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前忙着考试，每天秉烛夜读，背书到五更，最后勉强过关，总算没有刚入学就在成绩单上弄出个“开门黑”。过节之后，虽然公司放了假，可自己工作上的事欠帐太多，只好自觉的把这几天难得的休息又贡献给了资本家，一直忙到除夕夜才算告一段落，往年例行的给亲朋好友打电话祝贺节日也在今年免俗了。
新年刚过，本想为年末的失礼补补课，向几个比较接近的朋友问候一下，却突然接到老康的电话，告诉我他要“海归”了，这边的工作已经辞去，一月中旬就回国。震惊之余，不仅发出一声感叹：身边又少了一个多年的好友。
老康是我读书时的同学，严格说起来，他虽然比我大好几岁，但还算是我的学弟，因为他比我晚一个学期入学。
第一次见他是被中国学生会抓差到机场接人。那天我算准时间，比飞机着陆晚20分钟到了机场。没想到那天的飞机早降落了十几分钟，我们那个 Regional 机场旅客又不多，大家基本上都取了行李走光了，大厅里没有几个人，所以一进去就看到了在坐椅上焦急不安，东张西望的老康。他有大约三十多岁，穿着一身不太合体的西服，打着领带，中等个子，戴着一份眼镜。我心里一边想着：“怎么来了个这么老的？”一边走近前去，不太好意思地问道：您是康。。。老师吗？对不起我来晚了。老康见了我就如同天降救兵一般，如释重负，激动万分。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连连称谢，紧接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请我抽。我赶快对他说：谢谢，我不抽烟。可是老康似乎觉得我是客气，拼命的要我抽，甚至强把烟塞到我手里，又拿出了打火机要替我点上。我只好再对他说了一遍，我真的是不抽烟。这样老康才把烟收了回去，我们两个人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在回学校的路上，老康告诉我，他是北京某个名牌大学恢复高考后的第二届(78级)学生，然后又上了两年的研究生，毕业后在一个部级的研究所里工作了多年，觉得国内的条件，水平限制了他的发展，所以想出来深造，寻找更适合自己的空间。听了这番话，我不禁调侃的对他说，你真是怀有鹏程万里之志呀，今后的前途一定是不可“线”量。
第二天，应老康之求，陪他到外国学生办公室去办报到手续，听着他对着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把自己的I-20 FORM 说成I er-ling FORM，差一点当场笑出来，更在心里对老康的印象减了几分，觉得他不拘小节，不注意形象，英语也不好，说话还有些狂妄。
由于都是中国人，都在同一个系，又有一门课是在一起修，所以开学以后和老康的接触就多了起来，慢慢地对老康的印象也有了改变。他在学术上的确是有水平，基础知识扎实，而且有好几年的工作经验，所以对专业领域比较熟悉，很多问题都理解得比较深，看法独特。更重要的是，老康虽然是大大咧咧，不拘小节，衣着方面也不注意，外衣的扣子扣错，裤子的拉链忘记拉，衬衫的领子一个在毛衣里面，一个在外面是常有的事。可是他为人非常的真诚，热心，帮助别人总是尽心尽力，从无保留，很快就成了最受大家欢迎的人。经常可以在图书馆，实验室里看到几个同学围在老康身边，向他请教问题，而老康也总是不厌其烦地耐心为别人解答，答不出来的就去查资料，找答案。这些事情花费了他不少的时间，而老康却从未拒绝过，后来我自己的毕业论文，从作实验到后来的数据整理，公式推导也都是在他的大力帮助下完成的。。
