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問不是美食專家,現在不是,日後也不可能成為會鑑賞美食的人,因為我對飲食不苛求。可是,我仍能辦別出飲食的精細與否。我舌頭上的味蕾卻是在五六年前才正式被啟蒙,開始能分辨紅洒的粗劣。那次,我在一艘遊輪上學習如何品嘗紅洒。洒師的鄉音比她杯中的洒更濃。要聽明白她說什麼實在很困難。但我依稀地聽得懂她的解釋,謂我們人類的舌頭,不同的部份分別控制酸甜苦辣各味的識別。所以,品賞紅洒時,應該將紅洒含在咀內,讓酒與舌頭上的每一個部位都接觸至少數秒鐘,然後才慢慢吞進肚裡,如此,便可以辨識洒與酒之間的不同。果然如她所說,我能辨出那一瓶洒喝時有乾或濕的感覺。有些紅酒喝時有甘草味,有些則是水果味,有些甚至有皮革的味道,非常引人入勝。我從來都不知道自己原來有如此敏銳的味蕾,所以,我稱這次經驗為「味蕾的啟蒙」。但我仍然不是個紅洒鑑賞家,亦慶幸自己並未染上洒癮。今次想要寫這篇飲食雜文,本意也並非要推介或品評美食。我只是想寫出我在西班牙對飲食的感受。
西班牙飲食中,火腿(jamon)扮演了一個很重要的角色。走在大街小巷裡,都會看到櫥窗上掛著各式各樣火腿的店子或食肆。一隻隻粗壯肥實的豬腿,至少比成年男人的大腿還大,就那麼一條條赤裸裸地掛在天花板上或櫥窗前,猶如我們中國燒腊店前掛著的燒鴨叉燒一樣。不同的是,西班牙火腿是熏乾或風乾的。時間及風塵在火腿表面上留下一層灰暗發白的色澤,有點像發霉的樣子。倒掛著的火腿偶然會淌油,所以,火腿下端倒插著一把塑膠小傘來盛裝淌出的油。
馬德里(Madrid)市中心的太陽門區 (Puerta del Sol)就有一間出名的火腿店。它自稱為「火腿博物館」(Museo de Jamon)。走進店內,觸目便是琳瑯滿目的粗壯碩大火腿,如密集的水晶吊燈,掛滿天花板。能夠把一種看上來像長了霉的食物變成室內裝飾品,實在是一種罕有的本事及審美觀。這火腿博物館是個小食店。店內的裝璜古老而簡撲,令人憶起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的店鋪。裡面沒有座位。長長的曲型櫃檯前全站滿了顧客,高聲談笑。把櫃檯後幾個中年人模樣的洒保忙個團團轉。
顧客們腳下,則鋪滿幾分鐘前剛走開的那人留下的細小紙餐巾。看到西班牙人那麼豪爽的把紙餐巾或紙屑隨手拋在地上而仍那麼坦然以對,不禁覺得美國人活得太拘謹了。一般有教養的美國人可能不隨地拋果屑垃垓,但大城市內的街道卻不見得非常乾淨。相反,西班牙人對隨地拋紙屑不太耿耿於懷,但馬路上卻不見得很骯髒,因為他們勤於打掃。大街上時常見到清道夫手推著巨型機動清潔器在清洗路面。不隨處拋垃垓自然是個值得推崇的美德,但太一絲不苟地尊守,或太介懷於一屑半紙的拋捨也未免令人活得不夠輕鬆。我不是在提倡不尊守公共美德,我只是說活著便不能太刻板地尊守每種規定,只要無傷大雅,稍微的偏差又有何坊呢?在美國,絕少遇到在街上因為興之所至而引吭高歌的人,在西班牙,義大利甚至以拘謹出名的德國,這卻是常見現象。
這火腿博物館裡清一色的只供應火腿麵包,啤洒及紅酒。小圓型或長條型的法國式脆皮麵包 (baquette) 內夾著各類風味的火腿,香腸及各類不同的乾乳酪,沒有生菜或蕃茄。叫一客火腿麵包及一小碟各式小香腸來嘗嘗。火腿砌得極簿,近乎透明。有些火腿吃起來像中國腊肉,令我想起母親在農厝新年前手製的腊肉。中國的腊肉要蒸過才能吃,但西班牙的火腿卻不用蒸,就那麼一片片的冷著吃。在西班牙第二大城巴薩隆納 (Barcelona),火腿是和青黃的密瓜一起吃的。
火腿博物館裡供應的香腸卻是厚厚的一塊塊,厚實的肉質有不同的朱色或紅色色調,中間夾著令人膽寒的肥油,不過風乾了的肥油不再那麼油膩。香腸的皮,還依稀可見青白色的乾霉。咀嚼時有點像吃牛肉乾,味道不錯。乾乾的火腿麵包,伴著啤洒,西班牙人己吃得興高采烈。這兒是他們下班後,或午睡後 (siesta)的社交場所,猶如英國人去洒吧社交一樣。顧客中不乏千里慕名而來的遊客。身上的衣著,相機或手中的旅遊指南將他們的身世表露無遺。面對那麼多既是裝飾用,又是貨物及食物的火腿,一個個旅客情不自禁的拿出手上相機,要以機中的膠卷來捕捉這一個旅程經驗。店內工作人員卻早己司空見慣,所以對那些櫃檯前東張西望的好奇眼神及突發而來的閃光燈完全無動於衷。
