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和而不同
二爷昨天去世了。
二爷就是爷爷的弟弟。1945年冬天,三五九旅刚来的时候,二爷听说参加八路可以得几斗小米,就去报了名,把小米领回家,然后跑了。结果八路领不到人,在六屯(土改后改名兴华)粮站当会计的爷爷不得不回来顶替他。也幸亏是爷爷去了,凭着他参军前就享誉六屯的两只手可以同时打算盘的本领,20年戎马生涯,没上过战场,仅仅在靶场打过枪,而二爷呢,就成了军属了。
二爷的出生地就是我的出生地。那里位于黑龙江省的青冈、明水、望奎和海伦四县之交,真正是山高皇帝远的地方,至今还不通公路呢。晴好的天气,公共汽车可以走土路,那也是15里以外。遇到阴天下雨,就要走45里,到“红旗”---- 也是土改后的名字---- 去坐车。我12岁的时候,自己走过一回,需要一小天的时间。那地方叫董家屯,大部分人都姓董,旁边叫韩贵亭,闻名天下的韩老六韩老七就住在那里,我小时候两个庄子就已经连在了一起,是一个行政单位,叫“胜利三队”。名字虽说有一些时代特点,可也比西边“新村”那几个叫“二排五”“ 二排六”“ 二排七 ”的强一点,那几个村子就因为八路的某排某班曾住过,就叫了某排某班了,一直叫到现在。
二爷一直是胜利三队的队长。由于地方偏,一般的人都不爱来,“地富反坏右”这些黑五类倒是下放去了不少。我小时打赤脚不用担心扎着,因为那里根本没有玻璃。窗户都是纸的,用麻油油过,可以抗雨。后来有了塑料布。我们都觉得真亮堂,至于玻璃窗,那是再后来的事。二爷就是在这样一个地方,领着乡亲们脱贫致富,硬是不仅有了玻璃,还拉上了电。生产队还建了酒厂、豆腐坊、粉房、机器打米磨面点。由于全部是集体经济,所以不仅没犯什么错误,相反的,在那饿死人的年代,简直独树一帜,远近八乡的,姑娘都想嫁到胜利三队去,小伙都想插门到三队去,想举家都搬去的,就更不用说了。但是据我所知,除了几户辽宁山东河南“支边”去的,再没有外户。
当地虽说以前闹过“胡子”,但民风淳朴。我就没觉得那些“黑五类”怎么不好了,我小时候的朋友全部是“黑五类”,起码,他们比较干净卫生。也没有感觉到那些下放来的在当地受到过什么非礼待遇。有个老于头,满洲国时做过日本人的翻译的,遇到学校老师生病不能上课的情况,还去代课呢。就是他告诉我月亮本来是地球的一部分,是地球自转的时候抛出去的。
当地也没有什么大的运动,好像席卷全国的文化大革命发生在火星上。偶尔也有几个在外地念书的“红卫兵”回来,跟我们“红小兵”们介绍革命形势,但是广大贫下中农和“地富反坏右”联合起来抵制他们,---- 我就听大人们议论他们批斗老师天理不容,他们也没趣,就只好去别的地方串联了。
由于当地没闹过“自然灾害”,又连年丰收,1974年二爷风光了好一阵子,变成了集体经济的典型,简直就是黑龙江的大寨。我头几年还见到那张二爷戴着大红花和省市县领导在一大堆玉米棒子上坐着的合影。当时,粮食虽然是平价卖给国家的,但是由于多,也使县上的银行下到了村里办公,家家有存折。现在想想,真是奇迹!生产队呢,也出奇的富,马车全部是儿马,五马一车或者七马一车,马带鸾玲,声音可以传出去十几里。生产队也盖起了红砖红瓦的大房子,我们学校也沿着操场植树,还有一小块蓖麻地,分给我们师生,我们也就不用交学杂费了,还修篮球架,---- 虽然我们只有60来的学生,两间教室两个老师,但是一二三四四个年级,语文算术音乐美术样样什么也不少。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黑龙江省省长陈雷认为黑龙江地广人稀,宜于机械化,---- 事实上,80年代初黑龙江的机械化已经初具规模,我们那里的胜利大队就有拖拉机站,给各个小队服务。陈雷一直顶着,没有跟全国一致搞一刀切。但是他后来被调到了高法或者高检,于是黑龙江也还是分了。拖拉机站没有了,酒厂、豆腐坊、粉房、机器打米磨面点全部没有了,耕牛成了最昂贵的商品,一切又重新跟八路刚来时搞的土改时一样了。这个时候,是二爷最痛苦的时候。20年后我都想不明白的道理,20年前他又如何能懂呢?二爷只好不干了,很多农户分到了田地---- 他们不叫承包,叫“分”,哭着找二爷诉说心情,只是我不知道他们都在说什么。
二爷后来离开了那里,再也没有回去过。头些年弟弟去过那里,跟我说:“老屯完了,人走得没剩几户了,都快穷死了,都出去打工,剩下的也乱七八糟的了”。
本文于2007-04-12发于敏思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