不久，老康的太太和儿子也来了美国，精明能干的康嫂是个四川妹子，作得一手好菜，从此老康那个小小的宿舍就成了我们周末的去处，而星期六上午去大采购，星期六晚上准备一桌丰富的晚餐也成了老康例行的任务。那时我们这几个去老康家蹭饭的同学都比较年轻，不太懂事。所以常常是去白吃白喝，吃完后一推饭碗就接着聊天看电视，留下一桌的剩菜，碗筷由康嫂去收拾，打扫，而老康夫妇却从无怨言，久而久之，似乎就成了无形的规定，周六晚上一定是在老康家吃饭，如果哪次因为有事没去，反而是觉得有些不习惯了。不仅如此，还常有一些同学是不请自来，快到吃饭的时候突然出现了，老康也总是热情招待。
由于在国内时花钱上过驾校，所以老康来了不久就考上了驾照，然后又买了一辆体型庞大的老Dodge。于是老康又多了一个新的任务：教新同学开车。那时我住在学生宿舍，有好几次在周末的一大早，就看到老康的车已经来到了楼下，不用说，是接学车的同学去练车的。有时学车的同学周末贪睡，老康还要在楼下打电话叫，然后再等。我曾经半开玩笑半当真的对老康说：“你花时间，尽义务教他们开车，反而好象是在求他们学车似的了。幸亏我的车是手排档的，没人愿意学，否则就麻烦了。我可不做不到你那样既热心又耐心，不定会得罪多少人了”。老康只是淡淡的一笑，“大家出来读书，谁都不容易，能帮一些就帮一些吧”。
两年的学习一晃就过去了，硕士毕业后，我要到东海岸来读博士，而老康则已经是在修了一年的课后就顺利地进入了PhD program，留在那里继续读了。离开麦迪森的前一天晚上，我已经退了宿舍，就住到了老康家里，由于第二天一早要开车上路，我早早的就在老康儿子的房间里睡下了。早上老康把我叫醒，早饭早已准备好了。他一边千嘱咐万嘱咐地告诉我，长途开车要小心，又拿出一个塑料盒，对我说，知道你喜欢吃茶叶蛋，这个带在路上，饿了就吃几个。我知道这是昨天夜里康嫂打工回来后特地为我煮的，心里不禁一阵的感动。
和老康分手后一直保持着联系。我们都已经完成了学业，然而走过的路却不尽相同。我毕业后很快找到了工作，这些年来虽然没有什么辉煌显赫，倒也算是风平浪静。而老康从毕业后，就一直走得比较坎坷。由于经济不景气，我们这个专业的就业范围又比较窄，所以老康一直没能找到工作，只能一个一个博士后的做下去，一个学校一个学校的换过来，但总是没有能寻到一个永久性的教职，也没能够找到企业界的工作。但更主要的原因是：他的心思根本没在找工作上。
这些来春去春回，花开花落，可是老康当年的那股豪情壮志始终未减，他一心想要有自己的发明，要在专业上干出一番大事业来。多年来他一直在专心研究一种新的技术，不断地进行研究，实验。既有利用他在学校作博士后的工作之便，也有时是自己花钱都外面作实验，测试。他的研究还真的取得了一些满意的结果，而且还申请了两项专利。
有了专利之后，就是要进行推广，找愿意买，愿意用的厂家了。在这方面，老康的进展并不顺利。曾经有过一些公司，学校对他的专利感兴趣，老康还跑过很多一些地方，有时甚至是自费前去展示，推广他的专利，但最后都是不了了之，没有实际的结果。我在开专业会议时，和同行交流时，甚至是到别的公司参观时，也曾多次为他的专利作宣传，为他搭桥牵线，也是无一次成功。
我一直在帮老康留意工作的机会，也曾经有机会介绍他到我们公司里来，可那时老康正沉浸于他自己的研究发明，对这个工作机会根本不感兴趣，所以就放弃了。从九一一之后，航空业受到重挫，航空工业也自然受到波及。我们公司的裁员，停产，部门合并一波接一波，好几个已经耗资几百万元的项目说停就停，说撤就撤，身边的同事也走掉好几个，甚至包括从博士一毕业就来公司，已经在这里干了二十几年的研究人员，这样当然也就再没有机会帮老康来我们这里了。好在有化学专业背景的康嫂后来也修了一个学位，而且顺利的找到了工作，老康家的生活虽然不算富裕，但至少还是衣食无忧。
