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故事(逃难)

母亲的故事(逃难)
记得在上大学时, 母亲拉我一起出去旅游. 我当然不会推辞, 用今天的话来说, 有人出钱, 不去白不去. 我们去的是枝柳线, 那时才刚刚开通. 这条铁路南北走向, 从湖北的枝江到广西的柳州, 有很大一部分在湖南和贵州交界的崇山峻岭间穿行, 大名鼎鼎的张家界就在它旁边. 它恐怕有一半是桥梁和隧道, 其壮观和艰难我认为只有成昆线能比, 成昆线的山更大而雄伟, 而它的地质结构更破碎而险俊, 宝成线和鹰厦线都不及它们.
我们去那里是因为母亲年轻时在哪一带做过短时间的战地看护, 她认为那里风景极好, 又有一点旧地重游的意思. 一提到抗战, 我往往想到的就是太行山和地道战, 可从母亲那里和一些历史书里, 我才知道抗战时这里曾有过残酷的拉锯战.
我记得那时这条铁路才通车还在试运行, 逢站必停, 晃晃悠悠, 人也不多. 上车不久, 我就睡着了, 等我醒来, 已见一轮明月随火车在山中穿行. 见我起身, 母亲放下书, 对我说:
“真可惜, 你睡着了, 我不忍心把你叫醒. 刚才火车经过了一个非常美丽的小山村, 在铁路下面很远的地方. 青翠的山峰, 灿烂的晚霞, 炊烟缭绕, 还有母亲叫小孩回家吃饭的喊声, 住在这里可太美了.”
我边拿地图, 边笑话她到:
“这又加了你的想象, 怎么可能听到人的声音.”
“你不相信算了.”
“在哪里?”
“大约二个小时前.”
“具体在哪里? 湖北还是湖南?”
“我不知道.”
“那你看的什么风景, 连哪里都不知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个小山村美就是美, 与在哪里又有什么关系? 难道它在湖南就是美在湖北就不美?”
她不管我的窘态, 接着说:
“不过你说这话可真像男人啊!” 笑容里带着调侃.
我赶紧把话岔开, 跟她开心道:
“你过去在这一带做看护的时候肯定很有意思吧? 你那时年轻又漂亮, 穿着雪白的衣裳, 周围都是敬仰的目光. 跟电影里一个样.”
“电影就是跟真实不一样人们才喜爱. 哪有什么雪白的衣裳, 敬仰的目光. 我半个月没有洗澡, 满身臭气, 要护理十几个病人, 一天睡不了几个小时, 总是晕乎乎的, 憔悴得像老太婆. 送到我们那个医院来的, 都是重伤员, 在跟死亡在搏斗, 往往什么目光都没有, 好一点就转走空出床位好安排更重的伤员. 我就像做了一场长长的恶梦, 我根本就不太愿意去回想.”
“你看伤兵死过吗?’
“每天都有. 缺医少药, 医生护士都不足, 有一天我的病人死了快一半, 其中有一个是我的小同乡, 才十五岁, 我在他的兜里发现一封给父母亲的信, 我捏着这封信, 哭得昏天黑地, 护士长一边给我擦眼泪, 一边说, 哭了就好, 哭了就好, 不然人要疯掉的.”
“你把信送了吗?”
“抗战胜利后, 我叫你爸爸送的, 我受不了这个. 小时候我在教会学校上学, 有一个医生嬷嬷对我们真好, 我就想长大做个医生. 可到了考大学时, 想: 要我跟别人说, 你要死了或者你的儿子死了, 我实在做不来这个, 还是算了吧.”

母亲生性乐观, 总是不愿意回忆不愉快经历. 母亲最不愿意谈的, 是在抗战初期的逃难. 那时父亲在民生公司工作, 用今天的话说, 他们关系确定了, 等母亲毕业后就结婚. 但日军参谋本部安排好像不一样, 于是事情就被搅得一塌糊涂…….
