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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年代杂忆——大院人物 (1)
我小时候,生活在一个大院子里。说大,是因为它有两个四合院,由一条侧巷相连,后面还有一个大院坝。说小,其实也就住了二十几家人。我家住在前院,九户人家环绕在一个大天井的四周。
大院是医院宿舍,驻户成分还算单纯。女人们都是医院职工,男人的职业则各异,有医生,有教师,有干部,还有军人。
印象中,大家日子过得还平顺,感觉不到外面喧嚣的政治浪潮。当然,那只是我的印象,小孩子是体会不到大人平静外表下暗藏的担忧和焦虑。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哪个经受过风吹雨打的院子已经不复存在。每次回国,跟母亲聊天,她时不时要提到大院里的人和事。谁谁现在在干什么,谁谁已经不在了。
是的,那个留下我幼年痕迹的院子已经消失了。残留的,最多也就是夜晚偶梦,一瓜半鳞的点滴记忆。
记下大院里一些琐碎的人和事,算是童眼看世界。
(一)
王叔是南下干部,山西人,在城郊农机长当厂长。他爱人秦姨,内科护士长。
王叔那时40多岁,富态,有冠心病,常在秦姨督促下锻炼身体。因此,每个夏日清晨,他便罗汉般站立于后院坝柳树下,双手下垂前后做钟摆运动,据说叫甩手疗法;冬天黄昏,他也必须咬牙喝下一大杯海宝汤,或叫红茶菌。这一切都是听从秦姨的命令。
王叔好脾气,可在单位却跟搭档的书记不和,势若水火。那时子女下乡按父母单位分片,所以他们家大女儿跟书记儿子在同一个生产队。招工回城名额一年只有一个,王叔居然叫女儿提名书记的儿子先回城。
不就早一年晚一年嘛,他安慰生气的秦姨。
他们家小儿子比我大一点,常给我讲山西好。堆雪人吃焖面,让人羡慕。
秦姨跟我母亲关系特别好,每年春节,我们两家,还有卫生局的Z叔叔家,都要聚在一起团年。Z叔叔和我父亲,都好酒量,但王叔却滴酒不沾。有一年王叔专门弄到一瓶茅台,要这两位好酒的朋友一定尽兴喝光。也许茅台太难得,两位还是有所保留,没有瓶底朝天。
第二年聚会,又提到那剩下的酒。王叔说,他们家泡菜坛子生花,都浇坛子里去了。
王叔现在已快80,身体健康。秦姨的悉心照料和早年的锻炼,看来真有效果。今年回国我去看望他,他一脸幸福地说:我现在遭孽哦,你秦姨只给我吃糠咽菜。
他们家三个儿女,大女儿去年作了胆结石手术,现在家相夫教子。王二哥是联通公司中层干部,嫂子在医院B超室。王三哥专管刀砍斧剁,是医院骨科专家。
(二)
姜老师应该是院子里最有学问的人,据说毕业于复旦大学,专攻宋史。他那时在党校马列教研室教历史,常到外面作报告,讲批林批孔之类。
记得有一次医院在大礼堂开会,学习文件,会后要放电影。我悄悄溜进去,见他被医院领导推请坐在主席台正中,讲话铿锵,貌甚严肃。台下的医护人员鸦雀无声,像听领导讲话。
台下的姜老师却是和蔼的,爱摆龙门阵,爱给小孩子说历史故事,如孙膑庞狷,商鞅变法。他也说过一些外国历史故事,我当时年纪小,没兴趣,都记不得了。
他们家有两儿子,跟我年纪相仿。大人不在家,我常去他们屋里藏猫(捉迷藏)。记得大衣柜里有好闻的樟脑味儿,里面还挂着那时不常见的长毛皮大衣,摸着非常滑顺。
姜老师闲谈时,常提到一个不知名的恩人。原来,有次他背着襁褓中的儿子在大街上走,粗心没捆好的布兜突然松垮,儿子仰头向下坠落。万幸的是,后面一个行人伸手托著了孩子。他当时魂飞魄散,惊得话不会说,更别提谢谢人家了。待回过神来,恩人已不知去向。
他说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救命之恩!
他们家常关起门唱歌,是院里一景。歌虽然是革命歌曲,但也有所选择。“我是公社小社员”,取其欢快;“浏阳河”,取其抒情,都是他们的保留节目。
80年代初,姜老师调到师大作历史系主任,“历史研究”上有他的文章。92年,他脑溢血突发过世,年仅52岁。都说他太操劳了。
他们家大儿子斯晓是外科医生,二儿子晓伟在师大作行政管理。
(三)
叶姨是产科医生,可能是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她腿有些瘸,人也不漂亮,但丈夫很帅。医院里的人提到她,都竖大拇指,说是个人物。
他们家住在天井角上的一间小屋里,平时关着门,不大跟邻居交往。两口子的娱乐是下象棋。夏天家天热,他们便大开了门,一个小饭桌横跨门槛。男人坐门外,女人坐屋内,桌上楚河汉界,飞相跳马。多数时候,男人要悔棋,女人不让。拉扯一阵,又接着下。有时桌边还摆有白酒杯,女人喝得多,男人只是浅浅尝一小口。
叶姨让院子里邻居刮目相看的一件事,是自己动手造了一台鼓风机。
那时各家的炉子都摆在天井边自己门前,生火后烟大,要不停用扇子煽。一到做饭时间,只见整个大院烟雾缭绕,每家门口一个小孩执扇对着炉子猛煽。
叶姨便想起了造台鼓风机。她自己改木料,熬骨胶,木工的砍刨推削,她样样能干。造好的那台鼓风机,除皮带外,连风轮叶片都是木头的,院子里人人赞叹。
她还是医院闻名的产科专家,专治难产杂症。诊断治疗什么横位葡萄胎,流产宫外孕,无一不是其拿手。
现在她自己开了一家私人医院,路边街旁,其巨幅广告随处可见。
他们家两千金,一学财会,一学护理,现在都在老妈医院里做管理。
(四)
周医生是牙医,在五官科。因为是单身未婚,他只能住院子里最小的一间屋。
他特别爱整洁,衬衣总是雪白。他屋里也特别清爽,就连罩着白缎的收音机里放出的音乐,也像水洗过一样明快干净。
在医院年轻的护士们中间,流传着这样的故事:周医生洗衬衣,会把所有扣子拆下来,洗完后再钉上去,不然他会嫌洗不干净。
很多人给他介绍对象,他都瞧不上。也有人说他失恋过,一直没有恢复过来。
他爱看电影。冬天去电影院,总是穿得很整齐。长短呢子大衣,或浅灰,或墨绿,在哪个时代很是惹眼。
有一阵他忽然不穿了,据说电影院有人故意用刀片划呢大衣,而且是斜着划,让裁缝不好补。后来破了案,据说作案者屡教不改,民愤极大,给判死刑枪毙了。于是他又开始穿呢大衣上电影院。
现在他还一直是单身。
我回国到他那看过牙,他还记得我,说我有出息,满世界跑。我注意到他白大褂翻出的衬衣领子还是雪白,治疗室里消毒液的气味也很浓。
katz 发表评论于
有意思! 我也是成都出来的,看你的文章象回到以前,多写一些那时候的生活吧,挺好看的!
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