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加州从来不下雨(165)
门打开的时候,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甜美的声音,款款地讲着广东话。我的眼光撞到岳洋的胸口,越过他的肩膀,张曼玉对表哥说,“有天你需要那个杯子的时候,就打一个电话给我,我会告诉你,放在什么地方。”
我们都沉默着,我仿佛看到,大得像面墙的屏幕上,刘德华坐上往大屿山的汽车,去找回他的阿娥,林忆莲唱“思海中的波涛滔滔不息飞跃起”。很久前,在半梦半醒间看到的画面,影星们岁月那头的微笑,简单如同一串鱼蛋的爱情,刀劈斧刻般印在脑海。
我轻轻地说,“嗨。”说完了,抬起头来,我的眼前漫起一片水雾,水雾的那一边,岳洋的眼睛像晨星一般闪烁。不知哪一家邻居的钟敲响了十二下。他伸过手,接住我手里的蛋糕,说,“进来。”
“谁给你钉的扣子?”站在略微昏暗的客厅里,我看着他衬衫上暗黄色的木头扣子,用白色的棉线交叉缝着,“原来的,是黑线,这一个-----”我指指那颗用褐色的线缝起来的扣子,“是这个颜色,而这颗呢-----是白的。而且,这么钉扣子,很容易掉的。”
“我自己,”他说,“我妈当年临走前,教会了我两件事情,一件是做米饭,一件是钉扣子,说假如以后没人给我做饭或者钉扣子,就自己干。当时我不懂什么意思,只记得她一边教我一边哭,把我的手指扎出了血,到头来,我还是没学会。”他望着我,眼睛亮晶晶的,慢慢地,里面也泛上一层水雾。
“你不是说要去西藏吗?”我问他。他久久没有回答我,突然说,“小安,给我抱抱。” 然后伸出手,紧紧抓住了我的肩膀。我不由自主地融进他身上熟悉而温柔的气息。
“小安,我妈死了。”我抬起头,一滴晶亮的水珠慢慢地从岳洋的眼睛里掉下来,顺着脸颊徐徐滚落,随后又是一颗。他用力地抿了抿嘴唇,脸色有些尴尬,他艰难地重复一遍,“我妈……死了。”
“你妈…… 死了?”我的脑子里轰然一响,眼前响起几个月前和岳洋的妈妈通电话的情景,她的声音在电话里细弱而温存,怎么也让我联想不到一个抛下六岁儿子远走他乡的女人。她说“高小姐,我会一辈子感谢你”,那句话打动了我,让我由衷想去做一个对她而言,比“高小姐”更加亲切的人。
我想有朝一日,叫她一声“妈妈”,是的,站在岳洋的身边叫她一声“妈妈”。现在,我终于体味到她那句话里面的悲凉。
“怎么会?”
“乳腺癌,”他的嘴唇贴在我的脸颊上,“我姨妈告诉我,她几年前就动过手术,这次又复发了。我妈以前一直不许姨妈和我说,怕…她怕我知道了,会更加嫌弃她。”他的脸色苍白。
我问他什么时候。“一个星期以前,”岳洋把我用力抱住,“她给我快递来一个大包裹,里面是-----”他停顿了很久,“里面是很多录音带,录的全是我的节目……”温热的液体缓缓滚落进我的领子,“很多次的节目,有些早得连我自己都忘了,她托人录好了寄到美国去…她在信里写,‘洋洋,你的声音很好听’ …等我收到,她已经死了,”他把头埋进我的头发里, “听说她死的时候很痛苦…身边没有一个人……”抽泣起来,声音里很痛苦,“不应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的……”
他抱着我,身体微微地颤动,我把手放在他圆溜溜的后脑勺上,轻轻地抚摸着,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他是我的儿子,而我的心里,骤然间生出一种力量,可以去保护他,不让他受伤害。
“姨妈给我打电话来,我第一句话就问,有多少遗产给我?”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她骂了我整整一个小时,我一句都没回,因为我一面听一面在哭,又不敢让她听见,到现在,姨妈一定还觉得我狼心狗肺,其实-----我根本不是那么想的,”他抬起眼睛,“小安,你明白我的感觉吗?”
我点点头,眼睛里积蓄已久的眼泪也尽情地奔涌而出。泪水滂沱的瀑布后面,我看见客厅的柜子上摆着一大束粉红色的康乃馨,在阴暗的一角,开放得美丽而无辜。
[待续]
林忆莲 “激情”--- 王家卫“旺角卡门”主题曲(翻唱Top Gun主题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