那一年母亲正在杭州上学, 突然日本人打来了, 学校要搬到贵州去, 学生们先要乘船入川. 第一天还是很好玩的, 船上一下子挤上几百个年轻学生, 你可以想象那是一个什么情景, 他们笑啊, 闹啊, 好像是去旅游, 比那还要热闹, 旅游的人可没有这么多. 跟船上有些难民不一样, 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战争, 从书上和电影里他们学到, 战争不就是增加谈恋爱的机会或者能显示他们的勇敢吗?
这条船密密麻麻挤满了逃难的人. 床位不够, 有一部分人只能睡地上, 那有什么关系, 至少能睡在屋里, 比那些睡在甲板上的人强多了. 食物虽然也不够, 但有些学生还是把吃的东西给逃难的孩子, 这些人根本没人管, 有的人几天没吃什么了, 能挤上这条船, 就够幸运了.
总能看到日本飞机, 好像飞来飞去也没做什么. 开始母亲他们还紧张, 但想到这不过是一条难民船, 不是什么军事目标, 也就放心了. 到了第二天下午, 日军终于决定对这条毫无武装, 塞满难民的船做点什么了.
前一部分母亲记得倒是清清楚楚, 她正躺在床上看书, 有几个同学正在闲聊. 突然船开始晃动, 外面大呼小叫, 乱成一团. 一个男生打开舱门对她们喊道: 日机在轰炸, 赶快跑! 从打开的舱门, 母亲看到船正在往岸上靠, 一些人不知是害怕跳入江中, 还是被人挤到了水里. 她们几个女生根本就没有办法挤出门去.
突然看到飞机巨大的身影从头顶掠过, 伴随着机器的轰鸣和嗒嗒的机枪声. 人更像炸了锅, 大人在喊, 小孩在哭. 母亲好不容易挤进了过道, 蜂拥的人流一下子就使她失去了控制, 她跌跌撞撞被人流挤得东倒西歪, 脚下不时被软绵绵的东西绊到, 不知是人还是行李. 好不容易挤到了上岸的跳板边, 顷刻就被挤了下去, 掉进了遄急的江中, 而她并不会游泳.
以后母亲的记忆就零零碎碎缺失了许多, 父亲听人说了一些, 加上我的想象补充, 事情大慨是这样: 母亲那时是长发, 在江水中挣扎时被人抓住头发从水中提起, 等母亲抓住船边的一个什么东西后, 那好心人就匆忙逃命去了, 不知究竟是谁救了母亲, 也许那人上岸后就被日机的机枪打倒了? 没人知道.
母亲大慨在水中呆了十分钟, 日机离去后, 才被船上的水手拉起来. 当母亲一个人跌迭撞撞走回自己房间时, 迎面遇见了正在检查船只受损情况的大副. 原来这是一条民生公司的船, 母亲几个月前就是乘的这条船到学校, 父亲与这个大副很熟, 特地委托他照顾母亲, 他一眼就认出了母亲, 大吃一惊, 母亲一见熟人, 再也支持不住昏了过去.
惊吓加上受凉, 母亲大病一场. 这个大副对母亲极好, 他让出房间给母亲, 找来医生护士照顾母亲, 船到重庆后, 母亲还未痊愈, 他又让人直接把母亲送到自己家里, 让他太太照顾. 母亲说这大副人极好, 办事细密周到, 就是不苟言笑有点少年老成, 可能是因为年少而位重,不敢对下属嬉笑, 对部下对自己要求都极严, 只有当谈到自己的儿女时, 才会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母亲原想病一好就走, 可父亲只是叫人带信, 人却不见. 这由不得他, 那时是民生公司最忙的年月, 中国军队败得太快, 无数人员和物资等着船运入川, 父亲忙得觉都没有时间睡, 别的无从谈起. 大副的太太又死拉着母亲作伴, 结果母亲在大副家一住就是几月.
一天傍晚, 父亲突然来了, 母亲虽有准备, 见面时还是吓了一跳, 父亲本来并不胖, 可现在完全变成了一付骨头架子, 松垮垮地顶着衣服, 浑身都透着疲惫. 母亲笑着对大副的太太说:
“你看看他那一付样子, 我们走到街上, 别人一定以为他是才是难民, 我现在倒是养得白白胖胖了.”