我虽然曾利用手里的一点点小权力在公司里替老康安排过几次实验，但只是知道一些后期的结果，而对他专利的详细内容也不十分不清楚。四年前，老康一家随着康嫂的工作变动搬到了DC，这样离我就近了很多，每次去那里出差，开会时，我都会去看看他，也有了机会仔细地研究他的专利的关键部分。了解之后，不仅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的专利技术的核心是在制造工艺上的改变，而且还涉及到设备的更换和升级。以我自己在工业界工作这几年的经验，我知道这对于绝大多数的企业来说，是根本不可能的，很少有人会为了这样一个仅在实验室里初步实验成功的技术来改变自己现有的，成型的工艺，去投资新的设备，尤其是在我们这个大多数产品是用于军事，航空工业的领域。所以说，老康的专利能卖出去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他似乎是走进了一条死胡同。
说出真相有时是残酷的，但我还是委婉地对老康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劝他还是把主要精力转移到找工作上来。这样的话老康是听不进去的，他一直认为自己的专利是最好的，目前没有人用只不过是宣传的不够，而且没有权威的人士为其背书。我的劝告如同一阵轻风从他耳边飘过，他依然是我行我素，继续地为他那个水中月，镜中花似的梦想而付出着自己的全部精力，花费着自己那份不丰富的收入，消耗着自己那已经不年轻的生命。
时光一天天的流逝，老康的专利始终没有买家。由于他一直没有正式的工作，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是康嫂的收入，所以他们一直也没有买房子，就是住在租的Apartment里，家里只有两部旧的Toyota，都是买的二手车。华人朋友聚会时津津乐道的话题，如股票，基金，房地产等等，都和老康无缘，因为他无瑕，更无钱去顾及这些。好在老康的身后有一个贤惠，一直在支持他的康嫂，还有一个聪明，懂事的儿子。他儿子去年进入了著名的Georgetown 大学，朝着自己当外交官的梦想迈出了第一步。
去年感恩节前和老康通电话时，他告诉我国内有一个民办企业对专利感兴趣，打算和他合作。我听后并没有怎么在意，因为以前类似的消息太多了，美国的，加拿大的，国内的都有，最后都是不了了之。没想到，这次似乎是真的了，而且进展的这么快，才不到两个月，老康就要海归了。
当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了的时候，一方面为老康高兴，一方面又在心底涌起了几分惆怅。我突然领悟道，自己对老康有一种感情上的依赖。这些年来，有了成绩进步，总是要到老康那里去报喜，炫耀，也总能听到他的褒奖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遇到困难挫折，也总是要向老康去倾诉，从他那里得到些安慰，指点，让自己的心里得到一些平衡。而今天他却要走得这么远，我真的是有千般的不舍。
虽然对前景还是半信半疑，我还是期盼着能早日听到老康成功的消息。由于繁忙的工作和沉重的学业，我不能南下华府为他送行了，只能在此再对他说几句算不上离别赠言的不咸不谈的话：
相识十几年了，一直把你当作我的兄长和挚友，我欣赏你的才华，佩服你的学识，更尊重你的执着。
此去前程无坦途，创业的道路上一定是荆棘密布，困难重重，年近五十的你也已经不再年轻，然而，既然这是朝着你想去的那个方向，你就义无反顾的走下去吧。
别说“西出阳关无故人”，在前行的路上，你并不孤独，你身后有一直支持着你的家人，有一直关注着你的朋友，更重要的是，你是追梦远行，你的信念，你的坚持会一直陪伴着你，直到你的成功。
随着田震那深情而又有些伤感的歌声，我一个人在这边为你送上一杯离别的酒，期待着不远的将来，我们再在一起，为了你的成功，唱一首重逢的歌，干上千杯万盏庆功的酒。
老康：祝你一路走好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