移民至醴陵的。这并不奇怪,因为历史上,尤其是元末明初,有大量江西人迁徙至湖南,因为“传道湖南多荒塍,开荒三载无科征”。据《毛氏族谱》的记载,毛泽东属韶山毛氏第二十代,其鼻祖毛太华也是从江西迁徙而来落籍南岳的。从陈家第一代到醴陵的先祖算起, 怀谷是陈家第二十代, 只是当年移民的具体细节已无从考察。有一件事倒可作为旁证:祖父家族生姓陈死姓邓,这个邓姓就源自江西。不过,这生死姓有不同却是醴陵北乡的风俗。比如怀谷的母亲也姓陈,但却属于另外一支陈姓,而这支陈姓,生也姓陈死也姓陈,因此墓碑上的姓氏也就是生世中的姓氏。
祖父是靠勤劳、节俭致富的,说不上大富,但也是当地的大户人家。之所以有能力修大宅,一是因为田地耕作得好,二是因为生意做得不错,加上祖父素来勤俭节约、比较会理财理家。不过,醴陵的乡亲却更愿意相信谣传,说祖父的富裕全仗着在国民党军中做中将的大姑丈李正。有人甚至绘声绘色地描述大姑丈成箱成箱的钞票往家里寄。大姑丈是有钱寄回家的,但绝非传说中的那么多,这一点从陈家大宅修修停停十几年便可看出。何况,大姑丈早年实在也受过祖父的许多接济和帮助,发达之后对祖父的孝顺和回报是自然的。事实上,大姑丈在黄埔军校上学时的家庭地址都用的是祖父井湾村的住址(大姑丈的父亲是邻村的裁缝,常年吸食鸦片,一辈子住在祖上留下的老宅里,直到1944年大姑丈的父亲去世后,姑妈才在浏阳为李家修了一座大房子, 这座大宅1949年被政府没收),可见大姑丈对祖父的亲近、尊敬和信任。
实际上,祖父的勤劳是出名的,家里人最怕给他纳鞋底, 因为他起早摸黑、马不停蹄地干活, 经常是两、三天就磨破一双布鞋,后来姑妈们干脆不给他纳鞋底做布鞋了、只给他买更加结实耐穿的皮鞋。祖父的长工和他一起去赶集,说到了集市天还没亮呢。所有认识祖父的人都说他是活了一辈子干了一辈子、不曾闲过。
祖父一边不停地干活,一边不停地置业置地,一门心思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甚少与家人商量。有一年,祖父把石匠请到家里,做了很多墓,列祖列宗的,还有早逝的儿子(即怀谷的父亲)的,接下去是个更大的墓和七块雕着龙呀凤呀的碑。家里人虽然习惯他的独断专行,却也不禁纳闷他到底在干什么。到后来,大家看明白后乐了,原来祖父是在给自己修墓做碑,但是他是先人后己的,即便是墓和碑,他也得做完他认为该做的才轮到自己。不过,祖父把他自己的墓和碑修了,还有另一层考虑,就是为了不让子孙将来破费。他的信念就是: 能做的自己都去做、不给子孙添麻烦。墓修好了,碑做好了,祖父又在附近买了田地造了房,房子是给看墓人修的,田地是给看墓人种的,祖父把各种事体都想到了。祖父就是这样勤勤恳恳、一丝不苟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和准则生活的。
祖父一生育有四个子女,除了怀谷的父亲,祖父还有三个女儿,即怀谷的大姑、二姑和三姑。大姑因为嫁了做军官的大姑丈,家境比较殷实,一世衣食无忧,还能帮助接济娘家父母弟妹。比如,二姑丈和三姑丈就都在大姑丈手下干活,父亲也是受到大姑丈的影响才进入国民党政府之列。父亲和二姑丈都死得早,二姑妈后来携老带幼(包括她双目失明的公公和两个女儿)搬回娘家住,与怀谷母亲不和,祖父于是替二姑妈在离家不远处另起炉灶、另修房屋,但此举更加激起二姑妈对母亲的不满,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说。祖父的小女儿,即怀谷的三姑妈,则是比较惨烈的一个女子。三姑妈是几个姑母中最漂亮最贤惠的,年纪和母亲相仿,一向和母亲很要好。日本人侵占湖南时,大概是1942年左右,年轻貌美的三姑妈遭到日本兵惨无人道的强暴,三姑妈羞愤难当,惨烈地结束了自己的性命。陈家再殷实、祖父再要强,也保护不了国难中柔弱的女儿啊,祖父当时的心,一定如针刺一般。
就是对这个三姑妈,怀谷有着许多温馨的回忆: 她的温和与耐心,她的美丽和善良,她的宽容和细致。怀谷记得当时醴陵有一种极其特别的泥鳅烧法,做起来很麻烦的: 活的泥鳅, 放到事先调好佐料的蒸锅里蒸,蒸锅的盖是打有洞的,泥鳅蹦到盖上正好卡在洞里,被蒸熟后自然掉下去,正好掉在佐料里。据说这样做得的泥鳅鲜美无比、乃极品中极品。三姑妈居然就照谱做给怀谷吃。对如今的怀谷来说, 泥鳅的味道早忘了,永远忘不了的是三姑妈对自己的那份厚爱。
