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罪恶的民族没有前途

不要制造民族仇恨,反对制造民族仇恨。在一个平等的平台上相互对话,相互理解。相互尊重和相互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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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点评
刘晓波

 

十六年,差不多已经是一代人的年龄。对于六四亡灵来说,已经足够漫长,漫长到正义的降临似乎遥遥无期﹔而对于历史来说,似乎又过于短暂,短暂到血腥的瞬间过去后,罪责就不再是罪责。在大多数经历过的或没有经历过六四的中国人的眼中,长安街上血迹似乎越来越淡,六四及其无辜的殉难者也似乎越来越远。

我们这个懦弱而健忘的民族,早已习惯了把坟墓记忆成宫殿,甚至在有奴隶主之前,我们已经学会了,怎样下跪才最优美。就连自由了的中国人,在面对强权压迫和私利诱惑之时,也无法逃脱朝拜的心态。君不见,在中南海一手导演的盛大统战秀舞台上,对岸的连宋也来大陆朝拜"党祖"。二人一踏上人民大会堂红地毯,其内在的惶恐必然表达为对独裁秩序及党魁的高调赞美。

其实,犯下大屠杀罪恶的中共政权,一天也没有忘记作为重大公共事件的六四,只不过,中共官方对六四的记忆被罪恶的权力的恐怖所颠倒,把大屠杀之日变成公共领域的禁忌,把六四亡灵的坟墓变成不许公祭的禁地,把十多年来坚持还原历史、寻找正义的天安们母亲变成严控对象,把一切与记忆六四相关的人和事清洗掉。

被民间誉为"真话英雄"蒋彦永先生,继他在2003年勇敢揭露被官方隐瞒的SARS真相之后,又在2004年向官方发出为六四正名呼吁,时值六四十五周年祭日,曾引起国内外的巨大反响,但官方对他的回答是长达八个月的软禁。

蒙蔽真相

今年年初,令人尊敬的赵紫阳先生,在八九运动中坚持民主和平、反对暴力镇压﹔在六四后近十六年的幽禁中,他仍然坚守一位杰出政治家的信念和做人的底线,直到去世。官方的内在恐惧和极度虚弱,居然连紫阳的亡灵也不会放过,正如它从不放过十六年前喋血长街的亡灵一样,草木皆兵的恐怖笼罩京城。

在官方的恐怖政治下记忆六四,需要的不是聪明的理智和高深的学理,而仅仅是良知的勇气和人性的常识。八九运动的正义性和大屠杀的野蛮性,如同当空朗月,举目可见,不证自明,根本不需要为之辩护。中共政权是罪魁,无论它制造多少谎言和侮蔑,也无法抹黑八九运动,更无法推卸大屠杀的罪恶。正是基于对以上常识的坚信,即便在我蹲监狱的时候,我也从未想过必须为八九运动的正义性辩护。

但是,199910月出狱后的经历,让我越来越感到一个可悲的事实:强权恐怖、谎言灌输、历史歪曲、制造繁荣和利益收买的合力,已经成功地清洗了民族的记忆,真相被令牌遮蔽,记忆被谎言填充,常识被狡辩扭曲,良知被金钱收买。正如中共执政后,利用垄断权力和意识形态灌输,把中国近百年的历史变成谎言一样。亲历过八九的一代人大都不愿公开谈论六四,八九后一代的绝大多数对六四不甚了了,八九运动的正义性也在短短的十六年中,变得越来越晦暗不明。甚至,在大屠杀的主要责任人邓小平死掉之后,在六四的主要受惠者江泽民、李鹏相继下台之后,六四悲剧似乎已经过去,中共政权也似乎洗刷了罪责。

诋毁民运

在这种或自愿或被迫的民族性遗忘中,负有主要责任的是经历过八九运动的官民。首先,已经犯有大屠杀罪恶的中共政权,继续着掩盖罪恶、强制遗忘的罪后之罪﹔其次,八九运动的亲历者们,特别是那些当年的风云人物,他们屈从于官方的恐怖和收买,以沉默、回避、曲笔、甚至侮蔑来对待六四。

他们中有的变成大资本家,有的变成学术权威,有的变为当朝新宠。一些变成御用智囊的所谓精英,还发明了各种说辞来为大屠杀辩护。从"阴谋夺权论""激进主义论",从"不成熟论""被利用论",从"开枪不得已论""稳定高于一切论",从"国情论""秩序论",从"经济优先论""威权控制下的渐进改革论",从"民运精英不如中共精英论""学费成本论"……种种对八九运动的指责,众多为大屠杀的辩护,魔术般地,把一场反抗独裁和腐败、要求民主自由的自发民众运动,变成了受到少数人操控的阴谋﹔把和平、理性的运动描绘为激进主义的革命﹔把开枪杀人辩护成"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奈之举﹔把对政治改革的要求指控为不合国情的超前行为,以至于,"民主将祸国殃民"的论调变成流行曲。

