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值班记（三）放还是不放

闲话放过一边。老胡到了市民医院急诊室，看了看病历，心电图好好的，ＴＲＯＰＯＮＩＮＥ查了几次都阴性，显然没有什么心脏问题，要是能确定病人现在已经不想自杀，病人就可以回家了。精神科的病例是这样的：要做一个把病人留下来的决定比较容易，因为留错了也没多大关系；要做一个放病人回家的决定必须格外小心，因为万一放错了，病人离开医院自杀了，那麻烦就大了。

病人是个三十多岁的小伙子，姓短（ＳＨＯＲＴ），其实个子一般，不算太短。短先生一开始有点激动，说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自杀，为什么不让我回家。我可不想回刚才那里，他们有一个人对我很粗暴。老胡说，你先安静下来，我是精神科的胡医生，急诊室的医生说你没有心梗，他们让我来评估一下放你回家有没有自杀的危险。你越不冷静越不容易让我放心放你回家。你如果想早点回家，最好的办法就是好好跟我谈，回答我的问题。现在，你能不能回家基本就取决于我，你要是能让我觉得你精神没有问题，回家没有危险我就同意你回家。

短先生从小没有妈妈，跟奶奶关系特别好，前几天奶奶得了重病，快死了。短先生去医院看了奶奶回来心情相当沉重，就和一个朋友一起喝酒，朋友拿出两三粒ＸＡＮＡＸ当下酒菜，吃了以后感觉不错，过一会儿再吃几个，一共吃了十个，加上酒劲，人就睡过去了。女朋友过来看他时发现他睡在那里没反应，使劲叫起来一问，他老实说是吃了十片ＸＡＮＡＸ，女朋友觉得他是想不开要自杀就把他送到医院了。短先生对老胡说，“我要是真想自杀就把十片药一起吃了。我是分好几次吃的，是觉得吃了很舒服。现在看来那是做了傻事。我根本就没想自杀，我以前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自杀。我要是想自杀，我家里有四把枪呢。。。”老胡一听，“什么？四把枪？那你要想回家起码先得让你家里人把枪拿走你才能回去。” 短先生说，“其实，我没有子弹。家里有孩子，不敢有子弹，怕出危险。”

老胡看看病人没有任何精神病的迹象，情绪也比较正常，想回家，还想再去看他奶奶，跟女朋友，女朋友的父亲，自己的妹妹关系都很好，觉得放病人回家没有什么危险。但在真正同意病人回家之前，至少还有一件事情要做，就是至少要跟一个家人或朋友谈谈，了解一下情况。短先生试着打了好几个电话，终于找到了他妹妹，他对着电话就嚷嚷，“我在医院急诊室呢，心脏没有问题，精神科医生就坐在我身边，他要和你谈谈确定我不想自杀才肯放我回家。你觉得我是要自杀吗，你赶紧告诉他我没事，来医院接我。”老胡拿过电话，核实几个问题，你哥哥以前有过精神问题吗，你哥哥以前想过自杀吗，你觉得他回家安全吗。知道短先生从来没有精神病史，从来没有过自杀念头，他妹妹觉得他回家没有问题后，老胡提出两个要求：“一是把家里的四把枪收到别的地方去，一个是你要来医院接你哥哥。”得到短先生的妹妹的保证后，老胡跟病人说，“我觉得你可以回家。但我还需要向我的ＢＯＳＳ报告，她要做最后的决定。我会尽量说服她，我觉得她会同意我的意见。”

老胡跟主治医汇报了情况，主治医同意老胡的分析，病人可以回家。老胡坐在那儿把会诊记录写完，找到急诊室主管短先生的医生，把会诊纪录递过去，说病人可以回家。结果，急诊室的医生突然说，还得跟ＴＲＩＡＧＥ的人商量一下，因为他们已经填了６０３表，要违背病人意愿将病人收住精神病院。老胡说，既然如此，就没必要叫我来再出评估意见嘛。急诊室医生说，我们也是觉得病人没有危险，不同意ＴＲＩＡＧＥ的意见，所以才叫你来评估。急诊室医生给ＴＲＩＡＧＥ打电话，让老胡跟他们讲。结果ＴＲＩＡＧＥ的人很固执，说“我们已经决定将病人收住院，病人之所以被送到急诊室只是为了除外心梗，什么时候心梗除外了，就该把病人送回来，我们再转送州立精神病院。”老胡说，病人现在没有自杀倾向，你们可以重新评估一下。那边回答，我们已经评估过了，不用再评估了，你们啥时候除外了心梗啥时候就把病人送过来！老胡心里这叫一个气，既然不听我的建议，为什么叫我过来做ＥＶＡＬＵＡＴＩＯＮ。急诊室挺漂亮一个实习医紧着解释，“我也觉得不应该请你来会诊，但这是我们这儿住院医的意思，我也没办法。抱歉啊。”