西班牙的飲食中有大量的炸薯條。有時候在菜單上是看不出來那一道菜內有炸薯條的。我的西班牙語雖然很差勁,但還能知道炸薯條叫做 patatas fritas。可是,我總是錯點了有炸薯條的菜。一兩次倒無所謂,但每天都錯點了有炸薯條的菜,實在令我忍無可忍。一晚,我在點菜時特別小心,叫了一客火燜鴨腿,解釋文內並沒提到炸薯條,而我也實在沒法子把火燜鴨腿和炸薯條聯想在一起。結果自然令我沮喪。
那麼,為何不向待者說明我想要什麼呢?這就是旅行的好處,它令我這種在英語世界中通行無阻的人,領略到何謂語言障礙?平日,我常難免對自己的語言能力沾沾自喜,洋洋自得。往往忽略了不諳英語的人在日常生活中面臨的困難。有時候甚至還怪他們不勤奮學習英語。在非英語系國家旅行,不但能令我對有語言障礙的人產生同病相憐之感,而且能令我重撿久己失去的謙卑。以後,再也不敢嘲笑不懂英語的人。平日,有時候會情不自禁,討人憎厭地自以為是高級智識份子,自以為博學經緯。旅行卻令我有機會自省,知道自己見聞上的湵 B眯懈?钗也坏貌恢t卑。浩瀚的世界裡,自己何其地渺少?這使我想起聖經中的一段話,誰令你出類拔萃?你所擁有的,又有那一樣不是蒙天所賜?既然如此,又何必自誇?自以為是?(注一)見天地之廣而知自我之微,聞歷史之長而覺自我之短。這是我從旅行中領悟到的人生哲理。
離鄉遠遊而又能嘗到熟悉的家鄉食物自然令人欣喜,但我指的不是吃中餐。旅遊歐洲而仍執著於吃中餐會令自己錯失了品嘗當地飲食文化的機會。況且,中餐在歐洲時常己淪落到面目全非,令人嘆息的地步。即使在英國倫敦的唐人街內,我亦曾不小心選了一間令我仰天長嘆的中餐錧。所以,在不是華人眾多的歐洲城市,我能夠避免中餐便避免。一九九八年我第一次到西班牙時,在馬德里一間旅店的早餐,吃到中國式的油條,令我欣喜異常。誰會想到在這個沒有唐人街的歐洲城市內吃到新鮮的中國式油條?
西班牙語稱油條為Porra,意思是棒子。在馬德里,油條是早餐中常有的食物,咖啡店內都有售賣,但在其他西班牙城市,即使大如巴薩隆納 (Barcelona),塞維爾 (Seville) 等城市卻不常見。西班牙人吃油條時也像廣東人一樣,把油條輕泡在咖啡中,然後才放進咀裡。西班牙自然沒有在路邊售賣油條的攤子,但在距離馬德里約一小時車程的一個叫托雷多(Toledo)的古老城市內,我卻見過路邊售賣油條的攤子。托雷多是個中古城池。走在裡面猶如走進了唐吉亞德 (Don Quixote)的劍客時代裡。那天是新年後的節日。古老城池中的廣場上人聲沸騰。各類小食攤子及雜物攤子林立。售賣油條的攤子是個年輕小伙子。一個大油鍋內煮著沸騰冒泡的油。鍋上一個金屬桶內裝著調拌好的麵料。從裡面擠壓出長長的麵條徐徐地落入冒泡的油內,沿著圓鍋一圈圈地盤旋。不一會,整個鍋內便漂浮著一圈連綿不斷的油條,像蚊香般地由鍋中央往外迴轉。炸好了的油條用剪刀一段段地剪下來賣。吃在咀內,香脆可口,和家鄉中吃的油條沒什麼不同。心裡不禁好奇究竟是中國人把油條傳到西班牙?還是西班牙人影響了中國人?如果是西班牙人先有油條,其他拉丁美洲的國家,包括墨西哥及古巴都理應有油條,但似乎事實並非如此。真是令人費猜疑。記得唸小學時,我的歷史老師曾說,岳飛被秦檜害死後,人民憎恨秦檜夫婦,所以將他倆做成粉條來炸,這就是油條的起源。孩子時代,凡是老師說的,都不加獨立思考,便一律照單接收,到現在,我仍然不知道這說法是否有據可查?
西班牙人飲食中除了麵包及火腿,還有飯。西班牙燴飯 (paella)便頗負盛名,它價廉而且隨處可吃到。鮮黃色的飯盛在生鐵鑄的小圓型平底鍋內焗烤,飯上飾以帶殼的蝦,蚌,魷魚或其他海鮮。煮熟後的蝦鮮紅亮麗,剛好和鮮黃色的飯形成對比,相得形彰。熱騰騰的端在眼前,既好看又好吃。另有一種西班牙燴飯則是用黑色的米及佐料來煮成黑色的飯,亦同樣令我垂涎,可是長相便沒那麼吸引人了。嚴格來說,西班牙燴飯並不算是美食。它豪放不拘小節,份量大而欠精緻,但味道甚佳。我第一次嘗到西班牙燴飯是十年前在德國的道塞爾道夫 (Dusseldorf)。當時,我三哥把它推介給我。從此我便對它一吃鐘情,念念不忘。
注一: 哥林多前書第四章七節原來的中文翻譯是 「誰使你勝過別人呢?難道你所擁有的不都是上帝所賜的嗎?那麼,為什麼自誇,好像你所有的並不是上帝的恩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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