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家后门开出来,经过一小段路,有一个红绿灯。人们总停下来等红灯。绿灯一亮,等待的车辆便迫不及待地奔向它们的方向,或左转,或右转。
左转上三号公路,右转还是上三号公路。三号公路贯穿悉尼历史悠久,一端连着房价一路攀升的北悉尼,一边也穿过迟缓下跌的西部。
左转或右转,通向不同的目的地。
最近的半年多,我一直走右转道。在此的前一年,走的是左转道。今天早上出门时,或许是天气太好。凉爽的清晨,加上不错的心情,神游太空的我,一不留神就转错了道。
上了左转道,还没有发现错误。开了近两分钟,才恍然惊觉走错了道。一年前的路,通向旧公司,而那公司早已易主了。急忙拐进小路,来个三点调头,再转回原来的方向,方才安心下来。
忽然让我想起一个人。前十年曾经很辉煌,后十年却趋于平淡,一如左转右转中的错道。
十年前的他是协和医院的头牌医师,预约做手术的人能排到好几个月后,同时还兼任着医科大的研究生导师。学术界中前呼后拥的权威,手术台上游刃有余的气势,还有由此派生的物质上的种种好处,曾经让他活得很安逸。
一次偶然的出国进修机会,让他开了眼界。西方社会的灯红酒绿,自由世界的民主平等,让早已对尔虞我诈环境疲惫的他豁然开朗。他曾厌倦于学术评级中的滥竽充数,厌倦身边同事对自己位置长久以来的虎视眈眈,也厌倦于妻子和丈母娘对他升职前后截然不同的嘴脸。
原来生活是可以这样简单而又不同的。他决心对自己的人生重新洗牌,冒着开除公职的危险留下来。他以为,凭着自己在医学上的成就,多年的临床及手术经验,国内外发表的论文,怎么也可以在异国混下去。
没曾想,他是错了。
且不说英语连三岁小孩都不如,根本无法和患者交流。他的所有学历,职称,论文在这里等同一张废纸,完全不被认可。如果想要行医,可以,重新考医生执照吧。在他来看,那比登天还难。
行医不行,做其他总可以吧。他自信满满的,凭自己以往的经验,到哪里不是雇主趋之若羁的对象?
然而他又错了。
四十多岁的年纪,无法交流的语言,不被认可的学历。肩不能抬,手不能提。文不了,武更不是他的长项。
妻子和他离婚了,孩子也没判给他。连自己生活都无法保障的他,又怎能指望担起其他的责任。他孤身一人飘零在外,好似急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随时会被吞噬。一时间,他失去了人生的方向。
他也想过回头。无奈世事多变,以前的位置早被人取代,连公职也没有了。打电话给相熟的老领导,老朋友,低声下气求人帮忙。凭多年的交情,相信他们总能拉自己一把。可总是听到一副打着哈哈的官腔。不是说,“现在不好办呐,要集体开会研究,一个人作不了主……”就是”没有编制了,不让外聘呀,难办……”多打几次,他就死了心。人走茶凉的道理,他不是不懂。放在自己身上,又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感觉分外让人心寒。
还是偶然的机会,附近一家老人院招护工。他屈尊去应聘了。以前总想,“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所以很累。现在想开了,干嘛老和自己过不去。这里没有人知道你曾是谁,也没有人在乎你会是谁。不管怎样,生活还是要继续的。
他被录用了。
随后认识了老乔治。老乔治八十多岁,住在老人院旁边的一栋大房子里。老乔治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分别是律师,医生和会计师。孩子们早已独立生活,不和老乔治一起住。老人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他的大屋里,唯一全家团聚的时候是每年圣诞。那时候,远在美国的儿子和女儿会举家飞回来,屋里充满了欢声笑语,老人一年中最开心的也就那几天。不过那是五年前了,自从老人得了老年痴呆病后,例年的团聚就取消了。在孩子们看来,与其陪着一个人事不清的老父亲,不如去欧洲度假来得开心。
孩子们也不能说不孝顺。他们对父亲还是挺关心的,可实在是太忙。和他们动辄身家上亿的委托人,病人,客户相比,父亲在他们心里就显得有点那么微不足道。而给父亲的孝顺支票是从不会忘记的,以前每年的聚会他们再忙也会安排回家。在他们看来,他们已经很尽力了。作为中年精英中的他们,面对家庭事业的压力,其实也是挺累的。
细心的女儿发现了常和父亲聊天的他,也知道他就在附近的老人院工作。经过她的提议,征得父亲的同意。老乔治的儿女们约见了他,他们知道,日益衰老的夫亲是需要一个人来照顾的。既然父亲不愿意去老人院,他们所能做的就是帮他找一个好的陪伴。他们开出了不错的薪水,条件是他必须搬来和老人住一起。他没有犹豫地同意了。反正自己也是一个人,住哪里都无所谓了。
和老乔治住的前五年,老人家还是很清醒的,只是身体不好。闲暇的时候,会和他聊起以前英国的老牧场。翻出发黄的相册,述说着妻子在世时儿孙满堂的快乐。相片里的妻年轻美丽,倚在窗前恬静地微笑,捧着相片的手却已抖抖索索满布老年斑。回忆中的老人总是幸福而又伤感的。每当这时,他就有点些微的难过。联想着自己,也不比老人好到哪里去,都是一样的寂寞。
身在异乡的他,对老人多了一分相依为命的怜惜,护理也分外的伤心。老人虽老,但并不糊涂。体会到他那份工资以外的善良,老人也被感动了。有一次,老人和他说,你对我比我孩子还好,将来我死了,这房子就留给你。他当作老人一时说笑,并没放在心上。更何况,这话老人以后再没有说过。
不久,老人就得了老年痴呆,从此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时是牧场里骑马的帅气男孩,一时是婚礼上心爱女孩眼中的王子,一时是陪伴孩子们嬉戏的幸福父亲。老人的回忆里,就是没有现在的年老无助,体弱多病的自己。也许是潜意识里,老人在拒绝着衰老。
老乔治的病缓慢而又惊人地发展着。渐渐连身边生活了十年的他也不认识了,渐渐地失去了语言能力,渐渐……一天早上,他发现了躺在床上,已经停止呼吸的老人。
葬礼结束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间还是收拾行李。老乔治不在了,自己也得走了,下一站又该去哪里啊?从搬进来的第一天,他就预料到有这么一天。他早有心理准备了,却没预料到这一准备就准备了十年。等这天真的到来时,他还是觉得措手不及的突然。
大儿子,也就是做律师的那个,敲门进来,说你不用走了,这就是你家。
他很疑惑,这不合适吧。你们父亲去世了,我再住就没有必要了。人家又说了,看来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这房子是你的了。七年前,我父亲立了遗嘱,把这栋房子和他名下的现有存款都留给了你。遗嘱至今未曾更改。
他震惊了,英文越发不利落。这,这,这这么可以呢,他是你们的父亲…..言下之意,怎能把遗产留给我这个外人.。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律师善意地笑了,遗嘱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也都没有异议。在我们看来,你多年来对父亲的不离不弃,远远超过这房子的价值。他是说,YOU ARE DESERVED TO HAVE IT.
现在他住在老乔治留给他的大房子里,享用着老人的善良。老人名下的存款,足以让他不用工作也衣食无忧。生活是多么戏剧化,有时候他会想。
他很想念老乔治。幸福而伤感的眼神,发黄的旧相片,共渡的十年时光。与此相比,以前的种种辉煌,成功或是磨难,辛酸都不值一提。
向左转,向右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生。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他仍不知道自己会怎样走。怎样走,也未必都是错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