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童年的大部分时光是在姥爷家度过的. 因为父母工作忙, 我上面又有一个姐姐. 母亲分不开身, 所以平常就把我放在姥爷家, 每到周末才接回来.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我上小学.
记忆里那是童年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夏天的夜晚和姥姥坐在院子里的小凳子上数天上的星星, 姥姥一边轻摇着蒲扇一边给我讲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故事; 冬天下雪的时侯我可以整天缩在姥姥和姥爷温暖的被窝里. 姥爷还特意在床头放上一个小糖罐, 这样我只要一伸手, 就可以抓到我最喜欢吃的大白兔奶糖. 虽然若干年后, 我因为这一习惯而不得不拔掉了两颗牙, 可是我每每想起, 舌尖还是会泛起甜丝丝的味道. 雪停了, 姥姥把我裹得严严实实就放心的留我在院子里. 我在雪地上撒一把米, 拿一根线远远的牵个竹罩子捉起了麻雀. 往往一会儿我就失去了耐心, 转而跳到屋檐下去抓冰凌或是从水缸里捞冰块出来嚼. 而姥姥就会命令姥爷取过我扔下的线,接着捉麻雀. 姥爷很厉害, 每次下雪, 他总能捉到一两只. 当然捉到的麻雀, 一例成了我向小伙伴们炫耀的战利品. 第二天我就把麻雀的两只后爪上绑上塑料绳, 绳子的另一端栓在手上, 满世界跑着跳着招摇去了. 冬天的麻雀, 夏天的蜻蜓; 水里游的蝌蚪, 半空闪亮的荧火虫, 姥爷是信手拈来. 在童年的我的眼里, 他简直是无所不能.
和姥爷出门, 我是不用走路的. 在门口, 姥爷先蹲下身, 我一纵就跳到他的背上, 双手箍着他的脖子, 双脚一蹬, 嘴里喊一声 “骑大马啰, 驾!” 他就站起来, 一脚跨出门槛. 祖孙去的地方, 无非是到巷口看走街穿巷的手艺人捏泥人, 或是到桥边的小摊上买串糖葫芦, 喝碗酒釀. 一到周末送我回家, 姥爷总是走得特别的慢, 急得我在他背上双脚乱蹬, 不停的 “驾!驾!”催他. 到了我父母的家门口, 姥爷在大门外面放我下来, 仍旧蹲着, 等我用双手将他背上的鞋印掸掉. 这时侯母亲迎上来, 第一句话就是问我是不是自己走回来的. 她是怕我累着姥爷. 姥爷总是忙不迭的说是是. 母亲就笑笑, 说爸你可不能宠着孩子. 我趁母亲不注意, 冲姥爷吐吐舌头. 姥爷就嘿嘿的笑.
姥姥是在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侯因病去逝的. 姥姥一走, 姥爷的背仿佛一夜之间就驼了, 耳朵也有些背了. 其时他也只不过六十多岁. 母亲接姥爷过来跟我们同住. 刚开始一段时间, 姥爷不大习惯, 一到吃饭的时侯总是往家里跑.母亲问他为什么, 他说要回去给姥姥做饭. 母亲只得遣我去找他回来. 我就飞奔穿过几条街, 到那熟悉的小院门口, 看到姥爷正站在院子里的枇杷树下发呆. 枇杷树叶依旧茂盛, 可他最亲的老伴已经不在. 冰凉的厨房再也升不起缭缭的炊烟, 往昔的欢声笑语也成了过眼云烟. 姥爷叹一口气, 轻轻关上门, 拉过我的小手, 离开了小院.
后来姥爷逐渐适应了跟我们在一起的生活. 他每天一早就提个篮子出去买菜, 顺便在离家最近的小公园转上一圈. 下午总是摸上几圈麻将. 临到傍晚他还是会回到那个小院子静静的呆上一段时间. 轮到我放学回家, 姥爷一定会笑呵呵的端上时鲜的大红草莓, 晶莹透亮的荔枝, 或是一杯新榨的清甜的甘蔗汁. 现在回想起来, 我不得不承认, 我是从小被姥爷宠大的孩子.下雨下雪, 姥爷总是第一个把雨伞雨靴送到我教室门口的家长; 寒风刺骨的冬夜, 他悄悄把香气扑鼻的烤地瓜藏在我的被窝下面…
上大学以后, 每次打电话回家, 都要跟姥爷聊上几句. 姥爷并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 无非叮嘱几句好好念书, 注意营养之类. 可母亲告诉我, 每次跟我通过电话, 他都会高兴好几天. 母亲还说, 姥爷看电视, 最关心的是天气预报, 确切的说是我大学所在的那个城市的天气. 若哪天看到要降温下雪, 第二天他会一整天念叨不知道孙儿穿的够不够暖. 以至后来我出了国, 他就开始看国际城市的天气预报.
前年回国, 我特意订做了一台轮椅带回去. 当姥爷坐在那台崭新的轮椅上, 看到我把新婚的妻子推到他的面前, 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 倾刻间老泪纵横. 几年没见, 他的胡子全白了, 他的满口的假牙随着他颤动的身体而颤抖. 他刚刚做过膀胱切除手术, 他虚弱得就象是风中的一片落叶. 他说话也已经口齿不清, 我把耳朵努力的凑到他的嘴边, 只听到他简单的重复着 “回来了, 回来了, 好, 好”这几个字. 我无法把二十多年前背着我走街穿巷的矫捷和眼前这个孱弱的身影联系起来, 就象我无法穿越时光一样令人无奈. 妻子忍不住跟着姥爷一起哭. 姥爷却颤抖着手, 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红包, 塞给妻子, 嘴里不停的说着 “好, 好…”. 我对他说: “姥爷, 您好好保重身体, 等着我们下次把重孙带回来.” 姥爷咧开嘴笑了, 他的笑中充满了期待….
女儿出生的那一天, 我从产房里给父母打电话, 家里的座机却始终没人接. 总算拨通了母亲的手机, 母亲听到孩子出生的消息却只有淡淡的欣喜. 她的嗓音有些疲惫. 我因为兴奋, 当时也没太在意.可是在往后的两个星期, 国内家里的电话总是没人接. 直到有一天晚上, 母亲主动打过来,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 她幽幽的说: 儿子你听, 听到什么声音了? 我就听到了寥寥的哀乐.母亲又说: 姥爷去了, 三天前. 今天下葬. 走之前, 他还在问, 生了吗? 我说, 生了, 生了…母亲就讲不下去了.
我走上阳台, 抬头是一轮残月. 那哀乐早已奔袭万里, 从遥远的家乡传过来, 和寒夜秋霜混合, 浇遍了我的全身. 许久, 我擦一把凉湿的脸, 脸上泪流满面.
("星岛"副刊2008年1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