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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的故事(小雪) (一)
文革的故事(小雪)(一)
第一次见到小雪时, 我八岁, 她四岁. 她的父亲带着她到我家拜年, 她的母亲正怀着她的弟弟, 没能来. 他父亲是我母亲的得意学生, 也仅仅是上过一门课的学生, 我母亲就像天下的所有的老师, 对好学生总是偏爱的. 而她的父亲是极优秀的, 不到三十五就提了副教授, 像他这样一共有四个, 人们在背后戏称四大才子.
她父亲来自浙江的一个小城镇, 家里是一个中医. 她母亲则在上海长大, 家庭是上海滩颇有名气的资本家. 他父亲长得高大清秀, 母亲则娇小玲珑, 颇有些像才子佳人, 走在街上的确是一道风景.
我正缠着母亲要鞭炮, 他们要谈什么事情, 母亲就要我带她出去玩. 这点面子还是要给母亲的吗, 况且还想她买鞭炮. 见我点了头, 她父亲就对她说: “小叔叔带你出去玩, 好不好?”
母亲则笑道: “小叔叔, 什么小叔叔, 他要什么时候像叔叔那我就要高兴坏了.”
由于我在家是最小, 从来都是别人照顾我, 毫无照顾别人的经验, 问题马上就来了. 我跑快了, 她跟不上, 一下子摔倒地上, 把她的花格呢裙子弄脏, 哇的一声她大哭起来, 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哭的, 我经常摔跤, 如果摔一跤就哭, 我早把水分哭干成木乃伊了.我只好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她牵回家, 母亲把我大骂一顿, 鞭炮自然也泡了汤. 我第一次知道, 女孩可真是麻烦, 从我以后的经历来看, 我肯定没有记住这个社交第一定律.
几年以后, 那场轰轰烈烈的革命来了. 她的父亲这种”白专典型”首当其冲, 又加上赏识提拔他的人都成了反动学术权威, 这二股力量合起来, 哪里是他能够抵挡得了的. 一天早上, 他自杀了. 严格说来, 是失踪了. 就像小说里常写的那样, 他留下了手表和钱包, 从此再也没有人看见过他. 据寻找过亲人的人说, 那一段时间, 从江里捞起来的尸体, 有时超过一百. 他身上并无任何证件, 那时各种机构都不能正常运转, 小雪的母亲吓得根本不敢出门, 也没有人帮他们. 所有这些加起来, 我想她父亲多半作为一具无名男尸, 不知埋葬在哪个荒野角落里.
大慨是在七四年, 我下放在农村, 母亲则下放到了干校. 那时文革已露出了败象, 管得不如以前严, 我找了个由头, 请了假, 去干校看母亲. 不知是因为户外活动还是见到了我, 母亲气色好极了, 见我面就滔滔不绝, 谈她种的南瓜, 她喂的猪已经认识她了, 大慨经过那个革命, 她感到和猪相处比人要容易多了, 我绝少看见她这样高兴.
一天晚饭, 我准时在食堂等母亲. 可半天不见她来. 我只好去找. 看见她正在跟一个人讲话, 那人不停地哭泣, 母亲一边拿手绢帮那女人擦眼泪, 一边拍着她的背安慰她. 母亲看见我, 跟我做了一个手势要我先吃饭, 不要再等. 我等到母亲后, 好奇地问:
“那是谁? 哭得这样厉害.”
“你怎么连她都认不出来了? 是小雪的妈妈呀!”
“小雪的母亲? 她应该比你年轻至少二十岁, 怎么看着和你差不多了.”
“唉, 她的命可真苦.”
“小雪也在这里吗? 我怎么没有看见?”
“不在, 她现在跟着她的叔叔.”
“她叔叔? 不是在东北吗? 她不要我这个小叔叔了?”
“你脸皮厚, 还好意思说. 她叔叔从吉大调到我们学校了.”
“她哭什么?”
“省委干校不是靠着我们干校吗, 有人跟她介绍了一个老干部. 那老干部现在解放了, 马上要回城, 要个准信.”
“那不是挺好吗, 哭个什么.”
“她说怕人家的闲话, 我看她主要怕子女不理解. 小雪现在不怎么理她.”
“那找你有什么用, 你什么时候活学活用到能够做别人的思想工作了? 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要这样刻薄好不好, 她信任我, 想找个人说说心里话.”
