饱受摧残的银龙的太太是位“女强人”。她在公司说一不二,在家里颐指气使。争论没有结果,先生准备上床睡觉,她抄起剪刀,把先生的被子剪成了条条;先生翻出条旧毛毯勉强合上眼,“哗”,一盆凉水浇得他透心凉。她自己能力高强,也要求别人做事和她一样完美。如果做不到,就恶语相加,甚至打911。
为银龙叹气的同时,我在这位女士的身上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确切地说,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我是个急性子的人,有点爱表现自己。我的第一个男朋友是个懦弱的人,事事让着我,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大多数时间他都把空气留给我震动。我说自己班上的事,自己修的课,碰上的各种有趣的事情,他只是静静地听着,不时摸摸我的头发。不久我家里对我们的关系明确表示反对,因为他“各方面都不如我”。他感受到了我父母的冷眼,便知难而退了。很快就到了毕业分配,我们东一个、西一个,这株爱情的小苗没来得及长大,就枯萎了。
后来也有人向我表示好感,但都摆脱不了一个模式:我说,他们听。有人临走时搁下一句话:你是个性格很强的女孩子。他这句话,我琢磨了好几天。我性格强吗?也许是这样:从小到大我都是学生干部,习惯于上台讲话,发号施令。在家里我是长女,父母不在时小的们都听我的。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有一句口头禅:你听我说……
我意识到这个形象在男士们那里不怎么受欢迎,但是我生就的脾气,一时也改不了,加上周围不乏对我表示好感的人,不久我就把这事忘到了脑后,直到我遇见了W.
W是一个幸运儿。参军时髦时他参了军,入党时髦时他入了党,考大学时髦时他又上了大学,然后凭着数学天份他又考上了研究生。他一米八二的挺拔身材,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摘去了领章帽徽的军装,一双有神的眼睛,总是带着顽皮笑意的嘴唇。我和他走在路上,常有人投来羡慕的目光。
我被W折服了。为了他我决心改变自己。我努力去察言观色。W暗示我给他打饭,我连忙跑到他宿舍,取来了饭盆。和导师一起讨论,如果W有话要说,我就闭上嘴,脸上摆出一副仰慕的笑容,看着W,等他先发言。W英语不过关,我大热天陪着他坐在录音机前,一遍一遍地帮他练听力。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W还是常常挑我毛病。“就显着你英语好,上课光听你一个人发言了!”“你能不能让我把话说完,别我刚一开讲,你就‘懂了懂了’,你这人怎么那么不谦虚!”“一个女孩子,你能不能走路慢点,说话也慢点,进门你也轻点……”总之,W看我很多地方不顺眼。有时我刚想张嘴为自己辩解,可一看W那张英俊的脸,我的话就咽回去了。我想那怕是装,我也装到底。再说他也是为了我“好”,一个女孩子嘛,是应该轻柔一些、温顺一些、善解人意一些。
那个叫性格的东西,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它可是确确实实存在着的。我竭力把它克服下去,它却一天天的越变越强。这一天,它终于奋起反抗了。
头天吃完晚饭,W和我一起走回宿舍。他边走边说,明天他要把什么什么再复习一遍,他要去那一个图书馆。我明白他这是在告诉我,我明天也要跟他一起去那个图书馆。
那天晚上天太热,我没睡好。睁开眼睛时,室友告诉我,W来过了,给我留了张小条。我把小条展开一看:我去某某图书馆了。就这么一句,没别的。突然间血往我脑子里涌:就这么一句话,我就得屁颠屁颠跑到那儿去!你的人意我是解了,可是你解我的意吗?你问了我愿意不愿意去吗?我又想起上个周末W在舞会上和外校两个女孩子跳舞,把我搁在一边的情形──越惯着你你还越不知道自己半斤八两了──今天我就不去,看你能怎么着!反正你也没有明白地说让我和你一起去!
吃晚饭的时候,我端着饭盆往宿舍走。暮色中W推着自行车站在那里望着我。他脸上的表情有责备、有埋怨、还有……我懒得去解读了。我低着头从他身边经过,嘟囔了一句,吃饭了吗?
W一把把我拽住:嘿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啊?
我装糊涂:怎么回事,我没怎么回事啊?
我在那儿占了两个座位,等了你一天!
啊?!可你也没说让我跟你去呀!
你、你气死我得了!我那小条是留给谁的?
你光写,我去什么图书馆了,你没说让我也去。我还狡辩。
我就是那意思呀!你怎么……看着你挺老实一姑娘,你怎么这么倔呀!
我倔,我爱显摆自己,我走路快,说话快,进门声大,你找某大的那个去吧!
以后我和W又有过两次谈话,但都不欢而散。两个月以后,我真的看见他自行车后座上驼着“某大的那个”。两个“性格很强”的人碰到一起,能有这么个结局也算不错了,我安慰自己。性格这个东西,好象水里的礁石,涨潮时看不见,落潮时便黑森森地显露在了外面,藏也藏不住,装也装不像。
W好象一双漂亮的高跟鞋,我亟欲占有。不管它合不合脚,我硬套了进去。看上去很美,也令人羡慕,但是没穿两天,我的脚就起了泡,脚脖子也扭伤了。我只好把它脱下来,送给别人,自己仍穿上那双不夺目、不漂亮、但是合脚、舒服的布鞋。
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