得，还得跟病人交代情况去。找到病人，老胡说，“他们急诊室才告诉我，你已经被ＴＲＩＡＧＥ那里ＣＯＭＭＩＴ了，所以你不能回家，必须被送回那里去。这种情况，我本来都不该来这里会诊，他们不应该请我。”短先生一听立即就蹦起高来，“我可不想回那里去，我要回家！谁也甭想拦我”说这就想往外走。几步之外，早有两三个保安注意到这种情况，向这边移动。老胡站在那里用平静的声调说话，“你要是想早回家就听我的建议。你越是这么不冷静乱闹他们就越觉得放你回家不安全，你就越走不了。下一步你会被送回ＴＲＩＡＧＥ，然后转送到就在边上的州立精神病院入院处。在那里会有值班的精神科主治医再给你作评估，最终决定是否需要收住院。我在那里干过，我知道并不是所有被送去的都收住院。你显然没有精神病，只不过是昨天一时糊涂，现在你已经想明白了。你生活中还有很多美好的事物，你不是真的想死。你只要很理智地解释，好好回答那里医生的问题，如果他觉得放你回家不会出危险他就会同意你回家。能听我的，平静下来吗？”病人象个泄了气的皮球，坐回自己的床上，老胡拿余光向周围看看，发现几个保安悄然退回原来的位置。老胡拍拍短先生的肩膀，“Ｉ　ＡＭ　ＯＵＴ　ＯＦ　ＨＥＲＥ　ＮＯＷ。ＴＡＫＥ　ＣＡＲＥ！俺走了，您好自为之吧，祝你走运。”

是得走了，刚才跟那个漂亮实习医说话时（哈哈，老胡也是实习医，只是内科的实习医上面有住院医管着，老胡是直接向主治医汇报，感觉象住院医。而且老胡岁数大，比较老成。），呼机就响过了，老胡看过号码知道是ＶＡ急诊室的。找个电话打到ＶＡ急诊室室，急诊室医生说有个病人从外州来的，本来是想来戒毒的，偏偏在路上跟毒贩子混在一处，现在钱包也丢了，没钱没地方住，一个人也不认识，没有饭吃，没有希望，幻听，想自杀。ＶＡ的病人基本都是这样，用毒品，想自杀。不象市民医院急诊室看到的病人，有很多是有躁狂抑郁症或精神分裂症不好好吃药复发的。从学习的角度说，市民医院急诊室的病人更有意思。市民医院本身不设精神科病房，如果需要收住院，大部分病人被送到州立精神病院。所以州立精神病院的病种很丰富，是学习精神疾病的好地方。在ＶＡ急诊室做精神科会诊只有两个选择，收住院和不收住院。通常，如果病人说要自杀，你很难下决心放他回家，尽管有很多病人其实根本不想自杀，只是想找个地方住几天，吃几天免费饭。一般来说，真正要自杀的人被收到病房，离开了原来刺激他的环境，有几天时间自己反思一番，加上有吃的，能睡觉，用上抗抑郁药，参加一些心理治疗，小组讨论活动，过了三五天后就不想自杀，可以出院了。这有点象古代的时候跳河跳崖自杀被一个高人救了，高人给灌一点人生道理，小伙子也就想开了，不同之处只是精神科病房还能用药而已。

对于有自杀倾向的病人要不要收住院治疗有两种不同的思考方法：一种是默认不收住院，要想住院你得给我一个理由先！事实是ＶＡ医院和ＣＨＡＲＩＴＹ医院比较倾向这种做法，因为病人不掏钱嘛，当然是尽量少收病人比较好。另一种是只要病人来到急诊室，说想住院，默认就是要收，除非有理由应该不收。私立医院一般是这种原则，这道理也很简单，因为多收病人多挣钱嘛。私立医院拒绝收住院的一种是没有医疗保险，一种是病历里有记载病人住院期间会闹事或是ＤＲＵＧ　ＳＥＥＫＥＲ。象ＶＡ的这病人，自杀有可能是假的，但也有可能病人是真的没路可走了，绝望了。关键是你如果不收病人，病人有没有一个安全的去处。如果病人有地方住，有亲人朋友，你可以让亲人或朋友把病人接回去，一起住一晚上，给病人约好第二天的门诊，在门诊进行详细的评估，安排病人的戒毒计划。但这个病人显然不是这种情况。所以安全的办法就是把病人收到病房里，一边住院一边请戒毒治疗组的人过来会诊，安排戒毒计划。在市民医院会诊和在ＶＡ不一样，在市民医院不设精神科病房，所以精神科会诊只出建议不开药不下医嘱。在ＶＡ，有自己的精神科病房，所以每收一个病人，值班医生应该开所有的医嘱，还要决定病人正在用着的药哪个要继续用，哪个应该停掉。而且，如果病人不是深夜来的，都要写大病历，所以在ＶＡ医院收一个病人工作量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