几年后, 那场革命终于结束了. 我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小雪, 才知道她原来就住在我家不远的地方, 依旧在她叔叔家. 跟我一样, 她正在准备高考. 虽然她考文, 我考理, 但语文和政治是公共的. 她刚刚从学校出来, 政治比我强许多. 政治我不懂的, 总去问她, 一来二往, 就熟了起来.
一天吃饭时. 母亲对我说到:
“我今天碰到了小雪的母亲.”
“是嘛, 她还在上班?”
“凭什么不上班, 她还没到退休年龄呢, 我退了休现在还把我抓回去了.”
“她怎么能跟你比. 不过车来车往, 她的工资怕还不够付汽油钱呢.”
“现在车不开到大门口了, 人家要注意影响.”
“她还在资料室吗?”
“不在资料室, 她还能干什么?”
“妈, 怎么这样说, 好歹她也是大学毕业.”
“大学毕业, 那是什么大学. 解放前上海的女子大学, 交际舞都算成绩, 她们学的无非是怎样能嫁个好男人, 好像女人的价值就是讨男人的喜欢. 有钱人家的小姐那一套.”
女人的价值固然不是讨男人的喜欢, 但难道是非得跟男人战斗. 我不由地说:
“妈, 你好像也不是什么穷人家的小姐.”
“我不是, 不是什么, 我辛辛苦苦把你们带大, 早成劳动的老妈子了.”
这又有点问题, 我们小时候都是保姆带的. 我忍不住地提醒母亲:
“小雪和她的弟弟可也是她的妈妈亲手带的.”
这下子好了, 触及到母亲的痛处, 她立刻瞪着眼睛对我喝道:
“你今天怎么哪, 怎么老帮着别人跟你妈妈作对!”
我立刻撤退, 说:
“你不是跟她挺好, 她不是信任你吗? 这是怎么了?”
“信任我, 说得挺好, 无非是想利用我.”
“利用你, 你有什么好利用的? 你又没有一官半职, 况且还退休了.”
“想要我帮她说说吗, 你妈妈的话还是有些人听的, 尽管你不听. 尽说假话, 哭哭啼啼好像挺可怜, 是她主动找的人家, 跟我说她没有拿定主意, 实际上早就策划好了, 她那种人哪里离得开男人.”
“妈, 你不是最反对三从四德吗, 她一个人带二个孩子也够苦的了, 找个依靠又有什么错. 你怎么变得这样…..”
母亲又狠狠地瞪了过来. 我赶紧把 “刻薄”二个字咽了回去, 我那时已过了叛逆的年龄, 知道惹母亲生气可不是什么成熟. 母亲见我没有说出那二个字, 也松了一口气, 说:
“我从不反对她再结婚. 我当然知道她不是一个有主见的能干人, 唉, 她经历的事太少, 哪能跟我比啊. 不过她不应该装着尊重我来骗我.”
对了, 这是关键. 母亲已开始老了, 对别人尊不尊重她极为敏感, 我只好又劝她:
“妈妈, 她事先告诉你, 这本来就是尊重你. 她能怎么说, 难道说我已想好了, 你愿怎么想就怎么想, 我不在乎. 她当然要说, 我想要这样, 你看好不好.”
“该怎么说就怎么说, 难道非得骗人?”
“妈, 就像你说得那样, 她不是一个很有社会经验的人, 哪能跟你比呢, 难免做事不那么恰当.”
“你今天是有点不对头, 怎么尽跟你妈妈唱反调.”
她停了一会, 接着用我小时候她接到老师告状信的目光看着我, 说:
“听说你经常去找小雪?”
哦…哦. 这就对了. 母亲是一个极洒脱的人, 除了我们以外, 别人惹她生气, 她过后就不再会提起, 用她的话来说, 他(她)算什么? 我才不会把这放在心上呢! 今天她主动提起小雪的母亲, 原来是为了这个. 我太熟悉这种目光了, 意思就是. 我什么都知道, 不要狡辩, 更别隐瞒. 可我不是小时候了, 我平静地回答:
“是啊.”
“为什么?”
“我要问她一些政治问题.”
“我不是跟钟教授说好了, 你有问题可以问他.”
“快别提那个钟教授, 他为了跟我打好基础, 准备从第一卷讲起. 我可不敢再去找他.”
“她刚刚高中毕业, 就什么都知道?”
“妈妈, 您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我就不能找她.”
“当然可以, 但不要自己骗自己.”
她稍微停顿了一会, 接着说:
“你这个年龄, 和女孩子交往是正常的. 但现在是什么时候, 高考就剩下十几天了, 可不能分心哪.”
“您完了没有?”