再接着说祖父。祖父平日里不苟言笑,脾气很大,对家人管教极严,所以家人甚至邻里对他总是敬畏三分。一年当中有一天例外的,那就是正月初一,这一天,祖父容许大家无大无小地疯玩,一般不会怪罪。祖父的这种严格,就是对军中当中将的大姑丈,也不例外。每次大姑丈回来省亲,祖父容许他头天在家里打打麻将,第二日起便不再可以。其余如抽鸦片一类的行为,在祖父那儿是绝对禁止的。怀谷印象中,那时候方圆数里只有一个从城里迁来的叫“易老太爷”的老头儿抽鸦片, 祖父对此颇不以为然。其实,便是对他宝贝至极的爱孙怀谷,祖父也是极为严厉的。比如说,怀古若不好好念书,祖父不仅大声喝斥,还会罚他去作田。怀谷爱看戏,也喜欢和爱玩爱闹的叔祖父们一起在自家戏台上串戏,但祖父怕戏中有黄曲和少儿不宜的场景,一定会亲自审看曲目,只让孙子观看或者参与得到他自己认可的部分。
不过,严厉归严厉,祖父却有一颗善良的心。他乐善好施,助人为乐。怀谷记得祖父爱讲一句话:人不能没有钱,但有了钱不能不做事。乡邻乡亲有困难,祖父一定会帮忙的,有时候会接济钱,更多的时候则是接济米啊盐啊肉的。每年过年,家里要杀几只猪,而其中一只是专门散发给穷人和叫花子的。除了给祖宗和亲人修墓,祖父也热衷许多公益事业,比如修路、修庙。所以,祖父在乡里也算德高望众,受到乡亲们的爱戴。怀谷记得小时候过端午节,家里从来不用包粽子的,因为每年都有人一早就把粽子送上门来。 祖父这样的人品,也使他日后免遭了许多罪。怀谷听当年留在大陆的弟弟讲, 在全国解放后大斗地主富农的日子里,除了祖父自己亲妹妹的儿子,为了和地主富农家庭划清界线对祖父进行过比较厉害的批斗之外,祖父挨斗不多,情况并不十分恶劣。
祖母黄氏,是典型的封建社会女性。裹着一双金莲小足,绣得一手好花,还带了几个不错的女徒弟。其中一个学得很好的徒弟, 曾想去长沙湘绣厂大展才能,技术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可惜湘绣厂那个时候不招女工, 祖母很替她惋惜。因为小足,祖母一辈子不能出远门。怀谷还记得这双小足带给祖母无尽的麻烦:每天晚上,祖母得洗脚,这一洗就是一个多小时, 因为裹足后的脚趾头都压在脚心,不细心洗净、及时剪去指甲,则走起路来是很痛苦的。祖母会将裹脚布一层一层地剥下来, 洗完脚后又将干净的裹脚布一层一层地包上去, 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 仿佛是生活中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至今, 怀谷仍觉得不可思议: 为何封建社会竟然要求妇女那么痛苦地去迎合那种畸形的审“美”观? 忆到此处,怀古忽然想起多年后一件与裹足有关的事,不禁哑然失笑:他在缅甸时有一次带年幼的二儿子去看电影,当看到荧幕上一个驼背裹足的老妪时,儿子略带害怕地问父亲:她会不会咬人呀?若是儿子见到曾祖母就有这样的一双脚,不知道会是怎样地惊讶。
祖母对怀谷是疼爱有加的,不过对怀谷的母亲却比较挑剔。这一方面可能是封建社会许多好不容易“熬成婆”的妇女的一贯做法,另一方面却与母亲富裕的娘家背景不无关系。祖母自己娘家比较穷,出嫁时陪嫁自然不会多,因此对儿媳妇娘家的富裕和她的丰厚陪嫁有种既欣慰又妒嫉的复杂感受。及至怀谷出生、祖父大修房子时,怀谷的外祖父又送来厚礼,他送的对联自然就被贴在家中最显要的位置上,十分耀眼。祖母看在眼里、堵在心里。若干年后,祖母叫娘家补送一份礼来,才终于堂而皇之地将怀谷外祖父的那幅对联从原址上撤下、把自己娘家送来的对联贴上。那一刻,祖母一定有种“雪恨”的感觉,而母亲的感受可想而知。如此这般,这婆媳二人的矛盾也就越积越深。但祖母为大、又一直管家,所以母亲的富裕娘家并不能为她遮去婆家日常的风雨。即便为陈家添子续后,母亲在祖母眼里也并没有得到“升华”,在陈家也并没有太多地位。怀谷的父亲去世后,母亲的情况更糟,什么杂活苦差都得干,还得忍受众亲戚的风言冷语,这一点,至今让怀谷心里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