最精致最具欺骗性的理论是,借用西方的"积极自由""消极自由"之划分,用法国大革命、俄国十月革命等历史事件来论证"积极自由"的恶果,指控八九运动也是一种"积极自由"在中国的失败实践﹔甚至把五四运动与文革勾连起来,指责八九运动的学生们就是当年的红卫兵﹔指责民运或持不同政见者是野心家,是境外反华势力的走狗﹔最后,提出"不作为""政治缺席权"的犬儒哲学。

这样,在六四后的中国,似乎"自由"不必去积极争取,而只需无所事事地等待,自由就会像哈耶克论证的"自发秩序"一样,自然而然地到来。而在历史上,没有几代人的积极争取,任何一个国家的自由制度都只能是幻想,即便是在"消极自由"传统深入人心的英美,没有"光荣革命""独立革命",也决不会有今天的自由制度。

"莫谈国事"的传统来自"不准议论"的权力蛮横,它剥夺了民间的参与权利,必然消解掉人们对社会公益的个人责任的承担。久而久之,人们连关注公共事务的意愿和热情似乎都失去了,完全退回到个人的风花雪月、时尚攀比或柴米油盐之中。而民间的被迫退出,必然使作为最大公共事务的政治变成一小撮当权者的私家事务,公权力也就必然蜕变为权贵们牟取私利的工具。所以,从古至今,中国从来形成过政治的公共性,自然也就没有基于公民责任的政治参与。而国人的政治参与,要么是走头无路时的揭竿而起,要么是局面失控中的无法无天,要么是官方操控下的合群自大,要么是屈从于恐怖的政治冷漠。

淡忘历史

在此意义上可以还说,官方的强制遗忘不值得惊讶,民间对重大公共灾难的冷漠,才是中国政治的最大悲哀,也才是最令人痛心的人性现状。事实上,对六四的遗忘,并非中华民族面对历史的唯一耻辱,国人对本民族历史上发生过的多次大屠杀都鲜有真实而具体的记忆。张献忠屠川,八旗兵血洗扬州,太平军血洗南京城,甚至对最为"政治正确"的南京大屠杀,当今的国人也没有多少具体的记忆。

特别是中共治下的五十多年,强制性的遗忘和篡改已经使中国近现代、当代的历史面目全非。50年代人,不知道中共曾经是苏共操控下的中国支部,不知道中共早期历史上的残酷内斗,不知道毛泽东是如何通过延安整风来确立党内的独尊地位,不知道抗日战争、国共内战的真实历史﹔60年代人,不清楚镇反、三反五反、工商业改造、反右、大跃进、人民公社的历史﹔7080年代人,搞不清文革浩劫的真相,对八九运动和六四大屠杀所知寥寥。我相信,如果中共长期执政,新旧世纪之交的一代人,也不会知道法轮功是怎么回事。

对于一个民族来说,记忆对遗忘的抗拒,首先是知识精英的良知对强权的抗拒。否则的话,我们非但无法把六四大屠杀的真相、进而把独裁制度的罪恶变成民众的历史常识,也无法防止类似大悲剧的重演。难道中国历史在专制下恶性循环的时间还不够长吗?

著名自由主义思想家阿克顿勋爵说:"自由是良知的统治得以成长的条件。自由就是让良知来指导我们的行为,自由就是良知的主宰。"

在官方不准记忆、不准祭奠的压制下,当自由还没有到来,特别是当争取自由的运动被暂时镇压下去之后,积极争取自由就是良知的觉醒。民间虽然无法阻止官方对六四记忆的压制、遮蔽和歪曲,但只要民间不屈从于官方的强制,起码可以为苦难深重的中国保存真实的记忆,也就等于为未来的自由中国保存了人性的基础。为八九运动的正义性辩护就是为普世的人权和良知辩护,见证六四真相就是为无辜死难者守灵并祈祷,用民间记忆抗拒官方的强制遗忘就是为中国人争取自由的斗争、为我们这个历尽苦难的民族,保存记忆和良知。

正是在这种只能寄希望于民间见证的背景下,天安门母亲的顽强存在和不断扩大,乃当下中国最高贵人性的表达。她们的见证,在呼唤着、激励着中国民间的良知力量的同时,也在正告现政权的独裁者们:在当今世界,灭绝人性的暴行决不能畅通无阻。尽管,独裁者们握有强大的国家机器、主要的社会资源和制度化的暴力手段,而天安门母亲仅仅是无权无势的群体,然而,她们仅仅靠孩子的遗嘱、靠亲人们鲜血的滋养,靠她们自身的母爱、良知、勇气,就为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保存了走向敬重生命和自由民主的希望。

如果说,八九运动和六四大屠杀需要纪念馆,无辜亡灵们需要纪念碑,那么,在还不允许建立纪念馆和树立纪念碑的当下大陆,天安门母亲们的见证和寻找,就是在为纪念馆和纪念碑的最终落成奠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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