大副的太太笑着打了一声招呼, 赶紧到厨房做饭去了.
母亲说, 父亲一进屋, 她就发现他有心事, 眼睛不看人, 一笑不笑, 光是累不会累得连笑都不会了吧. 母亲让他坐下, 他才第一次望母亲笑了笑, 目光又转到了窗外, 依旧站着. 母亲心里有点怕怕的, 不由地问: “你出了什么事?”
“我….我能有什么事.”
母亲这下肯定他有事了, 父亲一紧张说话就有点结巴. 也许在这里不方便说? 就说:
“我住的地方你找好了吗? 学校不知什么时候开学, 我不能老住在别人家里.”
父亲点点头, 等了一下又说:
“你还得在….在这里住二, 三天.”
母亲一边站起身去开灯, 一边瞪了他一眼, 说:
“你这个人快把人急死了, 有什么事就赶紧说吗.”
父亲又看了母亲一眼, 这一眼立刻就把母亲的心看得一颤, 她猜出来八, 九分.
“大副他?”
“昨天下午你坐过那条的船遭遇日机轰炸, 沉…沉了.”
“人呢?” 母亲看着父亲。
父亲依旧望着窗外, 咽了一下口水, 咬咬嘴唇, 艰难地说:
“乘客死亡人数不好确定, 包括大副, 船员有七个失踪了. ”
“他在川江边长大的, 水性一定好, 也许找得到?”
父亲没吱声. 母亲想: 大副才刚刚三十出头, 这个年纪就能驾船走川江, 脚下可有一条金子铺得路啊! 突然她起了什么, 急切地说:
“他们要你…….? 哦, 哦! 你不能….”
父亲又望了一眼母亲, 满眼都是耗尽的无奈, 说:
“吃完饭, 我最后跟公司打个电话, 如果没有消息, 我就把嫂子带到公司去, 车现在就等在外面, 你得帮忙把孩子看着.”
“有希望吗?”
父亲摇摇头, 仍然不作声. 母亲眼光转向了大副的一双儿女, 大的正在她身边玩耍, 小的尚在襁褓中酣睡. 大的突然感到有水滴到头上, 抬脸一看, 这个阿姨的泪水成串的往下流, 吓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父亲没有告诉母亲真象, 真象要残酷得多. 那条船不是给日机炸沉的, 而是躲避日机轰炸时不慎触礁沉没的, 驾船的正是大副, 他已经连续三十个小时没有睡了, 因为船长年纪大, 已累病了. 大副本来已被船员们拉上了救生船, 快到岸时, 他突然反身跳进江里, 所以说别人还有希望, 他却是断然没有, 因为他自投寻死的.
母亲抱起孩子, 边哄孩子不哭, 边顺着父亲的目光看去. 只见窗外那棵白玉兰在蒙蒙细雨中, 被屋里的灯光照得楚楚动人, 硕大的花瓣看起来骇人的雪白雪白.

不知现在除了他们的后代, 还有没有人记得那个大副和遇难的船员? 他们并不是人们认为的那种英雄, 恐怕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做英雄, 有的可能甚至厌恶这个危险的工作, 为了养家糊口不得不干而已, 但就像我们知道的那样, 这个世界从来不是依靠好莱坞那种英雄拯救的.
七十年过去了, 这个世界改变得太多太多, 只有这条灰色的大江, 依旧在苍茫的暮色中, 无言而不尽, 浩荡奔流着, 也只有它才能阅尽沧桑而毫不动容!
沉船的地方已筑起了大坝, 江水也不如过去那样遄急, 不知他们的灵魂和尸骨现可安否?















猫姨 发表评论于
应该书写,中国的泰坦尼克号的船长
猫姨 发表评论于
应该书写,中国的泰坦尼克号的船长
texasredneck 发表评论于
回复鹈鹕的评论:
谢谢你喜欢我的文章,你能告诉我杜撰在哪里,行吗?
鹈鹕 发表评论于
杜撰太多,恋母情结严重。。。
不过还是喜欢看
ZhongZhong 发表评论于
生命有涯、天地无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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