“还没有呢. 本来只想讲到这里, 但你这个态度, 我恐怕不得不把话讲完. 几天前我碰到了小雪, 跟她聊了一会.”
“我怎么不知道.”
母亲没接茬, 接着说:
“她的个性跟她父亲一个样, 顶真又倔强, 又加上了女孩子的敏感. 她父亲就是当年不肯揭发他的导师, 才被整得死去活来, 别人可都比他灵活.”
母亲停了好一会, 好像在考虑如何措词, 终于说:
“她母亲从小娇生惯养, 又不经事. 如果他父亲不跟他母亲结婚, 结局也许会……”
“妈, 你太过分了吧, 又不是她妈妈把他爸爸打成反革命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仅仅是说, 在那种时候, 身边人拉一把和推一把结果也许会很大的不同. 我有时想想周围的人和事, 还真是这么个理, 他父亲可不能算整得最惨的.”
“就算她母亲不好, 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人的性格在很大程度上是遗传的, 母亲对……”
“妈, 你说的太邪乎了, 哪会这样呢.”
“你妈可是学这个的, 遗传对人的影响比你想的要大得多.”
“哪会还来文化大革命.”
“那有谁说得准, 而且人一生哪能总是顺顺当当, 找爱人总应该找个能同甘共苦的.”
“你凭什么就知道她就不能同甘共苦.”
“我当然不知道, 不事到临头, 谁能知道, 可那时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
她停了停. 继续说:
“我活了这么大的年纪, 这种小姑娘我第一次见到, 跟她谈了一个小时, 她居然一句都没有提到她母亲, 好像没这人似的. 她母亲现在住的小洋楼听说有十几个房间, 她死活不肯搬进去, 非要挤在她叔叔这里, 好像存心要她母亲难堪. 没有人敢跟她母亲提这事, 一提她母亲就要泪汪汪拉着讲半天, 像祥林嫂似的. 千不好万不对那也是她妈妈呀, 她母亲对她可是没话说, 她做事也…..”
“妈妈, 你也这么说! 这对她太不公平, 怎么没人替她想一想.”
母亲没有直接接话, 等了等., 说:
“也真是难为她了, 唉, 莫大的一个世界, 也只有她还记着她父亲了. 我对她毫无偏见, 见到她就想到她父亲,她父亲要是能熬过那一阵子现在该多好, 心中一阵阵发痛,有时真想把她搂在怀里.”
“妈, 你到底要说什么? 东一下, 西一下, 我都给你搞糊涂了.”
“是啊, 是啊, 妈妈老了, 有些事自己也想不清楚了. 别人的事我操不了心, 我想的是你. 这姑娘幼年时受到的心理创伤太大了, 恐怕要跟随她一辈子, 你有心理准备吗? 你, 你应付得了吗? 我的孩子里, 你心肠最软, 又从小就缺乏耐性, 万一陷进去, 可怎么出来呀.”
我突然感到心灰意冷, 继而产生恨意, 就是不知该恨谁, 恨母亲, 恨自己, 还是恨这个世界. 我低着头, 一动不动, 吃了一半的饭菜再也不想碰. 我知道母亲一直在看着我, 可我就是不想看她, 也不想说话. 母亲轻轻地走到我身后, 一只手放在我肩上, 另一只手摸着我的头, 她很少这样, 因为她知道我不喜欢, 可今天我好像连推开她手的心情都没有了. 她慢慢, 却是一字一句地对我说:
“飞儿呀飞儿, 妈妈绝不会去干涉你的婚姻, 你不管跟谁好了, 妈妈都喜欢, 妈妈相信你的眼光. 就是现在你要跟她好, 妈妈也不会反对, 妈妈本来就喜欢她, 况且你那个脾气, 我反对有用吗? 但我看到的事, 如果不说, 你将来受苦, 妈妈会后悔一辈子. 妈妈有时也不知怎么办, 不说吗, 没尽到母亲的责任, 说了吗, 扫了你的兴, 也许还会让你把婚姻看得灰暗. 我真不知如何平衡, 妈妈有时真的不知道怎么做. 来, 来, 高兴点, 抬起头来, 等考完了再说, 好不好?” 她用双手摇着我的头.
她那会不知怎么做, 这一步步她都是事先想好了的. 她知道我心软, 知道我不可能去恨她, 也知道她总有办法让我听她的. 我只能无可奈何地说:
“妈, 你的话我知道了, 你放心吧.”
“放心? 等我闭眼后, 自然会放心. 不过她出落得真漂亮, 比她母亲年轻时还要漂亮, 却又这么命苦, 可真让人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