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血管医生修水管
凡草
骄阳似火,我家院子里的喷灌系统却出了毛病,绿茵茵的草地霎时间枯黄。听说附近有个70多岁的老太太,因为草地没浇水,影响了小区的形象,结果被人告了。我哪儿敢惹这个麻烦,急忙到处打电话。没想到修理工居然成了抢手的“大熊猫”,好不容易才找到管工杰夫。
他一进门我就觉得面熟,很像和我打过几次交道的杰夫医生。不过,那个杰夫在州立大学的附属医院做心血管手术,整天衣冠楚楚,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皮鞋可以当镜子,一双手更是精心保养得干净柔滑——摆弄心血管可是个精细活,全靠手指灵巧。
可眼前这个杰夫,一身牛仔打扮,歪戴一顶棒球帽,屁股上挂着个工具袋,脚蹬沾满泥泞的劳保鞋。那双手更是粗糙极了,见面握手都扎人。嘿,这怎会是同一个人?一定是我眼神儿不济看错了。
他扫了我一眼,似乎也有些发愣,不过立刻就切入正题,让我指点有问题的区域。他试试草地的土质,察看了管道埋设的深度,列出了需用的零件清单和工时,估算了价钱。然后问我是让他做,还是再找人估价,比较之后再做决定。
都这会儿了,我还能到哪里去找人?看看价钱也还算合适,就是他了。于是,我们约好明天下午,他准备好零件就来修。
第二天上班,我特意到医院的心脏外科看了看,那块写着杰夫医生的牌子果然不见了。真奇怪,没听说有人出了医疗事故被医院赶走呀?
下午杰夫准时来到,他向我打了个招呼就埋头干起活来。他先把草皮切下来,整整齐齐地堆在旁边,然后挖开泥土,很快就找到了问题所在。他锯下坏管子,拿出新管子,涂上防漏剂,拧紧接头,三下五除二,动作熟练得就像玩杂耍。我打开阀门,一站站试过来,看到所有区域全部畅通后,他把土推回去埋好管道,再覆上草皮,很快就大功告成。
这下不会有人告我了!我高兴地请他进屋喝杯饮料。他看看自己满身泥土,不肯进门,倒是爽快地要了瓶啤酒,坐在阳台上边喝边与我聊了起来。
“我们以前打过交道,对吧?”
“我想是的,”虽然他先开了口,我还是有些不自然,好像在窥视别人的隐私,“你原来是大学附院的心血管医生?”我问道。
“当然是!”他笑了,像阳光一样灿烂,没有一点尴尬,“你看,我现在修水管和过去修血管也差不多吧?打开检查、去掉坏管子、接上新管子,然后整理复合。看,也是同样的成功。不是吗?”他夸耀地指点着草坪。确实,那块修理过的地方整齐美观,并没有留下大动干戈的痕迹。
“可是,这是完全不同性质的工作。”我小心地选择用词,不好意思地嗫嚅着。
“哈哈,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修理心血管是高贵职业,受人尊敬。可是,修理水管却是体力劳动,下等人才干的,对不对?”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可是,我的表情一定出卖了我。
“你们东方人可能在这方面比较计较,我却不认为有什么不同。”杰夫大大咧咧地笑着,也不怕被人说他种族歧视,只管喝啤酒。
当然了,我们的老祖宗早就把“上下尊卑”的观念灌输得无比深刻:尊卑贵贱,等级分明。虽然当年的我们口口声声要做“一颗革命的螺丝钉”,可是,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之间的辛苦程度完全不同,更不用说那天壤之别的回报。一旦有了好的选择,哪个不想成名成家、出人头地?
我确实不能理解他,但是,看他如此满足,自然也不好多说。想了想,忍不住还是问道,“那你当初为什么学医?辛辛苦苦这么多年,读书、考试,好不容易才出头,就这么放弃了难道不可惜?”
“嘿,年轻的时候,心里浮躁,受到同伴的影响,总想做一番大事业。现在才明白,人是为自己活着,为自己所爱的人活着,而不是为别人,更不是为周围的舆论而活着。”
我实在太好奇了,又拿给他一瓶啤酒,“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是什么事、什么人让你作出这样的改变?”
“出一身大汗后喝冰镇啤酒,简直像神仙!”他开心地大笑,又接着说道:“以前我也以为,只有当医生、教授、律师、科学家,才是聪明人的职业、上等人的生活。治疗心血管的专科医生,收入高,社会地位也高,简直就像颗闪亮的钻石。于是,我用青春年华,换来了这张执照。可是,有钱可以买豪宅、名车、游艇,却买不来时间和自由,我简直成了执照的奴隶。每天看病人、动手术,没完没了,还时刻担心会不会出医疗事故,精神高度紧张。既没有时间陪妻子,也没有精力照顾孩子。”
“这我理解,搞专业的人大都这样。”我点点头希望他继续说下去。
“有一天,儿子要我去看他的棒球比赛,说小朋友们的父亲全都去。可是,我已经预先安排了手术。我想,小学生的比赛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他的声音突然带出了哽咽,眼圈也红了。
我愣住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啊,对不起,发生了什么事?我不该……”
“噢,不。我倒是想感谢你。这个功利的社会,人人都像繁忙的蚂蚁,谁愿意听人唠叨?请心理医生还得花钱呢!”他做了个鬼脸,仰起头来又痛痛快快地灌了几口啤酒,用手抹抹嘴,往衣服上一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比赛时,儿子摔跤受了伤,右臂骨折,很长时间才痊愈。可是,从此他不理我了,脾气变得特别怪异。他的心理医生说,儿子本来很想在父亲面前炫耀一番球艺。但是,别的孩子都有父亲在场喝彩,只有他没有。孩子们嘲笑他,说他的父亲从来不参加他的活动,一定不爱他,或许不是亲生的……儿子窝了一肚子火,心神不定才受伤的。”
他叹了口气,缓缓地停下来,满脸歉疚。我若有所悟,轻轻地说:“哦,原来是这样。”
他摇摇酒瓶,也摇摇头,“人生苦短啊,生活中什么最宝贵?当然是和自己的家人共享天伦。我现在的这份工作,既没有很大的压力,又有足够的收入养活家人,最重要的是,有自由。我为什么还要再去追求身外的名誉和无谓的奢侈呢?”
我想了想,还是觉得有问题,“那,医生还是需要的啊,如果没人愿意作出这种牺牲,大家生了病怎么办?”
“哈哈,管道工也是需要的,不是吗?如果没人愿意做这种下等工作,你这一大片草坪怎么办?天下之大,芸芸众生,我不当医生,自然有人当,绝不会让病人等死。世界的美好就在于,每个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去选择人生之路,而不必受到别人的评判。”
放下啤酒瓶,他看了看表,“儿子快放学了,我得走了,谢谢你的啤酒和聆听。”他摘下帽子,作了个牛仔式的敬礼,跳上车走了。
院子里,喷灌器欢快地喷射,草地在水的滋润下苏醒。水花漫射,在夕阳下,不时地闪出道道彩虹。欣赏着这幅美景,我不觉想到,如果没有这么多不同颜色的组合,彩虹怎么会如此绚丽?
原载 《侨报》副刊,2007年12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